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母亲的一封信

妈妈，犹豫再三，我还是提起了笔。就像卡夫卡当年曾写过《致父亲的一封信》，我也打算写一封信，收信人就是你。如果有什么话是此刻的我想对你说的，那就是：妈妈，你太贪心了。

“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成语你一定听说过吧，你就好比那条蛇，你想要吞下的东西根本不是你所能消化的。

今天是大年初一，早上我让孩子通过手机视频给爷爷奶奶拜年，你正好在边上。我知道你一定会发牢骚，但我也怀着侥幸，也许你会看在新年的份上，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可是我错了。你的话就像小刀一样从你嘴里飞出来。

你埋怨我去年在乡下孩子爷爷奶奶家过年时没有给你拜年。怎么可能呢？我想也许只是你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讥讽我去了一趟乡下，别人请我吃了两顿饭就立即俯首帖耳地给人拜年。你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说你对我那么好，可是却没有见我有所回报。

你就这样一脸戾气地跑出去了，这可是大年初一。我知道你回头又要把错误全都归给我，是我故意惹你生气，非要把你气出病来不可！可是，几乎每一次都是你主动发起的。

下午，我又把顾城的那本《英儿》拿出来。我有点看不懂他写的东西，完全是意识流，可是有的地方我又突然看懂了。那些字一点一点渗入我的大脑，于是我发现，我错会他了。顾城不是不经世事的孩童，他那么敏感早就看出来对方的心思了。

表面老实温顺的人不代表智商低，当然，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智商，只是你不知道智商是什么，你以为就是读读书，考考学。你以为我不会注意你的那些小动作。

除夕前夜我抱着孩子回来时，你看到他穿的新衣新鞋居然和颜悦色地称赞：“是奶奶给你买的吧，真漂亮！”我以为你多多少少释怀了，不然你何至于那么大方地说出“奶奶”两个字。

可是我错了。你的小心眼从未改变过，除夕一早，你就拎着那件衣服到我们家，把它扔在角落里。你还不忘为自己的这种行为做出解释：“衣服太厚了，上海天气没有那么冷，再说我们家衣服够多了。可惜白白浪费了。”那那双鞋子呢？鞋子难道也太厚了？你也把它丢在角落里。我知道你不会让孩子再穿了。昨天那副嘴脸是做给爸爸看的，对吧？因为如果你在他面前这么表现，他一定会说你，而你震慑于他的权威。

可是在我面前你不会顾忌那么多。妈妈，我只能说，你低估我的智商了。你的每一个小动作我都看在眼里，我会记一辈子。不是我愿意去记，只是这样的动作太引人注目，你自己却浑然不知。

有时候我觉得，妈妈，你太欺负人了。你就看准了我只会默默忍受，你在我面前发飙，跳脚，咒骂，无所不用其极。如果我也是个悍妇，捶着桌子拍着大腿地又跳又骂，你就会有所忌惮了，不是吗？

我忘不了我怀孕那会，你对我的这桩感情不看好，在我的微信上一连发了好几条语音短信。我听了一段就没有再听了，你白费心发了那么多条。在那段里你诅咒我会生个怪胎。你的语气里居然透着一种幸灾乐祸，仿佛你已经看到这句话戳中了我的要害。

不过你这段话没有让我痛入骨髓，令你失望了。你如果当时能看到我的表情，也许真正受伤的人是你，我充满鄙夷的关掉微信对话框，牙缝里差点蹦出四个字：傻逼女人，不过终于没骂出口，我懒得想到你。现在说到这件事，我只是有点好奇，你在录这段话的时候，我爸不在家吧？

但是今天，我在桌子上发现你给我准备的零食，我有点心软了。就像卡夫卡生病躺在床上，他的父亲探头进来张望令他感激涕零，之前半夜里将他推至阳台的那个暴戾的父亲不见了。我想起以前我晚上上课，你骑着车来给我送棉鞋。

从小到大，在生活上你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或者那只是母亲的本能，或者你陶醉于这个良母的角色，又或者当时你给自己画了一个大大的饼，认为我长大后一定会很孝顺。可是事与愿违，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你有多么失望。

你总念念不忘对我的恩情，好像当初你还有其它更好的选择似的。你只不过做了一件对自己来说最稳妥的事，生孩子，巩固在夫家的地位，走出门也不至于让邻里嘲笑：这家的女人生不出孩子。

但这还不是我想对你说的话。我想对你说，妈妈，放下执念吧，你的恩情在你施恩的时候就已经得到回报了！当儿时的我追在你的屁股后面叫妈妈，当别人问我最喜欢谁，我总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妈妈，还有当我扑进你的怀里，对你露出最真挚的笑容，难道你能说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吗？生孩子不是放长线钓大鱼，也不是做股票和投资基金，需要连本带利的拿回来。你的本早已拿到了，现在你就在指望那点利息。

你对自己的付出，哪怕只有一丁点也记得特别牢。你发脾气也好，拿一些难听的话激我也好，你其实想要的只有一样东西：我的回报（物质上的），我的爱（精神上的）。只是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你要的爱不过是顺应你的意思，满嘴蜜意地讨你的欢心，那你真是找错了对象，因为你没有遗传给我这样的基因。

我知道，你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就连天生的基因匮乏，你也一定要将之归咎于后天养成。你总是喜欢教导我。我给你打个电话，如果开头没有称呼你为“妈妈”，你也不听我要对你说什么，就言辞激烈地打断我，反问我：“我是你谁？！”你唠唠叨叨地说一通话，你不知道对方有多尴尬，说到一半的话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我小时候随你一起去家附近的公共浴场洗澡，我那时候走路老驮着背，你就一路捶我的背。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你自己试试，走着走着背后就是一拳，令我战战兢兢，我连走个路都不得畅快么？况且路上还有那么多行人。你可能想不到吧，这么小的事儿我居然还记得一清二楚，所以你以前也说我这人记仇。

去年带孩子去乡下爷爷奶奶家过年，到了那里想到给你发张照片，没想到你的回复却是：把我的外孙带到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去。我知道你这句话其实并没有冲我说，你在心疼孩子呢，可是你知道这样的话有多讨厌吗？而且你睁眼说瞎话，那幢房子明明不破。你没有判断力也缺乏思考能力，你有的只是情绪，在情绪的鼓动下你不尊重事实。我能想见你一脸鄙薄的样子，可是，你忘了吗？外公外婆也是农村人哦，你还下过乡呢，你怎么这么快就忘本了？我后来就不给你发消息了。我自己都觉得我们双方的关系很紧张。

妈妈，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愿同你多交流吗？上面这些就是答案。你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你考虑的永远都是“我我我”，“你让我不高兴了”，“我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你忽视人的差异性，你成天在攀比，但总是拿别人好的地方和我差的地方比。“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出去旅游一趟还知道给她妈买点吃的。”你为什么不说她旅游的钱都是她妈给的呢？我如果问你要钱，你一定又要拿我和那些职场精英去比，只是其实你根本不了解对方的收入，你全是凭猜测，即便如此，你也千方百计地夸大事实，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自惭形秽。

写到这里，我想起我小时候曾经回家告诉你，某某同学家住着两层楼的大房子，你听后满脸不悦，因为你觉得我这是在攀比，你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金窝银窝不比自己的草窝”，你又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是彻彻底底被你说服了，虽然从一开始我只不过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是你的神经太敏感了。

可是，“攀比”用在自己身上让你觉得受不了，用在别人身上是不是很爽快？这个道理我是长大后才懂的，其实你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金窝银窝不比自己的草窝”，还有“子不嫌母丑”，是你用来自我保护的工具，哪怕你嫌我丑，我也不能嫌你丑，不是吗？

你不够诚实，对别人不诚实也就罢了，你对自己也不诚实。我作为你的女儿，恰恰充当了旁听者。记得小时候你带着我和我四川的表哥表姐一起出去旅游，那时候你还很穷，一张门票令你心疼半天吧。可是，你就是不肯承认，反复对我说，或者其实是对你自己说，你已经够大方的了。同时，你又担心我表哥表姐没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更加耿耿于怀。

你想象中的你大方、善良，有涵养，有文化，你以为靠你一张嘴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你忘了每个人都会做出自己的判断，他们没有当面揭穿你，只不过因为在你看来没涵养，低素质的那些人，其实要比你想象的有涵养，有素质。

其实我有时想想，我要的东西也许和你要的差不多，我要的何尝不是爱呢？我如此诋毁你，不过是因为我在你身上找不到我渴望的东西。我渴望母爱。《倾城之恋》的白流苏跪在她母亲床前嘤嘤地哭，她的母亲却木然，她才发现原来现实中的母亲和她理想中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可是如此剧烈抨击母爱的张爱玲在她晚年时居然说：妈妈，对不起。她的母亲这时候已经去世，所以她只能对着门缝说，她假想她的母亲就在门缝里望着她。多么触目惊心的一幕。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重蹈覆辙，我会发现，原来你给予我的那一点点爱竟是我此生能够获得的最大的爱。也许我对你过于苛刻，我也不该对你妄加推测，事实可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也许你伤心，你落寞，只是因为你身边少了一个至亲者，我始终和你保持距离。也许我们两个人都有问题，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而我也曲解了你的意思。可是，我还是要把我的想法如实地呈现在你的面前。

你让我-过早地-感受到了-世态的凉薄。我总是谨小慎微，生怕触犯了你。你总是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你这么做我很生气，你从来不问不这么做，我会不会很难受——为什么你可以肆意地活成你想要的样子，而我却连支配自己生命的权利都没有？你生了我，你却不给我活，你要在我身上活出第二个你。你太贪心了。你就是这样以自我为中心，仗着你长辈的身份，还懂得适时地抓住我的软肋不放。

比如我坐月子那会，看尽了你的脸色，谁让我需要依赖你的照顾，孩子也需要你来照顾呢？你瞅准了我的软肋。当襁褓中的婴儿对你露出笑脸，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说的那句话：你必须要对外婆好，以后你还要靠我带你呢。对，这就是你的手腕。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段怎么看起来像是在控诉婆婆，但你却是我的妈妈。

妈妈，对不起，我现在想到的居然全是你的不好。我感觉不到你的爱，在我最失落的时候，你从来没有安慰过我，或者你以为激励就是最好的安慰。可是我不要激励。我记得你下岗后有一段时间在学习保险，可是你实在不是做保险推销员的料，你气馁了，你退缩了，你放弃了。但是你从来看不到，其实我，任何人都有软弱的一面，我需要的只是安慰，你却吝于安慰，只知道拿一些贬义词来形容我。

我辞职了，那是“吃不起苦”或“好吃懒做”，我的情绪低落，你说我是个“怪人”，我纠正你的错误，告诉你某某人并没有赚你想象中的那么多钱，你激烈地驳斥我，说我嫉妒人家。其实我心里一直在怀疑，嫉妒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向来是逃避自己的真实想法，或将它伪装成好的，就像你反复说你不嫉妒那些比你富裕的同事和朋友，可是实际上你一定在心里默默嫉妒，你表面上的坦荡荡只是为了掩饰你的真实想法，不然何以你那么坚定地认为我是在嫉妒别人呢？这种感觉对你来说太熟悉了吧，熟悉到令你害怕，所以你才坚决撇清，不惜伤害我。

你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向来嗤之以鼻。直到现在，你还在用做家务那套标准来衡量我。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一个脑力工作者职业女性吗？我还做得更好，我有自己的事业。你没有一句称赞也就罢了，你总是忙不迭地在找比我更优秀的例子，某某富家女嫁了一个千万富豪，她不用工作也可以比你活得更好。不说了，好像上面已经写过了，你总是想方设法地让我自惭形秽，我懒得对你解释，我不羡慕她，我希望自由地活出自己，不依附于任何人。我要说出来，你一定说我“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让我百口莫辩。

但我可以原谅你，因为像价值啊，自由啊，对你来说很遥远，仿佛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舶来品。可是我不能原谅你的是你嫉妒我。你没有事业，你最自豪的就是勤快灵巧，这是指你做家务。你不允许我比你更出色，或者说你不允许自己比我逊色。你有时候要强得有点莫名其妙。你承认我的出色就等于承认你的不出色，不是吗？

我觉得我明明那么优秀你却一点儿也看不到，内心深处我很同情你，因为终你一生你也无法接近一个你自认为最爱的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令她变得与你更疏离，于是你更变本加厉地索取，你怀疑我对你的爱。你的怀疑是正确的，因为正如你猜想的，我不爱你。

我现在总算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你自私，你操纵欲强。以前我住在你家的时候，我一发表言论你就会提醒我这是你的家，你说了算。可是等我有了自己的家，你认为这还是你的家，因为你帮我出了一部分首付。你用你的实际行动时刻提醒着我，让我感到寄人篱下的痛楚。你还扬言要把孩子他爸赶出去，你发号施令的口气，哪里还把我这个真正的女主人放在眼里？我恨不得把钱摔在你脸上，断了你这点沾沾自喜。可是我有私心哪，你看，我比你诚实，我不怕暴露自己的阴暗心理。你反正不缺钱，我还给了你，我还是要照旧每年给你钱，不然你会说我还了钱就心安理得了。我要留着钱，以后万一你病了我把钱拿出来，既能博得好名声，又没有损耗我自己的资产，不过是还你的钱罢了。

另外，如果真要分得那么清楚，你的钱哪儿来的呢？你很早就不工作了。当然夫妻财产属于共同财产，可是你住的房子呢？你有没有出过一分钱？你这是沾了时代的光，还有我爷爷奶奶的遗产。祖辈的遗产是留给子孙后代的，但谁也没说这子孙后代就包含一代人。荫泽子孙，荫让我想到庞大的树冠，它庇护的岂止只是你和我爸爸呢？

可是我是不能同你理论的，逻辑对你来说是个陌生的词汇，你有的只是情绪，你不讲理。你只知道你生气了，有人伤害到你了，然后奋起抵抗，不管对方如何说，你都不接受他的说法，你连思考都不愿意思考，你满脑子都是你自己，你只管把最狠的词抛出去（这点我居然有点像你，发起脾气来口不择言），不惜让对方遍体鳞伤。

妈妈，你知道吗？我现在给你打电话，同你聊天，全都是在敷衍你。可是你宁可要这些表面的东西，也看不上我这颗深沉的心。你要的只是面子，有人关心你，问候你，至于这人内心所想你从来不关心，因为你没有灵魂，对一切需要灵魂进行感应和参悟的东西你都无法理解。看电视剧你也只喜欢表面的热闹——婆媳之争，跌宕起伏的剧情，你不爱思考，你是不能看文艺片的，你不懂得欣赏，必须有样东西时刻刺激着你，吊着你的神经才行。

越扯越远了，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收尾。写文章收尾有时是件特别棘手的事。忘了说了，在我意识到你的自私后，我现在懂得如何迎合你。在你还没解释之前，我就帮你把台阶准备好了。我看出来你不想给我做饭，于是我就说：我打算上外面吃。像这次从乡下回来，我原本说要上娘家来住。可是我看出来你怕麻烦，我就改变主意了，再也没提来住的事。我知道你要的只是你寂寞的时候身边有人陪你说话，你要的只是我陪你过年这个事实，你不想它演变成需要你铺床找被褥，天天伺候我吃喝，想安静的时候我还在面前杵着。你看，你的那点小心思我心知肚明，我配合着你把戏演好。

但我记忆里似乎总有那么一个镜头，我独自一人慢慢走回家，心里弥漫着难以名状的酸楚，因为我清醒的意识到你不爱我，可是我明明也不爱你呀。这时候，我脑海中又浮现出满头银发的张爱玲站在门边上，对着门缝喃喃自语，那一声“妈妈，对不起”，直达我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