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灯

晚饭时,我和母亲闲聊,话题突然就转到了我大表哥的儿子蒙蒙身上。蒙蒙初中毕业后没两年,就到常熟打工了,一直没挪窝,如今也算厂里的“老人”了。
前两年,蒙蒙厂里就便讨了个湖北姑娘做老婆,小两口吃住在一起有三四年了,却一直没孩子。虽说大表哥这几年倒腾砂石砖瓦,赚了不少钱,家里也起了两栋气派的小楼,但蒙蒙一直是他的心病。
“现在也没有扯周的人了,兴许抢个灯就怀上了。”母亲的一番话,瞬间复苏了我有关抢灯的记忆。
抢灯,在我老家皖北是种风俗。具体兴起于何时?为此,我还专门请教过庄里的一些老人,却没有人说得清楚,都说是人老数辈传下来的。
但凡谁家新娶了媳妇,时间久了还未怀上;或谁家头胎是丫头,没生个带把儿的,这时就会有好事者张罗着帮你抢灯。
听我母亲说,我们当地过去还有送冬瓜为人祈福生产的风俗,后来绝迹了,我猜想大概是太没有仪式感和参与度的缘故吧,农村人毕竟爱热闹。
抢灯,时间是固定的,在元宵节头天的下午;参与抢灯的人数,也是固定的,不多不少整十二个劳动力,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灯份子,领头的叫灯首,负责联络。
抢灯的地点,一般是在当地的土地庙、财神庙。我小时候,老家康庙、柴庙、朱集庙几个地方香火很旺,前来祈福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自己平时省吃俭用,求神保佑时,出手都挺阔绰,为的是显示诚意。
逢个年节,老庙前的巨幅空地上,还会有丰富的庙会活动展演,唱戏的,说书的,杂戏的,耍猴的,一块块幕布后面,就是一个个娱乐梦工厂,热闹非凡。
那个时候,我们小孩子最惦记的却是手持拨浪鼓的卖货郎,俗称贩碗挑儿(估计最早就是贩卖锅碗瓢盆的),一根扁担,两头各挑一个木箱,里面装满了小件日用品和各式零食。
常年走村串户,贩碗挑儿都是一色儿的酱紫脸,腰身都略显佝偻,走起路来却都不含糊。
那时农村代销店少,针头线脑购买不方便,贩碗挑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供需矛盾,也因此承包了我童年的一些美好记忆。扯得有点远,回到正题。
灯,虽说是“抢”来的,其实不会上演你扯我打的全武行,多讲究个先来后到。不过,这里面也有“猫腻”。有些灯份子和还灯人家熟识,会提前窜通好,约定你哪个时间去“还”,我提前去占据有利地形。
于是乎,还灯者看似云淡风轻地挂灯,其实已把最好的身位留给了“有准备的人”,便于“摘桃子”,双方联手上演了一出民俗风情戏。
其他各路抢灯人一个个眼巴巴地热望着,如等羊蛋的憨狗,却不明就里地做了群众演员,成了背景。
抢灯得手,灯份子迤逦而回,一路说不完的吊蛋腔。灯送到主家,挂好。主家要供香案,摆果品,放鞭炮,并招呼灯份子吃饭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现场气氛就有点暧昧了,如同新婚闹洞房一样,挑逗挑逗男女主人,说些露骨的荤段子,大伙也互相打趣,图个乐呵。
因抢灯而生的孩子,长辈取名时,一般都带一个“灯”字,因为老百姓知道的喜庆字有限,避不开,所以福娃重名的也多,喜灯、顺灯、银灯、红灯、福灯等名字最常见,不往大范围说,仅我们贴面的三个高庄就有两个红灯两个顺灯。
抢灯生下的孩子,兴留辫子,要一直留到十二岁那个本命年,再举行一场隆重的仪式,把辫子剃掉,有点类似古人加冠取字的成人礼。但很少有福娃能蓄辫子到十二岁。农村小孩顽皮,爱打架干仗,被人抓住小辫子的无助感很不舒服,所以辫子等不到出彩的那一天。
抢灯有了好结果,主家来年就要还灯了,也叫还愿。
还灯的时间,比抢灯宽松。农历正月初十到十四这五天里,主家可以从中任意挑选一个日子。还灯仪式隆重,规格等同于娶媳妇嫁闺女,所以举办的时间,一般年前就选好,好有充裕的时间筹备,不单是物质的,人情礼数也要考虑周全。
定下日子,要提前撒帖子邀请亲朋好友到时前来捧场。姑娘舅舅等实在亲戚,还灯的头天下午还要派专人上门去接。来不来是他的事,步子一定要到。
还灯的头天晚上,主家燃放烟花,请的唢呐班子也开始吹吹打打,营造祥和的气氛。如果是新潮的唢呐班子,现场还会有歌舞表演,LED大屏幕同步投放,节目一般艳俗,甚至有跳脱衣舞的,老百姓就好这口儿。
还灯当天,福娃从头到脚穿戴一新,身上斜跨几条红被面,俗称“披红”,红子主要来自姑娘舅家,还有干爹家。谁的披在外面,谁的披在里面;谁的长,谁的短,都事关礼数体面。这个关系一定要拎得清。
还灯主宴,是流水席,安排在中午,由于农村人客多,又拖家带口的,饭店摆酒席太烧钱,通常是主家院里子搭建两三个砖泥灶台,请两个厨师掌勺,烧菜蒸煮做汤,家门里的妇女打杂,男劳力端菜,分工明确。
喜宴菜样我们当地时兴“十全十美”,即十个盘子十个盆,具体菜目各家会略有出入,但硬菜基本一致,最后一道更无一例外,都是甜汤,是用米酒枸杞加鸡蛋敲花做成的,说白了就是滚蛋汤。
客人来了,有主事的负责安排坐桌。外来的客人朋友亲戚第一轮坐掉,第二轮才是本家老少爷们和帮忙打杂的。
客人的主角是老干爷,比姑娘舅舅都要高看一眼,怠慢不得,要把待客的上房留给他,安排最有头有脸的人陪着。别的桌可以拥挤,可以带小孩,这桌限额八人,不能超标。福娃敬酒,要先从这一桌开始。
宴席结束,不等家里杯盘狼藉的残局收拾利落,还灯仪式就开始了。
老干爷牵着福娃走在还灯队伍的最前面,十二个灯份子着同款同色的礼帽新衣,各斜跨一大红子,跟在福娃后面,唢呐队一路伴送,锣鼓喧天,遇到路口和拐弯的地方,支事的要放鞭炮,见到路人拦堵,要撒喜糖散喜烟,央求让道。不兴哑巴悄悄,就是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如今能过了。
还灯队伍,最迟傍晚前要赶到庙前,放两串长炮,燃几桶烟花,烧香、叩拜,然后把泛黄的老灯连同一盏新灯挂在门前的老地方,供别人抢。别人抢走,如了愿,将来也要来还灯,这是有关幸福的击鼓传花,守候的是希望,是圆满。
抢灯、还灯,是个“系统工程”,中间还有一个重要环节,就是要给福娃认个干爹,还灯以后当亲戚走。
干爹,我们当地叫老干爷。选老干爷,也有点讲究,家里子女少的,会选家儿孙满堂的,以求多子多福;孩子命相不好,或孩子癞好生病的,会选一家福气大的结亲,祈助人生吉顺;也有两家是世交的,亲上作亲。
认干亲,主家很少毛遂自荐的,一般要找个能说进去话的中间人,探探口风,避免尴尬。人望高的,是稀缺资源,其名下通常不止一个干儿子。
俗话说“干亲礼上亲”,你来我往,久了,难免有行礼不对等或有求不遂的事情发生,对方若搁在心里,一直不开火,关系多半要黄。很少有干亲能走长久的,真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虽说人情不能怕麻烦,但麻烦一定要双向,要基本平衡,很多时候,压垮人情的不是大事,而是日积月累的小事。……
因工作之故,我已离乡在外多年,每年春节回去,也只是小住几天,我很少再听闻亲戚村邻家有抢灯还灯之事了,不免又怀念起那种喧闹。
矫情一点,如果说乡愁是有仪式感的话,那么她的载体就是风俗。世风日新,当传统风俗被不断地简化淡化洋化的时候,当熟悉的老人逐渐凋零,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时候,当曾经的老屋不断被拆除的时候,乡愁何处安放?
如果我们的思维老是停留在有用无用的二元对立层面,我们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而拉开长时空回顾,得到的未必就比失去的更有价值,这或许就是文明的代价。
风俗岁有荣枯,守望乡愁,我们不应该挂在嘴上,而应该放在心上。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