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nnie讲使用精神分析的方式对一个病人做治疗的工作
我在介绍今天的讲座之前,我希望大家能够记住精神分析的工作包含两个部分。 精神工作的第一个部分是关于心理学的理论:一个人的心灵到底是怎么存在的,他的运作方式是什么样的,他是如何以一种建设性的方式适应生活、适应社会的。当我说这个人的适应性生存的时候,我用的生存并不指的是动物的那种生存,动物的生存很简单,它找到足够的食物让自己活下来就好。而我们人类在发展的历程中会有相当长的一个时期是需要依赖别人才能够让自己生存下来的,所以我们人类的心灵运作其实也在这样一个相当长的发展时期内需要在与别人的关系里面,需要别人的养育,尤其是主要养育者父母的养育才能够让我们生存下来,才能让我们继续成长,所以这个是我讲的人类心灵适应性的生存。这个可能是和动物非常大的不同,也是精神分析在考虑人类发展的时候非常强调的要点。当这些功能运作变得不适应也就是他会扰乱我们的生活结果就是症状,病人他在那个时候就会带着症状来我们的诊所寻求帮助。所以我们需要有这样一个普遍的理论,一个心理学的理论来理解人类的适应和不适应并且理解人类在不适应的时候,他的种种病理表现。除了第一部分之外,我们还有精神分析中的第二部分,就是治疗采取的形式,也就是治疗的技术。我们把理论和技术加在一起,用它来帮助我们理解病人,使用技术指导我们帮助病人恢复他的建设性的、适应性的生存功能。所以我们的精神分析的理论部分其实就是我们科学的部分,我们用这一套科学术语、科学体系来解释人类的行为,来理解人类行为背后的原理。我们也有技术的部分,相当于实践。我们通过这些实践来和病人互动,这些实践是在过去的150年时间里面逐步发展起来的。我们有理论的部分也有技术的部分,理论的部分帮助我们判断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和病人工作是对病人最好的,但是有些时候在我们和病人的工作中,我们新发展出来的技术也会重新改变我们的理论,所以理论和技术常常是相伴而行的,我们要记住这两点。 弗洛伊德(Freud)他在1900年左右提出了非常重要的两个心理功能,那个时候他还在维也纳,但是其实在1939年他去世之前,他自己以及和他一起的一些合作者就已经开始在弗洛伊德提出的精神分析之上发展出一些新的方向、新的理论和技术了。这一些不同的实践者他们根据自己生活的地区、聚集的地区还有工作的地区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流派,他们的这些生活工作地点,其实是对精神分析理论流派的发展有影响的。在这里我想做一个类比,(我不确定中国的同学们是不是能够理解这个类比)就是一个种葡萄、酿葡萄酒的比喻:我们经常说种的葡萄它哪怕是从同一个树根来的(树的品种是一样的,都是同一种树根,比如白葡萄或者红葡萄),但是法国人经常强调种葡萄的土壤有的时候也会决定葡萄的味道,所以种在不同的地区土壤不同,酿出来的酒的味道是有差别的,哪怕它们是同一个根。精神分析也是一样,这一些实践者们共享同一个根源,但是不同的流派发展出来会有不同的味道。所以在英国的精神分析就发展出了客体关系的学派;当精神分析来到法国的时候,弗洛伊德的思想在法国就发展出了拉康学派;而在美国也发展出了不同的学派,比如有当代弗洛伊德学派、有自体心理学理论,还有关系心理学理论。所以我们好像可以发现这些不同的学派其实和它们在哪里发展出来是有关系的。在我们随后开展的课程里面(1.3开始的课程)我们会非常细致的去介绍这些不同的流派,我们会去研究它们共享着什么样的根源,但是也会去分辨它们有什么不同。但是在今天我想给大家呈现一个案例并且带大家去品味一下使用三种不同的流派怎么样看这同一个案例。 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今天要见的流派是哪三个,第一个是当代弗洛伊德流派,当代弗洛伊德流派可能是最接近弗洛伊德原著、弗洛伊德最初那些思想的流派,弗洛伊德的思想一直延续到他去世之前都在继续发展,而且他的思想又被他的女儿安娜·弗洛伊德(Anna Freud)继承、继续发展,当欧洲的精神分析学家们为了逃避纳粹来到美国的时候他们也把这些理论带到了美国,所以这是我们要介绍的第一种流派,这个当代弗洛伊德流派有的时候也被称为自我心理学流派。剩下的两个,第二种就是客体关系理论,这个是从英国开始发展出来的,它的创始人是梅兰妮·克莱因(Melanie Klein),客体关系理论看病人的角度会有一点不同,因为这个理论是克莱因和她的同事们在和非常年幼的儿童做工作的时候发展出来的。第三个理论视角是来自芝加哥的海因兹·科胡特(Heinz Kohut),他也是从欧洲移民到美国的,也是为了逃避战争来到美国,当他在1970年代的时候他到了芝加哥并且开始写作,在那里他发展出了自体心理学的理论。 现在我介绍这个病人的情况。我想介绍的这个病人,我把他取一个化名叫做史蒂芬,史蒂芬在23、24岁的时候开始接受我的精神分析,那个时候他已经从大学毕业了开始他的法律研究生的学习生活。他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学生,追求成功、追求卓越,他上的法学院也是非常顶尖的精英级别的法学院,但是他在学习的时候碰到了很大困难,他没有办法专心投入到学习中,他感到自己非常容易分心,经常容易易激惹,他对自己很失望,因为他感觉自己必须要做好,在法学院取得成功是他未来成功的职业生涯的第一步。当我们第一次会面的时候史蒂芬非常防御很有距离感,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样跟我沟通,不知道该告诉我什么事情,除了一件事情他非常强调,他认为自己所有的问题都来自他的父亲,他对他的父亲非常生气,生气体现在父亲为他付钱这件事情上。他的父亲同意为他出上法学院的学费(不知道在中国的情况是什么样)但是在美国,法学院是三年制的。父亲是一个小商人,父亲承诺这三年史蒂芬的学费、住宿费还有一切生活的开销都可以由父亲承担(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大的承诺)。但是史蒂芬觉得自己从来都不知道父亲的支票什么时候会寄给自己,他总是很担心父亲的支票不会寄过来,担心父亲会打破承诺。史蒂芬总是觉得自己的父亲在逼自己不得不每次都向他去乞求、去询问,然后父亲才会把钱给自己。 我们介绍一下史蒂芬的历史:他在9、10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他和两个妹妹和母亲一起生活,但是他的妈妈有比较严重的躯体疾病,躯体疾病让他的妈妈非常虚弱,经常容易感觉疲劳,没有办法做养育子女的工作。所以他的姥姥参与进来,姥姥帮助妈妈做妈妈做不到的养育的事情。他的父亲在离婚之后就和之前插足他们婚姻的第三者结婚了,形成了新的家庭。而且在和第三者结婚之后父亲还是住在比较近的地方,住在同一个城市里面。父亲的希望是当离婚的事情已经安顿好,双方都重新安顿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亲近自己的,所以父亲以为如果他住得比较近的话,自己的孩子就可以在爸爸和妈妈之间来回走动。孩子们是不愿意有这样的安排,孩子们选择站在妈妈的这一边,不愿意去爸爸那。当爸爸发现自己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他变得抑郁起来,所以父亲寻求了精神分析的帮助。而且父亲也在和他的精神分析师的工作探索中开始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就是想介绍史蒂芬也接受精神分析,觉得这样也许可以消除父亲和子女之间的纠纷,所以在这样一种前提下史蒂芬被转介到我这里接受精神分析。而且在史蒂芬上法学院的时候,他接受治疗的费用也是由他父亲承担的,但是在史蒂芬自己开始工作了之后,史蒂芬自己付自己的分析费用了。史蒂芬他同意了这样的安排,因为他觉得只有他爸爸付费这才是公平的,因为毕竟他感觉自己所有的问题都是他爸爸导致的,而且他还觉得如果他给了一些爸爸想要的东西,爸爸就会继续为他付钱,付他的学校的学费而这个是他很担心的事情(担心他父亲拒绝付费),他也担心他自己没办法在这个高度竞争的学习环境里面取得成功。所以在这些初次访谈里面我就收集到了史蒂芬的一些家庭历史的信息。然后我也会问他在他父母离婚之前,他和哪一位家长比较亲近,是和爸爸感觉更亲还是和妈妈感觉更亲?史蒂芬告诉我在他爸妈离婚之前其实他并不真的和任何一个家长有亲近的感觉,他的爸爸那时候忙于工作,而他的妈妈病得很厉害,所以他也不希望成为妈妈的负担。而当他从初中开始(美国的初中是从10岁开始的),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他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他会把所有的想法、感觉、恐惧和希望全都写在日记里。 当史蒂芬结束初始访谈要离开的时候,他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他问我说:“如果我把我的日记带给你,你会读吗?”这个时候他其实已经起身正在离开了。然后我对他说:“我很欣赏你愿意把你的日记带给我看。”我们的对话就到这结束了。然后在他下一次来治疗的时候他带了整整一大摞,非常大的一堆日记本(这真的是一大摞,非常大的一摞)。那个时候我震惊了,这个其实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面对这种情况你该怎么做?不同的理论流派会有不同的答案。在今天的讲座里我不会展开介绍不同的理论,我只告诉大家我是怎么做的。我那个时候非常震惊,然后我说:“如果你愿意给我一段时间把这些日记留在我这里那我会把它保护好,保护它的安全(不会给别的人看)。我会尽自己的可能去看一看这些日记,我不能保证我能看多长,我不能保证我看多少页,我也不能保证我每一页每一页都会看,你看这样可不可以?”我在回应他的时候其实是非常小心的,因为我能够知道承诺对这个病人来讲非常重要,他非常担心他的爸爸会打破承诺不再付费,所以我需要非常小心,在我的这个回答里面我可以做出什么样的承诺,我没办法做出什么样的承诺,这个都是需要仔细斟酌的。而且在那个时候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件事件背后的意义是什么,我不知道他希望我从阅读他的日记里面得到些什么,他对我的希望是什么?这样让我阅读他的日记其实会占用我的时间,从某个角度其实这占用了我用来思考别的病人的时间,这会占用很多很多的时间。而他或者他的父亲实际上并没有为我阅读他们日记的时间付钱,所以有一些分析师可能就会说:“不行,我不会看你的日记,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发生在这个房间里,你必须得亲自告诉我你的感受是什么?”但是我没有采用那样的方法,随后我也会解释为什么我按照我刚才说的做法去做了,但是在精神分析里面去理解事情的意义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只有当我们更清楚的了解了这个人之后我们才能够理解事情的意义,而在那个时候我们的治疗才刚刚开始,所以我还不理解。 在我们早期的治疗里面,史蒂芬主要聚焦的是他在抱怨自己的父亲,他对自己的父亲有非常多的愤怒。他恨自己的父亲追求他自己的快乐而把他扔到女人堆里面,他不得不去照顾那三个被留下的女人。他要照顾他的妈妈,而且他的两个妹妹非常失控。其中的一个妹妹在史蒂芬开始治疗的3、4年之后死于海洛因吸毒过量;另一个妹妹实际上没有真正开始一段生活,没有稳定的工作也没有稳定的关系,以致于史蒂芬在最后不得不承担起照顾这个妹妹的任务,史蒂芬必须得成立一个信托基金去照顾这个妹妹,他和这三个没有功能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这让他对自己的父亲非常生气,觉得自己的父亲是非常自私的,只顾自己的快乐和兴趣。他在法学院里面学习但是每一个周末他都要回到妈妈家,法学院在芝加哥,他妈妈家在距离芝加哥有一个小时火车车程的地方,是一个小镇。他要回到妈妈那帮助妈妈做家务,比如粉刷车库或者修水管涂油漆什么的,有些时候还要开车带妈妈去参加宗教活动或者做一些这样的事情去过一些节日,因为他的妈妈没办法开车。但是史蒂芬对自己的妈妈没有表达出对父亲那样的愤怒感,不过他仍然是有挣扎的。他希望在周末的时候能够留在学校里学习或者和自己的朋友们一起出去玩、听音乐会、去酒吧,去追女朋友等等,但是他感觉自己有责任在身(家庭的责任)所以不得不那么做。在这一段治疗的时间里面,我也在慢慢的看他的日记,因为我之前也承诺过我会去看他的日记。在他的日记里面我发现他常常会提到他的外婆(他的姥姥),所以在有一次治疗里面我就对他说:“我注意到你的姥姥在这么多年里面常常会出现在你的日记里,我觉得她一定是一个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人物。”在这个时候,史蒂芬开始伤心起来,然后他哭了。这是我在治疗里面第一次看到他除了愤怒之外的别的情绪,他说自己是外婆的第一个外孙,他的外婆对自己的外孙非常骄傲,外婆曾经对他说:“我知道你会取得巨大的成功。”但是外婆在史蒂芬大学毕业之前就去世了,这个让史蒂芬觉得非常伤心,他觉得那一段时间非常难熬,因为他很想让外婆看到他能够进到这么优秀、顶尖的法学院里面就读。 我和史蒂芬的精神分析治疗持续了7年的时间,一直持续到他在法学院毕业,他开始自己的律师事业并且他还有了自己的婚姻,在这7年的治疗过程中,他开始和父亲变得日益亲近,到最后可以每天都和父亲说话、对话。在十五年之后他的父亲罹患膀胱癌,在那个时候史蒂芬暂停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全程去陪护父亲,陪父亲去做化疗和放疗并且直到他的父亲去世。所以在这个治疗过程中通过治疗的一些干预,让他可以变得更亲近自己的父亲了。在这7年的治疗里面发生了别的事情,在我们的治疗进行到第3年的时候,他的妹妹死于海洛因吸毒过量,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面他的妈妈也死于心脏病突发,他妈妈死的心脏病和妈妈长期罹患的慢性疾病是无关的就是很突然的因为心脏病去世了。我想史蒂芬能够和他的父亲比较亲近也是因为在他妹妹去世和妈妈去世的过程中,他的父亲也是参与了哀悼的仪式,参与了葬礼,所以他们共享了一些对妹妹还有对妈妈的怀念之情。在史蒂芬的妈妈去世之后,史蒂芬也没有感觉现在我和爸爸更亲是对我妈妈的不忠诚,这个是治疗的发展。 随着治疗史蒂芬开始清楚在他父亲身上呈现出来的问题其实也同样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这个问题就是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追求自己的快乐,而一个人又在多大程度上需要考虑到别人的快乐?史蒂芬也意识到当年自己的父亲是通过让自己离开婚姻但仍然与子女维持联系的方式试图去调解、平衡这之间的矛盾,但那个时候,史蒂芬是拒绝接受父亲做出这样的妥协,史蒂芬认为自己是被迫和3个女人留在一起的。史蒂芬也发现他其实需要自己的愤怒,自己的愤怒其实让自己和父亲维持住了关系,他对父亲的强烈愤怒让父亲的形象永远都在他心灵的前端,他有一个幻想:正是这样一个坏父亲离开了非常好的好母亲,所以自己的父亲是坏的,是值得恨的。但是正是这样一种幻想、愤怒让他可以比较自然的接受父亲为自己付法学院费用的这个事实,所以他其实是需要这个愤怒,需要这个负面情绪才能够和父亲维持一个情感联系,与此同时又能保证自己站在母亲这边仍然保持对母亲的忠诚。 年幼的史蒂芬他需要做出选择,而他在那个时候不得不选择站在妈妈的那一边,因为他也不想抛弃自己的妈妈,但是他又需要和自己的爸爸仍然保持联系。所以他使用这个幻想:爸爸非常坏,爸爸是抛弃别人的人,对爸爸的愤怒维持住了与爸爸的联系。而且在治疗中也发现当他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他的姥姥也会为他感到骄傲,他的姥姥会觉得他是一个小男人,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孩,但是如同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做了一件对的事情。史蒂芬他害怕自己的爸爸会打破承诺,这其实不是基于事实的,因为这个父亲一直都在支持他前期的家庭,并且为他付学费还有其他的开支。所以史蒂芬认为父亲会打破承诺是来自他的幻想,尤其是他的潜意识幻想,这个潜意识幻想就是:自己的爸爸其实已经打破承诺了,在过去爸爸就已经把承诺打破了。但是因为这个幻想是潜意识的,所以史蒂芬自己并没有觉察到。他的这种潜意识幻想可能是一个小男孩会有的幻想,就是一个爸爸会永远陪在孩子身边,一个爸爸永远不会离开自己。这一个潜意识幻想被打破了,但是他自己并不知道有这个潜意识幻想而且被打破了,所以他会感觉到这一个会被打破的承诺是将会发生在未来的。但正是通过精神分析的治疗工作我们才能够看到这些在潜意识里面的发生在过去的幻想。所以当我们在期待我们的未来,期待我们新的体验、新的经验的时候其实我们是从过去的一些相似的体验、相似的经历中寻找线索,而且我们会把过去的那些体验转移到新的关系、新的对象上面,这就是所谓的移情。这也是我在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当他把日记给我的时候,他希望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希望我怎么对待他的日记?我从他的日记里面得到什么?我现在发现因为我是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性,所以他对我这样一个比较年长女性的期待可能就是像他的妈妈或者像他的姥姥一样可以站在他那边支持他,认为他做对了。所以这能够帮我们理解当他第一次来,他除了指责他的父亲之外好像没有别的可以说的东西,因为在他的立场上我会直接站到他那边,这样的话事情就非常清晰,不言自明了。父亲就是个糟糕的人,把这件事情一说出来大家都会懂。但是我作为精神分析师我需要做到中立,我不能够评价孰对孰错,孰好孰坏。我需要询问他的感受是什么样?当他必须得回家没有办法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他有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事情会引发出什么样的回忆?而且我也需要澄清他说过的一些内容,因为我也不能假设我们使用同一个词汇就一定是我们有同一种感觉或同一种理解。所以我继续去倾听,有的时候会提一些问题,有的时候会做一些评论,我希望传递出我的一个愿望就是我希望了解更多而且我不会做评判,不会很快的就做出结论。我去听他的那些抱怨、听他的历史、听他讲他自己的故事,这个时候当我倾听他的故事的时候,我发现一些精神分析的理论可以引导我、指引我,这些精神分析的理论帮我理解这个人是如何成为目前这个人的,随后可以帮我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症状以及我可以怎么样帮助到他。 我的第一个理论的想法是自我心理学,也就是当代弗洛伊德理论。在这个理论框架下,我们认为史蒂芬的矛盾冲突和所有小男孩的矛盾冲突是一样的,他们对自己的父亲既有爱的感觉但是也有竞争的感觉,想要变得更大、更强。在孩子小的时候他们在意的可能就是和自己的爸爸比谁更大、谁更强一些,但是当孩子长大了一些他们可能就会转而比较自己和爸爸相比谁更成功,因为如果更成功的话可能就会得到更多的爱,自己的妈妈、自己的姥姥就会更爱自己,而且在移情的感觉里面可能也会觉得所有的女人都会更爱自己如果自己变得比爸爸更成功。因为史蒂芬的案例里面有太多的关于成功、竞争、比较的内容,他想成为一个成功的、卓越的律师,而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商人,为了自己家庭还有史蒂芬学费的开支必须得苦苦挣扎,他会比自己的父亲更成功。当他的父亲离开的时候,史蒂芬作为一个小男孩其实会觉得自己成功的取代了自己的父亲,成为了整个一屋子女人的男人。这个在精神分析里面被称作俄狄浦斯式的胜利,但是当孩子赢得了这种俄狄浦斯式的胜利之后,他们其实就会害怕会被报复,自己的父亲会非常生气,会惩罚自己。在史蒂芬案例里面的证据就是史蒂芬非常担心父亲不会付自己的费用,父亲在利用钱去控制自己。史蒂芬说:“我的父亲让我祈求他好让他能够给我钱。”所以一个孩子他想要赢得俄狄浦斯式的胜利,但其实他同时也不想真的赢得俄狄浦斯式的胜利。因为当他真的赢得了俄狄浦斯式的胜利,这意味着他要被父亲报复,也意味着他要承担只有成年人才能承担的责任而他这个时候作为孩子是承担不了的。所以一个好的情况是父亲赢得俄狄浦斯胜利,但是父亲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取得了胜利,父亲没有彻底击毁、击垮孩子,这样一个男孩就可以继续去认同、敬仰自己的父亲,并且把自己的父亲当作榜样,通过学习自己父亲的样子来学习怎么样成为一个男人、怎么样成为一个丈夫,怎么样成为一个父亲。 如果史蒂芬在孩子的时候,作为男孩能够和父亲有不一样的关系,能够让父亲在自己身边呆着并且允许自己可以去拜访他的父亲,那他发展出来的超我可能就会不太一样,超我(super-ego)就是弗洛伊德讲的一个人良心、良知的那个部分,告诉一个人他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所以我们的超我帮我们做一个好人,帮我们判断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但是有的时候超我也会发展得太严厉,那个时候超我就会惩罚自我(ego)。所以在弗洛伊德的这个理论里面,一个人的心灵是由三个机构,三个部分构成的。首先是有意识的部分也就是自我,那个“我”: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我正在说话,这个是自我的那个部分。一个人的心灵还有潜意识的部分,他的那些幻想、希望都在这里,是本我(id)的部分,自我需要满足本我的部分,但同时也需要遵从超我的应该的要求,并且面对超我做出一些妥协。当这三个部分有矛盾的时候一个人就会产生内心的冲突,在这个案例里面我们也看到很多的内在冲突,比如他一方面想要获得成功但另一方面他也想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去约会女生获得快乐。他想要好好学习的那个部分可能是来自超我的要求,因为他的姥姥希望他是一个成功的人,可以为他感到自豪。但他又不是班里面最棒的学生,所以他需要花很多的精力用来学习,但是同时他也想要追求快乐,而他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些冲突。当一个人不知道怎么解决冲突的时候,他常常就会把问题外化,把这些内部的冲突转换成外部的冲突。也就是一切都是我父亲的问题,是他让钱变得那么困难,导致我很焦虑,是他阻碍了我成功,是他当初离开了我的妈妈才导致了今天的一切问题。我们在这个理论框架里面我们去解释史蒂芬心灵的这些动力,这也是为什么精神分析也被叫精神动力学的原因,就是在心灵的不同部分之间它们会有冲突,相互之间是有动力的互动。而史蒂芬的心灵动力、心灵中的冲突让他没有办法形成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使他卡在了这里。史蒂芬通过这样的解释理解他自己的心灵是如何运作的,这个能够帮助他认识到原来自己是自己问题的主人,自己不是某一个外化问题的受害者,这样的一种自我理解,更好的解决心灵的运作可以帮助他找到一些更好的解决自己内心烦恼的方法、解决方案。第一个当代弗洛伊德的模型可以帮我们更好的理解人和人之间的竞争是一种充满冲突或者成功不成功的情景,这也可以扩展到家庭之外去理解在三个人的互动中,一些人非常强烈的想追求自己变得更特殊的这种状态,这个是当代弗洛伊德的理论能够帮我们认识到的。但是英国的客体关系学派也可以帮我们认识到这种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且它们的角度会稍微有些不同。 梅兰妮·克莱因的客体关系理论它是源自克莱因和一些非常年幼的婴儿做工作的经历的,所以她的视角、理论是发展自婴儿与母亲的关系,婴儿与母亲之间产生的冲突。在这样的母婴的情景里面,婴儿是需要依赖母亲的。我在之前也讲了我们人类的发展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需要依赖自己的养育者的,所以当婴儿饿了而妈妈能够喂婴儿,那个时候婴儿就会觉得这个世界是好的,但是有些时候婴儿饿了,妈妈她没有在婴儿身边(有的时候也会出现),婴儿就会开始恨妈妈,开始想要毁灭妈妈,这个时候世界就变成坏的了。婴儿也因此想要完全控制自己的妈妈,这样婴儿就可以完全控制什么时候可以喝到奶什么时候不用。但是婴儿在这个时候也害怕妈妈会报复自己,因为自己心里面有恨妈妈、破坏妈妈的冲动,所以客体关系理论看到的内在冲突是在婴儿和家长之间的冲突,因为每一个人对自己的家长都会既有爱的感觉也有恨的感觉。当我听到史蒂芬一直说他自己是不得不被迫做这件事的,我必须得去看我的妈妈,我必须要求我的爸爸,这个时候我感觉他是在争夺控制权,他的困难是在于控制感。而且他把所有的仇恨全都投射(project)给了别人:这个是我的爸爸在迫害我;是他控制我的钱;是他不想让我成功。在这里面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分裂(splitting)的世界,好的客体和坏的客体是截然分开的。 所以在客体关系的流派里面,治疗的目标是帮助病人调节这些重要的客体(object)在病人心中的表征能够让好的部分和坏的部分都同时存在,所以得到治愈的是这个被分裂了的世界,史蒂芬慢慢能够看到他的父亲其实是爱自己,其实是想要亲近自己、想要支持自己的。但是史蒂芬同时也能看到自己父亲的行动并没有取得合适的结果,自己的父亲也让自己失望了,给自己带来了伤害。而且自己父亲在自己小的时候做的那些事情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讲确实是不公平的,当史蒂芬同时能够看到两者的时候,他就能够同时有好和坏的感觉一起存在了。当史蒂芬能够看到自己父亲的这两个部分,他就不再只认为自己的父亲是全坏的那个,自己的母亲是全好的那个,他能够看到一个更真实的父亲,当他能够看到更真实父亲的时候他其实也就能够看到更真实的自己,当他能够看到更真实的父亲,按照克莱因的说法他就可以开始对父亲有感恩之情,就是克莱因说:“当一个人能够更真实的看到客体的时候,这个人就可以对客体有感恩。”而且他也能够对自己一些之前的坏行为感到懊悔、后悔,他也认识到自己之前也做过拒绝父亲的事情,不允许自己的父亲来自己家,不接受他是自己的父亲,他也对自己这些坏的行为开始后悔起来。他能够理解他自己还有他的父亲都是有好有坏的,为好的部分他感到感恩、感激,而对坏的部分他感觉到后悔并且愿意去原谅。克莱因认为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也涉及到去接受我们的丧失并且去哀悼我们的丧失,这个是我在用经典弗洛伊德理论去看史蒂芬之上增加的一些理解。这个理解也许可以帮我更好的理解史蒂芬分裂的世界,我也看到我的工作多少治愈了他的这种分裂的状态,史蒂芬可以说:“我和我的父亲都是很相似的,大部分时候我们是很好的人,但有些时候我们也会做错事。” 所以我们就用这种理论的地图去理解我们的病人,我们的病人有的都是一些内在的心灵冲突,这个心灵冲突按照第一个模型就是本我、自我、超我之间的冲突;按照第二个模型就是在对重要他人的表征的冲突,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不管是表征的冲突还是心灵机构的冲突,它们其实都会让我们形成一系列的模式,让我们成为我们自己,让我们用这种模式去应对世界。除了理解这种冲突之外,我们还要理解正因为有这样的冲突,我们发展出了什么样的防御机制?我们是会把问题外化、投射、分裂,我们要看我们有哪些不太适应的防御机制,当我们能很好的去理解这些冲突、这些防御机制之后,我们也能感觉自己更自由,更做出建设性的、适应性的应对的方案。 但是我再继续思考史蒂芬的生活、他的成长,我也看到有些在他生活中真实的生活事件会让这个年幼的孩子面临真实的困难,当他还是很小的时候他在那个年龄段其实是需要依赖他人的。但是他没有办法依赖他人,他只能依赖他自己,他不能依赖他的妈妈,因为他的妈妈生病了,而且情绪很低落,他不想成为妈妈的负担。他也不能依赖自己的爸爸,因为自己的爸爸不在场而且他还需要维持对父亲的愤怒的感觉。所以他只能依赖他自己,他开始写日记,在自体心理学里面也就是我想讲的第三个理论。我们是需要别人的,这种对别人的需要并不是一个幻想或者一个潜意识的愿望,它是一种真实的需要,我们需要别人。但是史蒂芬却没有办法得到他真正需要的那些重要的他人,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自体就没有办法和那些为他提供重要功能的客体相分离。这个在自体心理学里面讲的就是自体客体,自体客体(selfobject)为自体行使重要的功能,比如镜映(mirroring)、理想化(idealizing)都是非常重要的。在史蒂芬的日记里面我们看到他的姥姥其实就有点相当于自体客体的功能。 这个在自体心理学里面有一个概念叫做水平分裂(horizontal split),水平分裂的意思就是他在分裂掉的一边是他的外在表现,他是一个很好的学生,考进了精英的法学院。但是在水平分裂的另一边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是他自己的私密的那部分,而他在日记里面其实就把他私密的那部分,他的那些感受、恐惧、痛苦写在了日记里面,只能依赖他自己。而我认为当他把日记给我的时候,这其实是代表了他对我的信任。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选择接受他的日记,在日记里面他提到了他的姥姥,他的姥姥是他的重要自体客体,而他感觉除了姥姥之外他没有办法找到别人能够继续充当他重要的自体客体,所以在移情(transference)的关系里面他需要把我当做重要的自体客体,他需要能够找到我或者找到他自己的那个重要的部分。当我能够接受他的日记这个在自体心理学里面就是一个共情性的反应或者叫做神入的反应,在这样一种共情(empathy)反应里,我去体会他的渴望是什么,他的需要是什么,当我接受他的日记的时候我其实也就共情性的接受了他这个人,我通过这种反应让他体会到在我心里面他是重要的,而且正是因为这样一个接受打破了他的愤怒,在愤怒的背后其实是他对他的父亲没有办法做他的自体客体的一种失望之情。然后他就可以哀悼他自己没有办法得到这样的自体客体,他是多么的孤单,随后他发现自己只能依靠自己。在治疗中他开始慢慢的学会懂得(他需要承认)自己是需要别人的,是需要别人来为他提供这个重要的自体客体的功能,因为我为他提供了这种功能所以他能够认识到原来我需要这种感觉,然后他就可以和自己的父亲重新开始建立这种联系,这样的话,像我还有像他父亲就为他的生活提供了一个样板,让他能够在未来的生活里面继续按照这种方式去过下去,这样其实是一个好的生活。因为我们每一个人在生活的各个阶段其实都是需要有其他的人为我们做一些事情,帮我们行使一些特定的功能的。 这个就是我今天想要介绍的内容,我们现在有一点点时间所以如果同学们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请大家提出来。 问题一:这三种理论它在临床上有什么关系呢?它们之间有互相结合的关系吗? Bonnie:这个其实就像我开始提出的酿葡萄酒的比喻似的,这些葡萄它们的根可能都是来自一个地方的,弗洛伊德的心灵的理论它是强调人是有冲突的,我们想要解决这些冲突,但是有些冲突解决的方法是适应的,有一些是不适应的,这些都来自弗洛伊德。我们想要理解这些未知的东西,然后通过理解它们让我们能够帮助病人。但是每一个不同的理论流派它们聚焦关注的维度、特点、选择的角度可能会有一些不一样。 问题二:这个个案治疗过程中有没有出现退行(regression),如果有退行的话老师当时是怎么来处理这部分的? Bonnie:我不太使用退行的这个概念去理解病人,因为我觉得当我们考虑这个病人退行了的时候,其实我们也在假设这个病人是不是也有前行或者前进的方向。我是这么想的就是当一个病人他需要从他之前的那种解决方案里面走出来并且放弃之前的解决方案去寻找新的解决方案的过程中,他可能会变得比较紊乱、没有什么样的结构,直到他能够找到一个新的可能更适应的解决方案,所以我是从这个角度考虑你所说的情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