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话死亡
清明放假前一天下班,北京春天的傍晚,微风。走到写字楼旁的十字路口处,道旁已有几堆灰烬,一对年长的夫妇蹲在道旁,口里念念有词,丈夫手抓一把纸钱,妻子手拿一根小棍不时翻翻仍腾腾燃烧的小小火堆。一个妈妈带着她四五岁的小儿子也在等红灯,小男孩儿挣脱妈妈的手,跑到火堆边也蹲了下来。妈妈赶紧追了出去。
“妈妈,这是在干什么,我想看!”
"赶紧回来,不要玩!"
“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烧这个?”
……
放假第一天晚上,重温了《寻梦环游记》。当播到米洛在墓地里看到死去的、长着骷髅着样的亡灵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昨天遇到的那个妈妈会带小孩去看这部电影吗?小孩儿问她亡灵是什么?死去是什么意思时?她要怎么回答?
这样一部某种程度上直面了中国人忌讳话题的电影,在豆瓣评分颇高。2017年上映的新电影,已栖身豆瓣TOP250第54位,排第55位的是《海豚湾》,李安的《饮食男女》排在第56位。
在生活里不想谈论死亡话题的妈妈,却愿意带孩子去看一部有关死亡的电影,矛盾的中国父母。上学时,学校玉泉校区紧挨着八宝山公墓。普通日子里,这里人迹罕至。三三两两守墓人和环卫工,苍翠的松柏,万年青和汗白玉的墓碑,风吹晒略显沧桑的石阶,还有躺着的曾经只存在于故事中的人。
清明节的八宝山,风格就大异于平日。凭吊先人,缅怀烈士而来者众。单位组织的,家庭成员三三两两相伴而来的……这样的热闹很多时候似乎与亡灵的关系远了。小学五六年级时,学校组织我们去邯郸烈士墓园扫墓。说是扫墓,更多的是春游,现在却几乎想不想来凭吊了哪位烈士。
反而当我一个人站在八宝山的块块墓碑间时,反而更能认真思考死亡。
我们为什么不愿多谈谈死亡?
可能因为我们谁都没有经验。没做过皇帝的人,说皇帝每天能吃三顿饺子。从没有过死亡经验的人类,对死亡的想象词穷于现实世界:好人去到更好的地方,能像皇帝一样一天三顿饺子。不好的人,转世成圈里的猪或拉磨的驴,给人做牛做马。科学出现了,对于这等没有经验过的事,反而给出了更无趣的解释:死了就没了。不光肉体没了,精神也随着消亡——类似《寻梦环梦记》里的最终死亡。
这一定是真实的吗?一定是对的吗?提出这种猜想的人能证明他是对吗?《八万四千问》里仁波切这样回答宗教里的轮回:“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不记得来世,是因为发生了可怕的事——某种叫死亡的事。……但即便我们确实记得前世,也还是不能证明前世确实存在,因为我们的记忆来自于意识,所以它只是一种想象。”死亡确实存在,我也不会消失,但这都不重要了。
我们害怕死亡,究竟是怕什么?
是怕失去与世界的联系吗?失去类似于物理上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吗?那试想某一天,科技高度发达,当我行将就木时,可立即克隆出一个与我完全一样的人——她会代我行使所有的行为,脾气秉性与我无二至,所有人都看不出来她不是我——一个升级版的六耳弥猴。这样还怕吗?仍然怕,甚至比单纯的死亡更怕。这只对其他人有意义,对他们来说,他们的亲人,朋友,同事没有死亡。但对我本人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死亡能引起某种情感甚至都不会发生,而这种情感也是我存在感的一部分。
是怕疼痛吗?想象出车祸去世,高速行驶的汽车撞向我,巨大的加速度让五脏六腑瞬间撕裂,几秒钟可称之为飞翔的抛物线运动后,脸颊摩擦地面,耳朵甚至能听到呲呲的响声,皮开肉绽。想象癌症去世:浑身疼痛难忍,万千蚂蚁爬来爬去,吗啡和杜冷丁已到最大剂量,仍然无计于世。了解到的最难受的一个死亡是从微博上看到的:离婚后的女人,喝了大量安眠药自杀,却在几个小时后,意外醒了,后悔极了,叫来父母带到医院洗胃……在治疗过程中去世了——那几个小时的挣扎,希望和失望,该是多么煎熬。精神的疼痛远超肉体。死亡本身是疼痛的,而不是因为它引起的生理的痛苦。死亡就是无法克服的疼痛本身。
可能说到底,还是不想让那个叫自我的东西消失。无论多么发达的技术手段,记忆移植也罢、克隆人也罢,只要不是永生,都意味着那个叫自我的人没有了。《寻梦环游记》里的死亡根本不是恐惧。那种死亡无非是,我做了一个全身大整容,然后断绝所有社交圈到陌生的地方生活而已。
别人的死亡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庄子妻死,鼓盆而歌。能如此坦然接受死亡的人少,多数人在面对亲从死亡时的一个潜在假设是:无论多么痛苦难受,他肯定都是想活着的。却没想过,如果活着时日无多,且活着就是受无尽的苦,受苦不过就是为了活着时,当事人是否愿意接受无谓的治疗。我们被某种无形的社会习俗压迫着让没有自主权的人受苦。所以有某位将军临终时只求快死,而医生答:全国人民答应吗?这样的故事。看似是为别人好,不过把自己面对舆论的压力转到了再没有发言权的人身上。
死去的人,还会以某种无形的状态存在着。想到他们时内心涌起的情感,心里暖暖的感觉,他们曾经教给我的道理……并没有随着一起消失,某种程度上,他们活在了我身上。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终是不及“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