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着火的大鸟
着火的大鸟
龙冬
这个时候,你面前有一张完全打开的世界地图。位于这张世界地图的左上角,我们非常容易地找到了北海。而真正的北海,比地图上的色标还要蓝。
北海的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国家,它的首都是哥本哈根。据《世界报》驻丹麦的特约记者报道:一九九六年一月六日凌晨三时半,哥本哈根的一位摄影家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说美人鱼铜像雕塑那个地方发生了重大新闻。我想象摄影家裹着洁白的被单斜卧在床的一侧,而他的妻子在半醒半梦中嗫嚅了几声,然后他身轻如飞地下床,到卫生间用冷水扑打扑打面孔,着装,光脚蹬上皮鞋,提上领带和像机,拉开房门,撞上房门,驱车赶往出事地点。汽车打着远视灯奔驰在海岸公路上。空气湿润。摄影家没忘记往嘴里塞一块口香糖。
顺便交待一下相关背景。凡是读过丹麦作家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的人大概都知道那座铜像。我刚刚明白爱情这回事情的时候,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这个年岁还是晚了吧),曾经在一个女孩子的书桌上见到过她。那个海的女儿和我心上的女孩子一样纯洁恬静,不过她永远娴雅地坐在我欣慕的女孩的书桌上,神态忧郁静美地凝望着她故乡蔚蓝色的海湾(故乡在哪里?在墙壁的地图上),聆听着我说给那位女子千篇一律的爱情絮语。我觉得海的女儿在笑话我,也羡慕着我的女孩。我的女孩时时望着海的女儿,回避着我的眼睛,说——她才是真正的美呐,你看,她是人身鱼尾,多好看,你说,人为什么要长两条腿?我说——人在陆上,她在海里。她说——在海里好呢,还是在陆地好?我说——像你这样的人,还是在陆上好。她说——不对,我想还是在海里好。我问——为什么?她说——人身鱼尾,像她那样多好看。我说——所以她才叫美人鱼,终究是条鱼。她说——不对,她是人,怎么会是鱼。……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无主题变奏。我的爱情就这么让这个聪明的女孩子东一句西一句的搅没了。后来,她出嫁了,她的丈夫不是我。原因就是我比她小三岁,她说她不信任我。
这位丹麦摄影家匆匆赶往海滨长堤公园,他大为惊骇,美人鱼已经丢了脑袋。摄影家先是拍了一通照片,然后将这凄惨的一幕报警。清晨五时左右,媒体记者蜂拥云集而至,仿佛是一群肥鲨贪婪地围住一条精灵小鱼。不到一小时的工夫,这个消息传遍了五洲四海。
从天空看,这是一个狭长的半岛,不过我们已经远离了丹麦,回到中国海岸。季节正是盛夏,在这个中国的半岛上覆盖着墨绿的林木,只有海滩呈现出金黄的颜色,如同蓝宝石的周围镶了一条金边儿。耳旁的风声渐渐地热起来了,我开始盘旋下降。假如我是一只飞鸟。在天上,我可以看到在这块宝石的金边儿上开放着许许多多的彩色蘑菇,还有无数的蚂蚁移动在蘑菇与蘑菇的间隙。蘑菇是遮阳伞,蚂蚁就是海滨浴场上的男人女人。星期六的大海和天空同样是湛蓝的,生活在这个海滨城市的人都感到了轻松和愉快。现在的风向正适合我的飞行,于是在漫无目的的飞行中,我践约一样又朝着这个半岛飞来了。
这是我的伤心岛。丹麦美人鱼丢失脑袋的那一天,我来到这个滨临大海的城市开会,是一个关于诗歌创作的会议,也叫诗会。没几天,在遥远的丹麦国,那个丢失的美人鱼头很快就找到了,罪犯落网,美人鱼复活。否则,美人鱼若要生个女儿,得花掉八万丹麦克朗,折合人民币多少,我没必要去问。
午饭后,我散步到海边去。类似的活动我总是喜欢一个人。与会者散步的时候大多是三五一伙十人一群,可是诗人们聚到一起就不成其为诗了,是一大堆牛屎,大家的牛皮一个比一个吹得膨胀,也不乏装疯卖傻的主儿。我反感自己的这些“诗友”,吵吵嚷嚷的,我不喜欢总那么跟他们搅和在一起。
天气晴朗,不太冷。这天早上八点钟的样子,我独自到海边散步,还是去那片布满礁石的海滩。我像是去寻找什么,其实我想不到究竟去那里是为了寻找什么,只是特别喜欢那些形状各异的礁石,它们如同有着千万年长寿的海龟,从陆地缓缓返回家园。我已经走在海滩上了。望望远处,有一座灯塔依然放光,它很孤独。风还是不小。灯塔上一明一灭的,让我心里有些紧张。没有雾,海天蔚蓝有光,世界和平,可是灯塔不灭,如同呼救,我不懂究竟怎么回事。海边看不到别人。沿岸公路上的车辆不多,飞驰来去。灯塔又像一个消亡了的旧世界遗留下来的唯一生命,它在召唤着崭新的人类出现。忽然,脑子里有了丹麦那个海的女儿,她非常美丽,她的美丽又十分模糊,除了身段,我如何也想象不出她的面容。她会不会到中国来一趟,到这个海滨来旅游度假?让我见她一面该多好。我坐下了。坐在礁石上看海的远处。灯塔上有人活动的影子。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世界很正常。他们忙什么呢?是不是在掉换装置进行调试?不看了!我紧了紧衣领,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座灯塔,可是它太远了,视线总也躲不开,它使我无法专心致志地看海。再说,礁石上坐久了会落下病吧,我站起身。就在我立起身双脚还未站稳的时分,听到了几声清脆的咳嗽。是个女的,特别真切。我不看。几秒钟的瞬间,我不看,我判断咳嗽传来的方向——不怎么明确,距离——五米?八米?十米?……一两百米?都有可能,风会将遥远的声音传得非常近。必须看看了。我找。找到了。在我身后,礁石上正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她头上罩着一顶鲜红的线帽,身穿象牙色的羽绒长衣,双手紧紧抄在怀里,好像是抱着自己的胸。我看见的是她的侧面。厚厚的羽绒服还是藏不住她,浑身线条明晰。
这么安静,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为什么还会有陌生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其实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孤岛,任何进攻与防范都是毫无意义的。有一种说法,地球是宇宙中惟一存在生命的星球,或者,再也找不到像地球生命一样的星球了,或者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还找不到地球以外的其它生命。结论只有一个:我们是孤独的。我看了她几眼。她是孤独的。或许她眼下正在享受孤独?不多一会,她站起来朝海滩上走去,我紧随着她。
在她身后跟着走了不多远,她站住了,没有回头,但是她分明早已察觉有我这么个人尾随。我也站下来,弯身捡起一块被海水裹挟上岸的房瓦残片,正要甩手丢进海里,忽然又意识到什么,赶紧收回已经伸出去的手臂。我发现在这块灰灰的瓦片上开放着一朵花,虽然没有颜色,还是看得出它生前的绚烂。凡是绚烂的东西,我习惯于将它归为汉唐时期。瓦片没有棱角,海水已将它打磨得四周圆滑,我轻轻抛起,在手上掂了几下,然后奋力地向海的远处丢去。瓦片先是向天空飞升,有那么瞬间的工夫,它似乎是静止的,如同镶嵌在蔚蓝的衬幕上,紧接着,它开始运动了,沿孤线下滑,贴近海面的时候,我很想怀念地望上一眼,它却消失了。就在我和瓦片发生关系的这段时间里,那个她又坐到了一块滚圆的礁石上。她大概觉得走了几步身上热了,便脱下线帽,洒了一肩的长发。那些长发有时候被风吹起来,很像一些洗发液广告上浪漫飘动的镜头,好看得扎眼。
离她不远的另一块碓石上,我也坐下来,看海。非常想和她攀谈几句,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从衣兜里掏出香烟,点了几下,有风,点不着。解开衣服,抻起衣领,将嘴上的香烟深深地埋进去,很费劲儿地点着了。烟子轻快地四散开去。我吐出一口烟,朝她那边望望,正好见到她不经心地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猛吸几口烟,又看看她,说,喂。她听见了,脑袋向我这边扭动一下,没有应答。我又说,喂。她犹豫着看我,问,什么?我考虑片刻,问她,能不能坐你那里?她想了想,说,这石头又不是我的,随便。我起身在礁石之间跳跃着坐过去。风向使我的烟子扑到她的脸上。我要求与她掉换个位置,她的笑容仿佛对我这个举动十分满意。我你一起看海行吗?我问(现在一想,我真够腻味的)。你怎么认定我是来看海的?她反问。不是看海,到这里来干什么?我又问。她似乎在轻视我的问话,笑了笑。我不说话。很安静。海在滚动。地球在转动。月球的引力在发生作用,否则海就不会滚动,我想。她终于先说话了。她说,来海边的人不一定都是看海的,它可以使人发呆,闭上眼睛听也可以。我说,那是。在后来的谈话里,我了解到她的一些个人情形。不着急,我会告诉你的。我先告诉她我的职业,我从何处来,我来干什么,以及我将要到何处去,并且出示我的身份证,如同住旅店在登记簿上填写项目。我说,自己就好像一只孤单的飞鸟,没有根基的样子。她非常礼貌地反驳说,那你可以落下来呀,不要总是那么诗意地飞着。我问,落在哪儿呢,就落在这块礁石上吗?她轻轻地笑出声来,说,那你会被我惊飞的。是吗?我问。她说,不知道,兴许吧。我试探着,说,该不至于那么严重吧,你这么圣洁的样子,你刚才坐在那里,像个海的女儿,只是天冷,身子没那么舒展,但是面孔非常酷似。她难为情地笑笑,是吗,你真有意思。我掏出一支香烟请她。她摇摇头。我自己点上。忽然又想到前些天丹麦美人鱼的新闻。她还不知道。于是讲给她听。她很有兴趣。她的视线看着远处的一块礁石,似乎那里将会有一条美人鱼出现。
在这个海滨城市,旅游度假的饭店设施日渐其多。她说她就是从事旅游服务工作的。我先问,导游?不是,她说。我说她像导游。她皮肤黑黑的,脸上的轮廓很像维吾尔族美女。她就居然来自乌鲁木齐市,可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汉族人。她说她的祖籍在杭州,而她的妈妈是个上海人。她在这个城市的一家四星级饭店当客房部领班。我问她会不会说维吾尔语。她说,雅克西木西!还会什么?我问。她不说。我说我来告诉你一句吧,洋缸子!巴郎子!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她还是不说话。我说“洋缸子”就是老婆的意思,后边是“小伙子”的意思。她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没有遮拦,我就此看到她的牙齿非常整齐。我问她在新疆长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意思,你究竟是不是从新疆来的?她说,你不信任我吗?被她这么一问,我的脸马上就红了。的确,许多朋友都说我有怀疑别人的毛病,尤其爱怀疑女人。她反问我怎么会知道新疆话。我说是跟一个维族朋友学的,他尽教我一些这个。我说还有一个藏族朋友,他也教我,阿吉,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她摇头。我说还是“老婆”的意思。你真是会得不少,她说。我说,那是,我的朋友遍天下。她说,怪不得你是一只飞鸟。我们一同笑着。海很博大。我问,你冷不冷?她说,不冷,跟你这人聊天不冷,怎么,你冷吗?不,我说,我热着。她审视地看看我,笑了。海非常博大。
关于丹麦那座举世闻名的美人鱼铜像的故事,我还知道一些。她如果能平安地活到现在,已是八十多岁高龄的鱼奶奶了。可惜,在四十九岁风韵犹存的年华,她丢掉了脑袋。在她有生之年,曾经有人为她的裸体画了一套白色的内衣内裤。一九六三年,她还被人刷了一身红艳艳的油漆。那一天,整个丹麦国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呛鼻子的油漆味儿。这种味道在三年后的中国铺天盖地,“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中国是博击航行在红色油漆中的一条舢板……我的思维又跑远了。我是这样理解的,现在三十多岁的美人鱼是早先那座美人鱼的女儿,可是她和她的母亲一样难逃恶运,不是被锯掉胳膊,就是被强迫将头发染成金黄色,最终也丢了脑袋。虽然她很快就复活了,可是谁也难保她今后的命运,至少,她是个残疾人鱼。在美人鱼这次被害之前还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我在想。这个热闹的世界每天都发生着大大小小的事件,它们同人类的关系密切,都不可轻视。我在想。我想到了戴安娜的离去……她说,戴安娜才真是个美女,可她又是个悲剧人物。
分手以前,我们互留了姓名、单位、地址和电话。我们晚上都有空儿,我约她到“灯塔酒吧”喝咖啡,她愉快地答应了。我要送送她。她谢绝了,说,饭店不远,你看,就在那里。她指给我看。那是一座仿古的西洋建筑,在阳光下犹如童话的境界。她是白雪公主?她要回去看看她的七个小矮人吗?咱们可别闹成个永别,我故意不经心地说。她说,你是怎么啦,总是怀疑?我说,决不怀疑!我站起来目送她跳跃着离开礁石,走在沙滩上,蹬上海岸的土坡,到了公路。她戴好帽子,一个小红点儿。她高高地远远地朝我挥手。我也挥手。我喊道,认识你很高兴!她大声回道,我也高兴!我说,晚上,别忘喽!她说……我问,什么?她说……我问,什么?她大声说,好的!我一下子激动得很,向她频频飞吻。她扭头走路,并且小跑起来。突然,她收住脚步,转身朝我回着飞吻。唉,真是,我幸福惨了!如果这个时候你的面前展开着一张世界地图,你会非常容易地在中国沿海的某个城市的海边,找到这样两个年轻人,他们一定会给你留下一对热恋中的情人的印象。你不羡慕吗?
到午饭时间还有一会儿工夫。我离开海滩,心里空落落的特别无聊,不清楚现在回到住处去能干什么。为什么不去饭店找找她呢,我想,我们好像已经许多年没见面了。说老实话吧,她给我的姓名、单位、地址和电话,没有一样是能找到她的凭据。我满头大汗地在这个岛上跑来跑去,出入数家饭店宾馆,还去了几家旅行社,都没有她这么个人物。没有必要和我认识吗?我想到她会不会是酒吧歌女或者坐台小姐,我甚至想,我几乎是喊出声来:妓女!转尔我又痛苦地自责,万一见到她,自己的错误判断怎么好意思!她是那么圣洁,如同小时候电影里的正面人物。可她为什么要欺骗我呢?只有一个原因,她不信任我,或许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值得她的信任。我又开始忏悔自己以往的一切过失和罪过。
我还是不死心。晚上,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我去会她。我在那家通宵营业的“灯塔酒吧”里一直等她坐到天亮。我本不想这么傻瓜样的等她,即使她真的如约来了,我也太不像个男人了!她分明是在拿我开玩笑嘛!也许她正躲在什么角落里偷看我的洋相呐。可我是这么想的,她马上就要出现了,在一分钟以后,在五分钟以后,要么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十五分钟以后……天就亮了。
我是一只孤单的飞鸟。我想降落在一个地方。可是为了寻找她和我自己,我不能停止飞翔。一切都那么微小,海湾像个大水池。海和生长着树木的陆地在我身子下面飞逝,一片模糊,还有岸边的礁石。我又在气流里上升。阳光映在被海水冲刷的礁石上,斑斑点点,像花朵一样耀眼夺目。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就在前方的礁石上,有一缕刺眼的强光朝我射来,你完全能够想象得出,你看,一驾夜航的飞机被探照灯追踪到了,我就是被这缕强光在大白天照得通身发亮,火热难耐。我不由自主地朝向那缕强光发出的地方降低了飞行,在深入海水的一块巨大的礁石上,我看见了什么?一条美人鱼正坐在那里。义无返顾,可以这么形容,我心花怒放地朝着美人鱼的身边飞去。我把什么都遗忘了,至少一时什么对我来说都不存在,只有美人鱼,只有她,只有过去——我的美人鱼。回到过去,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你猜猜,极端的程式化,我说:I Love You!我让你看见了这样的一幕——
一只金色的着火的大鸟,像是从天外飞来,在海边的礁石上把自己摔得粉碎。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