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狄俄尼索斯症候
(还在哲学系时所作的游戏文字。)
我看见这一时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民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
我看见一群迷惘的柏拉图式空想家就着月光跳下防火梯跳下窗台跳下帝国大厦。
——金斯堡《嚎叫》
拉普特岛的幽魂自启蒙时代起便一直笼罩于现代人的心灵之中,在经历二十世纪的荒原年代后,一度显现其狰狞的面孔。技术理性与权威政治正是这种“伟大传统”与现代意识结合的典型派生物,从没有哪一刻理性的局限暴露的如此彻底,在“上帝已死”的呼声中,信仰不再主导现实的生活,而人之非理性的本质也在双向刺激中逐渐复苏。如果说金斯堡的《嚎叫》、艾略特的《荒原》甚至兰波所预言的刺客时代是诗人对这一现象的敏锐觉察,那么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一书则是当代哲学家对狄俄尼索斯症候的剖析与诊疗。
阿波罗与狄俄尼索斯的二元对立,意喻理性精神与非理性精神的角力,该种说法自尼采以降被广泛沿用。在古希腊神话中,人的内在世界是完全对神灵敞开的,每位神灵都可以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人便受其意志支配。威廉.巴雷特更是于复仇女神一章进一步阐述了新旧神祇各自的代表意义。我们应当承认,非理性的结构象征生命中更原始,更本能的冲动,这是理性的触须无法企及的幽暗之所,早在亚伯拉罕献祭爱子以撒,约伯向耶和华咒诅生辰之际便已成熟,所谓希伯来文化作为存在主义哲学传统的根据之一即在于此。“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愿那日变为黑暗,愿神不从上面寻找它,愿亮光不照于其上。”这不仅是约伯对个体虚无本性的控诉,也是我们在成为完整的人之过程中,所必然面临的存在之为意义。
狄俄尼索斯症候毋宁可理解为对理性祛魅后产生的无所适从感,被动式的酒神崇拜,它将直接目睹我们文明的疯癫一面。当我们发现中世纪流放的“愚人船”在完成一段奥德赛漂泊后,又重新踏着荣光沿莱茵河顺流而下,我们就会知道长期以来对非理性的引渡和驱逐是以惨败告终的。《非理性的人》出版于这场硝烟的余波之中,然而阿波罗精神与狄俄尼索斯意志的对抗却将一直处于彼时乃至可预见未来的风口浪尖。威廉.巴雷特在书中,鞭辟入里地指出当今时代遭遇的虚无困境,并借现代艺术之口道出人的非理性本质,从而引出存在主义问题,在对存在主义的传统根据及思想源流条分缕析后,提出“整体的人”以回应理性的失落、非理性的混乱,而这并非无谓的两者调和,其中给予旧日神祇,即人们常常掩藏于日光之下的理性暗面以安抚和敬意,却正是作者远见卓识之处。
《非理性的人》一书的副标题是“存在主义哲学研究”。由此亦可见存在主义哲学与非理性传统的亲缘关系,或者可以说任何对人本身的探寻最终都无法逃避深埋在人性中的利维坦和贝希摩斯。长期以来,我们引以为豪的,使主体成为可能的理性确实深孚众望,一路高歌凯进,亲手塑造了现代文明的基本架构,急速膨胀的生产力也使人愈发沾沾自喜,受制于盲目的社会性驱动而不自知,从而将工具理性奉上神坛,旧有的秩序和原则被送进坟茔,从此人们只在虚构中缅怀诸神的黄昏。然而不是你弃置深渊,深渊就会消亡,人先天的存在不安而焦虑的因子,它们伺机而动,你越压抑,它们便越渴望吞噬你。
我们无法确切的考证最早是哪一个敏感而天才的灵魂感受到这种群体的麻醉和扩散的疾病,在绝对理性统治的年代,边缘化的非理性同样在蚕食着貌似坚固的城墙,而正如可以预知的,狄俄尼索斯症候会在整个城市上空蔓延,以夺回它的信众、它的子民。《非理性的人》以克尔凯郭尔作为存在主义的发轫,下至尼采、海德格尔和萨特,从而勾勒出这些杰出心灵反刍自我的图谱。无论是基督徒克尔凯郭尔对作为审美的、伦理的和宗教的存在三层次阐述;还是尼采的力量意志、生命学说、状如癫狂的狄俄尼索斯神崇拜;亦或是海德格尔勤勉的赫尔库勒斯式工作,对本体论“存在者”概念的批驳,以超越主客体的场域Dasein为存在正名,而在时间的有限性中他也是孤独的荷尔德林;此外当还有叛逆的萨特,英雄气质的笛卡尔主义者,他无意识,无根的自由心理学和以之为基石的行为模式,予其以强烈的艺术激情和文学观感,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他“美杜莎凝视”的象征,即自在存在与自为存在的关系,他人即地狱的咒诅。而以上种种最终指向的仍是人的问题、生存的问题。又或正如蒲柏的诗行:“人从来不是,而永远将要是。”
如果说这些思考都只发生在哲学家的头脑风暴中。那无疑是低估了文学在针砭时代疾病方面的作用,且往往诗歌和小说是以其预见性作为先导的。威廉.巴雷特在《非理性的人》第二部分格外指出萌芽于浪漫主义运动与十九世纪俄国小说中的存在主义思想,而这显然也是诗人与小说家对狄俄尼索斯症候的直觉和把握。布莱克的诗行是对机械心灵的嘲讽,华兹华斯对自然的回归则显示出在世界之中的存在,而柯勒律治浮士德式的悲剧仿佛从另一个层面验证了现代人的忧郁和绝望。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当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弗洛伊德曾评论道:“他本来可以成为人类的解放者,他却反而选择做它的监狱看守。”陀思妥耶夫斯基刻画人的复杂性,他笔下的人物大多为病态的、矛盾的,而怨恨和嫉妒的情绪在他那儿却正是理性破坏欲的表现。我们从这些作品中能解读出无数的意味,但唯一不能否认的就是这是对人自身永无止境的求索,且是在更闳阔的范围之中的人道主义的忧虑与关怀。
斯威夫特逃离拉普特岛的寓言已然上演,自我深处的泰坦神族也肆虐于文明的暗面。我们战战兢兢,走在时代的钢丝上,在空中摇晃,看见乌云里狄俄尼索斯的网若隐若现,看见神庙里阿波罗的权杖痕迹斑驳。阅读《非理性的人》也许可以给予我们一定的平衡感,从而在穆索尔斯基“荒山之夜”的乐声中,耷拉着走向伯利恒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