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和原节子组CP,或许真的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实际上,这不是恭维。我认为她(原节子)是日本最好的电影女星。” ——小津安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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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4月,以小津安二郎百天忌日为契机,其(与其母)在北镰仓圆觉寺的墓树立起来,小津的家人按照(所揣摩的)小津本人的意愿,在墓碑上刻了一个大大的“无”字——它暗示的空无在禅宗的哲学里,意味着一切。这也是电影史上一个标志性的时刻:日本著名小津研究家田中真澄在《小津安二郎周游》的结尾意味深长地写道:“‘小津安二郎神话’从此拉开了序幕。”
然而,拉开序幕的“神话”,或许不仅仅是导演艺术层面上的,也牵涉到研究小津时绕不开的伟大女星原节子,后者与小津一样,终身都未婚配。少年成名的原节子洁身自好得近乎刻板,她不拍泳装,不接吻戏(也许与仲代达矢在《女儿.妻子.母亲》中的表演是唯一的例外),几乎与男人绝缘。但就是这样一个日本影人眼中的“永恒圣女”,罕有地与小津传出过“绯闻”。据徐辰在新近出版的《原节子》一书中记载,1951年,在原节子参演、成濑巳喜男导演的《饭》行将杀青之际,各大媒体突然出现了一张原节子做饭的照片,随即,“原节子要嫁人”的流言迅速传开,《朝日演艺新闻》1951年10月19日号上竟发文说她要与小津安二郎结婚。作为绯闻主角,小津在11月17日的日记中写道:“最近,老是有人说我要跟原节子结婚。”接着,原节子本人、原节子的导演姐夫熊谷久虎以及小津的母亲携手在《饭》的拍片现场向《朝日新闻》的记者辟谣——原节子的说法是“我现在明明都还没有对象”,熊谷久虎则认为牵涉到小津是因为“小津导演在拍《麦秋》那会儿亲自来请了舍妹两次”,而小津的母亲更是斩钉截铁地说,“犬子可一直说他不会娶演员回家的哟。”
尽管当事人异口同声的辟谣,但关于二人存在某种“暧昧”关系的猜测从来没有停止过。一个显著的例子是,在二人合作的最后一部电影《秋日和》的结尾,原节子饰演的母亲孤身一人脱去了和服外套。这一带有强烈性暗示的场面被田中真澄评论为“小津被压抑的性感主义在这里形成聚集”,因此,“我们几乎完全想相信他对原节子怀有爱情之意的‘传说’”。
《秋日和》被认为是《晚春》的翻版。作为原节子的第一部小津电影,《晚春》的结尾同样耐人寻味:在京都的旅馆里,父亲周吉(笠智众饰)对原节子饰演的女儿纪子谈论人生的幸福。岩崎在《小津安二郎与日本电影》中评论说,此时父女二人“产生了一种潜在的心理上的性结合”,像这样的场面“对单身的小津来说也具有一种性解放的意义”,他甚至进一步指出,“从原节子到岩下志麻(小津遗作《秋刀鱼之味》的“女儿”饰演者,该片也被认为与《晚春》颇多渊源)这样年轻貌美的女性时常成为他(小津)产生(恋女)情结的对象”。
如果这还只是影评人的猜测,那小津成熟期的御用摄影师厚田雄春的关于片场二人犹如“打情骂俏”的回忆则给这种猜测浇上了“现实”的色彩。据他说:
在《东京物语》中有一个寡居的儿媳(原节子饰)给婆母(东山千荣子饰)揉肩膀的镜头,小津脱光上衣亲自示范。我说,“你可以让阿节给你多揉揉啊。”小津立马红了脸,“我可不会做那愚蠢的事。”原节子则在一旁接下话茬,“也可以呀,小津可是俊男呢。”
事实上,小津从来没有掩饰他对原节子的“偏爱”。小津第一次“认识”原节子是1937年,当时他与厚田等人在电影院看了原节子的成名作、也是日德合拍的一部“国策电影”《新土》(德版名为《武士的女儿》)。小津评论说,“唔,很健康,如果能用上这样的人真好啊。”
这一愿望终于在11年后的《晚春》中成为了现实。据《晚春》的制片人山本武回忆,当他们在旅馆决定角色时,小津提出让原节子出演纪子,但“他早就把这事儿给内定了吧”。对于“内定”一说,小津并不讳言,“《晚春》里的纪子这个角色,也是为原君度身定制的,从剧本开写那时候起我们就决定请她出演了......这也是我执导《晚春》的原动力。”
山本武还绘声绘色地描绘了小津第一次见原节子的情景:“一看到原小姐,小津先生的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小津则说,“阿节真是个美人儿呐。”
如果说,对原节子的美貌还是偶有提及,那小津对她演技的欣赏则是不吝美言。事实上,在日本影界,对原节子演技的质疑从未中断,导演山本萨夫就曾不留情面的批评过原节子,“脸蛋确实漂亮,可演技不怎么样。”小津则辩护说,这不如说“暴露了导演的不明智”,因为“原小姐有适合原小姐的角色”,导演不能知人善任,自然难辞其咎,这方面,黑泽明就是个“反面典型”——在出演了那部口碑扑街的《白痴》后,原节子深陷演技遭受责难的漩涡,小津说,“原节子的擅长和不擅长都很明确,若如黑泽君那般用人,一定很难发挥她的优点吧。”看过《白痴》剧本后,小津在日记中更不客气了,“要是写剧本的人和导演都是白痴,那可不成。”
而对于原节子的赞美,小津则有点夸张甚至略显肉麻了:
“我拍了二十多年的电影,像原节子那样能够深入理解角色并展现精湛演技的女演员非常罕见。”
“实际上,这不是恭维。我认为她(原节子)是日本最好的电影女星。”
如果说,对二人关系的猜测,在小津活着的时候已现端倪,那么,在小津英年早逝之后,二人关系的“神话”则如本文开头所说的那样,“正式拉开了序幕”。
既然当事人和身边的亲友并无公开承认,那依靠“八卦精神”取得物种统治权的智人的后代们就只能赤膊上阵了。好事者抓住了几个细节,以下会一一呈现:
首先,作为原节子的最后一部小津电影,《秋日和》上映于1960年11月,此后原节子鲜有作品,1962年11月3日,原节子参演的《忠臣藏:花之卷.雪之卷》上映,这是这位伟大女演员的最后一部作品。15天之后,小津的遗作《秋刀鱼之味》也登陆大银幕。此后,原节子再未参演过任何一部电影,在小津生病去世的这段时间,原节子也渐渐从大众视线中悄然消失。这是不是可以猜测说,小津的故去,让原节子心灰意冷,毕竟,与小津的合作的六部电影,几乎是其(演技意义上的)巅峰。在这个层面,至少小津是最懂原节子的人。
其次,据对原节子知根知底的森岩雄回忆,在小津宅邸守夜时,芳名簿上没有“原节子”,只有“会田昌江”,从这一天开始,“原节子”这个存在了28年的艺名彻底走入历史,从此之后,原节子恢复了本名“会田昌江”,标志着与她的演艺生涯彻底决裂。这又是不是可以说,小津的故去,对原节子的打击,至少在事业的层面,具有毁灭性的意义。
第三,原节子息影的隐居地,是在小津成熟期电影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镰仓,作为小津自己眼中最好的电影,也是原节子与小津的第一次合作作品,《晚春》的故事就发生在镰仓。1952年3月,小津在北镰仓净智寺附近买下一栋二手住宅,自此,小津与母亲在镰仓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岁月,也一同长眠于北镰仓的圆觉寺。镰仓,在日本最伟大导演和最伟大演员之间,是不是承载了更多的隐秘意义?
然而,以上这些影射二人“暧昧关系”的“证据”,是不是真的站得住脚呢?
首先,关于为何在创作的盛年突然息影和恢复本名,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原节子并不像她的影迷们所想象或者期望的那样热爱电影。幼时遭遇家道中落窘况的原节子曾不止一次地说过,“我从未以拍电影为乐,只是为了帮补大家庭的家用才加入这一行;而既然家境好转,我觉得没必要再继续自己不喜欢的事业了。”而身体方面的原因,则不断坚定了原节子的决心。事实上,自1953年起,原节子就开始萌生退意,“昭和二十八年(1953年)正月刚过,我就生了眼病。当时我甚至想过要隐退。”1957年6月,在自己非常在意的《智惠子抄》票房扑街之后,原节子灰心地写道,“明明那么努力,效果却也不过如此,我深深地感到力不从心。”森岩雄说,“原节子一直在等待一个良机,一个能让她全身而退的良机。”这个“良机”,也许就是小津安二郎的逝世。
尤其考虑到一个背景,原节子的息影,就更容易理解了。这个背景就是,对于并不喜欢电影事业的大明星原节子来说,哪怕单从事业的角度,也已了无遗憾,因为她合作过的导演名单,几乎囊括了日本影史最伟大的那些名字:岛保津次郎、黑泽明、成濑巳喜男、木下惠介......以及那个永远最伟大的小津安二郎。
接下来,让我们将目光聚焦在原节子选择的隐居地镰仓。1964年春,原节子迁居镰仓,她的住所其实是位于镰仓市净明寺八十五号地块的二姐夫熊谷久虎家。原节子由熊谷久虎带入电影业,一生与其二姐一家关系密切,在风烛残年,也是熊谷久虎的儿子儿媳负责照顾饮食起居并为其养老送终,那么,她选择隐居镰仓,也是合情合理,不一定与小津有何关系。况且,镰仓这个佛教名城,安静地守在海边,自古就是无数名人墨客心中的圣地,成濑巳喜男、山田洋次在此取景,黑泽明、木下惠介长眠于斯,在电影界也算风水宝地。还有一点,在原节子看来特别适合“隐居”,她在1957年曾经说过,“镰仓人个个潮得不行,他们自恋都还来不及呢,谁会去注意一个在马路上晃荡的演员啊。”
说到这,原节子的感情世界仍是迷雾一团。她真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永恒贞女”么?是时候检索一下原节子的婚恋观了。1947年,已然27岁的原节子在感情方面仍是一张白纸,她在刊物上撰文称,“总有些人劝我早些结婚......甚至断言我一结婚,便能够在演技方面突飞猛进。然而我对结婚并无自信,也丝毫没有考虑过这档子事儿。”她还说,如果要提高演技,方法多得很,“不一定非得走结婚这条路不可。”
但对于结婚这事,原节子也并不是毫无期待的,还是在1947年,在接受采访时她说,“我觉得,相比成为一个伟大的女星,还是早些结婚相夫教子更实在些。”此后不久,对于大导演木下惠介“现实生活中的原小姐,似乎是个永远不想结婚的主儿呢”这样大大咧咧的话,原节子隔空回应说,“我啊,一直想在身边的同行里找个对象,可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也不是没人向我求过婚,可是呢,都是些不靠谱的人。”尽管想结婚,但是她对结婚的前景有些不知所措,“女人一旦坠入爱河,付出的代价可要大得多!以说......嗯......”到了1957年深秋,已经37岁仍然孤身一人的原节子看得更透彻了,她在公开的谈话中说道,“如今我心中对婚姻生活还是有那么些憧憬的,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对男性的渴望,也不那么强烈了。在这里请允许我说句大话:人嘛,说到底还是孤独的,不是吗?”
由此可见,恋爱结婚对原节子来说,已然不是生活的必需。那对于一辈子独身,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小津来说,结婚又意味着什么呢?小津曾在《我好像上了年纪》一文开头说,“我并非抗拒什么才坚持单身生活,只是无意间持续至今而已。”仅就这点来说,似与原节子的“被动单身”异曲同工。在这篇文章中,他还提出了不结婚的理由:一是母亲未老,尚可照顾家事;二是其兄家有两个孩子,作为家中次子,自己也乐得逍遥。
不过,相对于原节子感情世界的一片空白,小津倒是有过几段似是而非的恋情。在第一次参军之时,小津与一个叫森荣的女子有过“浓厚的感情交往”,但这个最有可能嫁给小津的女人在1955年与别人结婚了。
1954年,村上茂子这个名字开始频繁出现在小津的日记中,与这位松竹大船制片厂所属大船乐团的手风琴女演员的激情关系被多本小津传记所证实。
另外,1962年,已近生命终点的小津还曾跟一个叫贺世的女子交往过。除了茂子在《东京物语》以“艳歌师”的形象出现过外,其他女子都是圈外人,这倒也符合了前文所述小津对结婚对象的要求。
至此,小津与原节子,在此文读者的印象中,已是越来越远。作为具有八卦精神的影迷群体的一员,自开始迷恋小津以来,我就一直在寻找小津与原节子情感关系的蛛丝马迹,因为我坚持认为,从摄影机前活起来的女人,爱上有才华的导演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今天我也不得不承认,让小津和原节子组成日本电影史上最伟大的CP,很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尽管如此,小津和原节子,仍然配得上“惺惺相惜”这几个字。小津曾说,拍电影要找自己熟悉的人,要找对的人。很明显,原节子就是那个“对的人”。被誉为“比小津本人还懂小津”的松竹新浪潮干将吉田喜重曾这样总结小津的艺术:“小津的电影,将日常琐事并列地连接起来,没有跌宕的故事情节,演员们也都尽可能地不去表演,这与作为戏剧的电影相去甚远。”而小津在夸赞原节子“演技”时由衷地说,“她虽然不会用夸张的表情来表现大喜大悲,但却能以细微的动作传神地表现喜怒哀乐。”可以说,在艺术合作的层面上,二人算是珠联璧合。其他的,在看重电影对孩子教育意义、对酒的喜好、对人生必然孤独的洞见和心境这些方面,小津与原节子,也可以称得上同路人。
尾声:
1963年12月12日,在六十岁生日这一天,小津病逝。第二天,小津组的演职员在北镰仓小津宅邸为他守夜,大家假装平静,直至原节子出现在门口。厚田雄春回忆说,“原节子小姐来了,我便到玄关去迎接她。一看到原小姐的脸,我突然泪如泉涌,不由自主地和她相拥嚎泣。我们放声大哭,无法自已,就这样哭啊,哭啊......”
此后,原节子对媒体记者说,“最近我还开玩笑地说:‘我成了老太婆之后,如果是先生的电影,要让我出演配角哟。’但一想到先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就悲伤不已......这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女演员不能工作了,而且的确有一股寂寞的情绪充斥心间。我以为他的去世对日本电影来说也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
2015年9月5日,在用笔写下“我想回家”的遗言后,会田昌江病逝于神奈川县(镰仓属于神奈川县)的一所医院,享年95岁。在镰仓独自守望了半个世纪之后,原节子或许要去天上追随那个至少在艺术上最懂她的男人啦!
这一次,希望不再是我的一厢情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