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有一本可以和《金瓶梅》媲美的另一奇书。如果《金瓶梅》只能算作略带色情的世情小说，虽然也描写世态冷暖，但它比《姑妄言》还是要温柔一些。

《姑妄言》更像是一本黑暗小说，写的是一个无人不淫的社会。但是剥开这层“淫贱”的文字外表，读者看到的却是血淋淋的社会悲剧。说《姑妄言》比不上《金瓶梅》，我是不赞同的。能用看似下流低俗的笔法勾勒出当时民俗风貌与人物性格与命运悲剧，绝对是第一流的笔力。

比如我们来看看第六回，《赢氏贪淫为淫累始改淫心 贼秃性恶作恶深终罹恶报》“赢阳六七岁时，生得甚是美丽，柔媚如女子一般，他父亲视为奇货，以为此子将来不但能克绍祖业，还必振兴家门，遂将他送入一小班中做了一个正旦。”这一句话就为赢阳的人生悲剧奠定了基调：一个父亲认定儿子能振兴家门，是因为生得美丽而不是有才华——这个逻辑看起来荒谬，下面紧接着一段就解释了当时的社会风俗：“唱戏的人家他并无恒产，一生衣饭皆从此出，只可糊得眼前，安能积得私蓄。所以儿子不得不接习此艺，只三五年间便可出来唱戏糊口。”贫穷人家“并无恒产”，已经是一重可悲；身为儿子不能念书而是“不得不”唱戏，是二重可悲；学了三年五载，只是勉强“糊口”，又是三重可悲。而文中紧接着写：“若稍有面目可观者，无不兼做龙阳。他那青年之时，以钱大之一窍，未尝不挣许多钱来。

正正经经唱戏只能糊口，而做下流营生却可“挣许多钱”，那究竟是个人出了问题，还是这个社会的问题呢？赢阳因为唱正旦风流美貌，被聂变豹骗入家中QJ，惨状看得“那妾同丫头们看得毛发都竖起来”，却有一个叫闵氏的姬妾出来救赢阳，先是对赢阳剖析聂变豹的动机，然后条条层层告诉赢阳怎么应付，又描述了自己的身世和对聂变豹的痛恨，最后嘱咐赢阳隐忍报仇——短短不过四五段话，一个极为立体的女性形象便跃然于纸上。至此，赢阳前半生如何学戏、如何风光、又如何遭遇剧变而退出戏班，交代得清清楚楚，写进了昆山上层（聂变豹）阶级的任意妄为和心肠狠毒，中层（闵氏）和下层阶级（赢阳） 的无奈命运和辛酸人生——用了多少篇幅呢？不过小半章文字而已。《姑妄言》全书二十四回，写尽了多少人一生的风云变幻、爱恨离合。在我心里，这本小说算得上是中文古典小说里的第二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