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情酒意向来浅,万千星辰总不同

有些诗人,诗好,却不怎么喝酒。有些诗人,能喝并且爱喝很多酒,写的诗却基本不能看。写得好并且喝得好的诗人,不算多。李白算一个,老聂算一个。
老聂是指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Pablo Neruda)。要评论这个人,有些难度,他的多面性会让人不知所措。是非功过可以争论,有一点倒是公认的——这是个诗意盎然的人,当然,也是酒意盎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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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老聂不好评论,是指如果用常规标准来衡量,会很难判断他是什么样的诗人,以及他是什么样的人。比较确定的,是他是智利人。这话比较弱智,不过也许多少能说明,为什么这人如此色彩斑斓。因为生活在智利,想不斑斓些都不容易。
聂鲁达的房间在海边。
屋如其人,建筑凌乱,东一间西一间,像是很随意的作品。房间里像个没有设计的博物馆,放满搜集的各种东西,都快把他挤走了。
老聂的收藏,能泄露出他的兴趣所在。作为南美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的很多爱好却挺世俗,喜欢看喜剧电影,还是最商业的那种。喜欢看侦探小说,不爱看歌剧,听不懂交响乐。他的收藏也是五花八门,除了作家手稿、珍稀文学版本这些与身份相符的收藏外,屋子里还有各种坛坛罐罐,各种蝴蝶昆虫标本,各种木雕面具,各种乐器,包括中国月琴。还有钢琴的垫脚,独角鲸的鼻子,纸制的马。感觉是对什么都有兴趣。
不过,仔细看看,在这些乱糟糟的东西里,其实有三条主要脉络隐约可见:海洋、女人和酒。

聂诗人喜欢女人,喜欢酒,也喜欢海洋。他的这处居住地,不但临海,且处处放着与海有关的物品。整个屋子据说就是按照船的样子设计的,船头的部位是客厅。屋外摆着真的木船,室内摆放着各种船的模型,还有鲸鱼牙齿。最多的是各式各样的海螺和贝壳,据说达15000种之多,不少是罕见品种。有的地方,连地面也用贝壳镶嵌。书桌也与海有关。有一天,老聂在沙滩上看到一块船板,就把它弄来做成了书桌。他的那些诗,很多是从这块船板长出来的。
其实大海看久了,也就没了诗意。真的,我在海边住过很久,也曾坐在海边很长很长时间,也在海上漂过一段日子,海看久了,就是一些看不到边儿的水,挺无聊。嗯,其实我想说的是,很绝望。
当然,绝望也是诗。爱写诗爱喝酒的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绝望情愫。也许自己未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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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老聂是否有感到绝望的时候。应该有,他坐过牢,离过婚,有很多对手和敌人。在他搜集的与海有关的物品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渔船的船头雕塑。雕塑是个女人,身着华服,身躯上扬,看起来并不特别。
管理员介绍说,这个雕像会流泪,而且都在冬季。流泪在冬季,听起来很忧伤。也许,这种哀伤气息,就是老聂将这座雕像视为最爱收藏的原因吧。不过,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屋子里的那个洗手间。这么说吧,这是我见过的最香艳的洗手间,马桶和浴缸都贴满碎花,墙上挂满性感女人的图片。
他风花雪月的事情很多,其中他的一生挚爱,也是个快乐单纯的女性。在他的三任妻子中,最后一任妻子玛蒂尔德•乌鲁蒂亚(Matilde Urrutia)的地位曾经有些尴尬。按照国人现在的流行称呼,玛蒂尔德会被叫作小三。不过,起码对老聂而言,最适合玛蒂尔德的称呼,是国人曾经普遍使用现在普遍不使用的一个称呼:爱人。

他们是在圣地亚哥的音乐会上相遇的。就像特务接头,有感觉的人相遇之后,一搭话,就知道对上号了,是自己人。不过他们接头成功后,并没有能在一起,直到三年后再次相遇,从此不再分开。
再后来,老聂用二十多年的时光,为她写诗,包括著名的《一百首爱情十四行诗》(Cien Sonetos De Amor)。在那张朝向大海的双人床靠背上,烙着两个字母:P和M,那是两人名字的缩写。
再再后来,两人用另一种方式相聚,这次是永远的了——故居旁有条碎石小路,路边也有一个刻着两人名字的地方。墓地也是船形,周围芳草青青,山坡下的涛声无始无终。
玛蒂尔德是一个活泼自由的歌手,有些波希米亚的范儿。她不计较名分,只是单纯地爱着这个有些花心的男人。她不但不懂作为共产党员的老聂所深陷其中的政治,甚至不懂他的诗歌。正如她的自传所言,老聂之所以爱上他,也许正是因为她不懂这些。

好像确实如此。老聂在《一百首爱情十四行诗》的献词中说,自古以来,诗人们创作了很多十四行诗,使用的材质是白银水晶,而他是在海滩散步时,捡拾那些海水送来的木块做成木质的诗,并且用十四块厚木板搭建成小屋,好让她居住其中。
都说老聂的诗歌充满自然的味道。我也觉得,世界上很多领域都需要全力以赴,否则难以成功。写诗不同,诗人主要靠天赋,天赋不够,再使劲也没用。在这个意义上,诗人是最天然的。有人批评老聂,说他诗歌的自然流露超过写作技巧,有人说他是个伟大的坏诗人,因为诗歌布局紊乱。其实,这些说法等于是最好的赞扬。瑞典文学院在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中说:“由于他那具有自然力般的诗,复苏了一个大陆的梦幻与命运。”
在我的游历感受中,南美这个大陆,是世界上最有诗意的地方。一方水土一方人,老聂是自然之子,小玛是自然之女。老聂自己也说过,她和他最相像。我想,自然天成的玛蒂尔德,应该也对老聂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影响吧。
她在那里,就是一首诗,他心中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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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自然的人,通常也都热爱美食和美酒。老聂屋子里的另一大类收藏,就是与酒有关的东西。
窗沿上摆满各种酒瓶,他还喜欢收集葡萄酒杯。老聂有很多彩色的酒杯,他认为用不同颜色的酒杯喝酒会有不同的味道。老聂还喜欢用陶土杯喝干红,据说他这样做,是为了慢慢欣赏杯子上的酒渍。

老聂生在智利,算是他的运气——这里是孕育好葡萄酒的地方。
走进智利的美宝谷(Maipo Valley),一路上都能看到雪山环抱,土地多砾石(适合种葡萄),植物盛大,枝叶葳蕤(真不错,我能写出这么有文化的词)。山谷里的甘露酒庄(Vina Concha y Toro)生产的酒,非常独特,兼有南美的狂野大气与法国的内敛优雅,能把这两种气质近乎完美结合在一起,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老聂写给玛蒂尔德的诗中,第一首第一句就是:“玛蒂尔德:一种植物、岩石或者酒的名字。”他不但把她视为自然之女,而且视为美酒。其实老聂也像一种酒,就是这款独特韵味的活灵魂。而活灵魂,犹如浓缩的液体智利。
听说在宏大荒蛮环境生活的南美诗人,都擅长在燃后余烬中寻找美。老聂自己说过:我承认,我历经沧桑。
在从圣地亚哥返程回国的旅程中,我再次翻开老聂的诗集,这句话跳了出来:我喜欢你是寂静的。老聂常坐着的那间书房,屋顶用的是锌板,诗人说,这样可以听到下雨的声音。
晚上那个月亮,也是在熟悉的位置上。
生活,原来就是一种习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