巴黎的火焰
巴黎的火焰
2019.4.16
福州有一句土谚:“火烧厝好看,难为东家。”
巴黎的圣母院大火要熄灭了,周围的鸟群盘绕着,似乎还要用双翅再鼓一把风,烧透的古尖塔势不可挡,轰然倒向东方,在夕阳下爆发出团团玫瑰烟尘,融进巴黎黄昏。烟团高过艾菲尔铁塔,高过蒙马特高地,戕害着法国的心脏。人们纷纷驻足,向新生而速朽的猩红暴君献上注目礼。
几百年前,一片森林曾被制成大小房梁,齐升高天,连接着神国与人间。曾经游龙般行走地下的根系通过工匠的巧手,得以在石壁间延续。正如太阳熔化了伊卡洛斯的蜡翼,现在这片森林带着人类再一次挑战自然的挫败感,永远地回到了大地,惨淡解体。在消防员的许可下,摄影记者轻敛着步子踱进教堂内,热风扑面,此时他踏入的是一座活坟墓。圣母院在14个小时内度过了三百年的挣扎。磨蚀、掩埋了一切曾属于人的痕迹。十字架孤悬在教堂的深处,反射着公元2019年4月16日的余晖,微光散漫,十字模糊不清。炼狱在头顶显现,张开血盆大口,余烬滴落,如恶魔舐舌垂涎,那原本是天堂的方向。
石头的交响依旧是石头。或者说正因为经历了烈火焚烧,才能称其为石头的交响。
伟大的文明总需要火的考验与见证,在他们走向衰亡时,也需要火的殉葬。骄横的时光让人们的一切努力都变成了必将走向失败的徒劳。文明本身也是火,一路吞食天地贪婪攫取,不知疲倦呈燎原之势。恶与美并存共生,越壮丽则越危险,时刻跳跃、变幻,让人想要去做一只飞蛾,结束徘徊和疑惑,把自己满身的灰粉都撒在里面,反映出一刹那的光。
1871年5月23日,又是巴黎,又有火。
巴黎公社最后的日子:十三万凡尔赛军,把工人的城市变回富人的乐园。公社曾经公开宣布过,一旦被逼到绝境,就会把自身埋葬在巴黎的废墟中,把巴黎变成第二个莫斯科。现在是这样的时刻了。路易治·米雪尔写到:“棍子沉重地打在街道上,街道上一片声响。——强盗要继续称王。”她是城堡主和女仆的私生女,乡村教师,雨果的热情崇拜者,诗人,妇女运动者,布朗基主义者,女公民,步兵,救护员,纵火犯,“红色贞女”,一个革命者的贞德。
为了阻挡凡尔赛军的进攻,公社领导人下令焚毁巴黎的主要建筑,包括卢浮宫、卢森堡宫、巴黎歌剧院、香榭丽舍大街两旁的豪华饭店和高级公寓楼。“既然无产阶级的奴役者们要把无产阶级千刀万剐,那他们就休想凯旋回到完好无损的住宅里去”。 23日晚7时, 12名公社社员携带焦油、沥青和松节油,至杜伊勒里宫内纵火。大火燃烧了两天,至5月25日,被凡尔赛军和巴黎消防队扑灭,宫殿建筑已被全部焚毁,只剩下骸骨般的外壳。与杜伊勒里宫相连的卢浮宫花廊和马尔赞廊也被公社社员纵火烧毁,但存放有大量艺术珍品的卢浮宫主体建筑——卡利庭院奇迹般地幸存下来。
米雪尔被当局作为纵火犯审判,流放海岛。69岁的雨果为她写诗,题目是“比男人还伟大”。
后来她作为无政府主义者继续抗争,在12年后,她在巴黎打出了代表饥饿、哀悼和罢工的黑旗,成为无政府主义的标志流传至今。而法兰西第二帝国的象征杜伊勒里宫再也没有被共和国政府重建,古董商买走了它剩余的残骸。
圣母院的灾难不比巴黎公社所引发的大火。它不是走投无路的战争手段,只是一次维修措施不当引发的工程事故,在历史的长河中,似乎看不到有什么业力因果。但这场火灾和它所烧毁的建筑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也正因为其不可恢复的损失,它们只能成为历史而不是别的东西。这场火灾作为一次事件,跨越了是非与无是无非的阶段,余灰渐渐冷却,过渡到宁静的思考与感觉中。但巴黎的火焰却从未在人心中熄灭,人们围看这场火灾,明知熊熊火光中烧毁了艺术的奇珍异宝,却不禁在内心中感到一种不道德的兴奋,并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将这些兴奋之情分门别类,归咎于爱国心、民族情感或者其他那些不很相干的东西,以作为合理的解释,也有人匍匐于圣母院的光晕下,把它当作浩劫和牺牲来崇拜,越是痛苦则越值得颂扬,哪怕椎心泣血。其实他们本来拥有了和古罗马尼禄皇帝一样的享受,却自愿将这份享受扭曲地看待了。这种面对灾祸时的激烈颤抖,是一种内在的生命力,就像恩培多克勒为了拒绝自己作为人的贫乏,接受死亡的必然性,跳入了埃特纳火山。巴黎的火焰,无论是圣母院的还是杜伊勒里宫的,都是用物质助燃精神,在废墟中瞥见创造。宫室转瞬化为丘墟,在广大的意义上看,瞬间的统一为了更丰富的目的走向瓦解,提醒着我们文明的强风烈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接受和解的可能性,滚着、转着、碾着,向外扩,向前走。我没读过《巴黎圣母院》,也没去过巴黎,但我愿意看到火,火飞散了旧的事物,真实荒芜,考验着人。
无论十年二十年,毁掉的圣母院还会被法国的百姓一砖一瓦重新建起来,就像他们在雨果的赞美声中曾经做到过的那样。要知道这次毁灭的尖塔,也是19世纪建筑师细心的创造。那些因抢救文物受伤的消防员,和中国响水、凉山的英雄们一样,他们所守护的砖石草木因为付出与勇气而更有意义。2019年初的几场大火已经烧出了些新东西,但还很微弱,我们要在未来的日子里看。
普罗米修斯说,我使人类不再能预知死亡。我把盲目的希望放在他们心里。此外,我把火也给了他们。
继续燃烧吧,巴黎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