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这个世界快要疯了。现在正是盛夏,时间接近一天中最热的中午,窗外的蝉鸣像烈焰般熊熊燃烧。这个世界要热疯了。他望着外面因为高温而扭曲的阳光想到。
到底是语言在先,还是现象在先?上帝创造了亚当,让他在伊甸园里给动物命名,这些动物才不再是“动物”,而是山羊、奶牛、狮子、大象。人类在篝火颤动的岩洞里用鲜血画了一个圆,于是天上有了太阳。同样的道理,世界上没有所谓的疯子,直到“疯子”这次词被创造。
夏天是真实存在的吗?如果把这个词毁掉,连同巴别塔倒塌后的所有语言一同毁掉,大地上的灼热是否会被秋风驱赶回地狱之中?这个夏天已经热疯了太多人,那些在大路上飙车撞死别人或者撞死自己的凶手,在海滨度假时把妻子推入海里溺死的丈夫,因为受不了婴儿的哭泣而杀死孩子的母亲,还有那些自相残杀的青少年……他们或许只是莫尔索,是太阳让他们犯了罪。
这个中年的警察如此忧郁地想,但忧郁并未让他感到一丝冰凉,反而把他热得满头大汗。没良心的人才会一磅接一磅的长肉,胖得像甜甜圈或热狗。善良的人总是瘦削的,像曼德拉,像圣雄甘地,他们的心里总是记挂着别人,饥饿无法侵蚀他们的肉体。当然,我是个善良的人,我只是太幸福了。幸福使人心胸宽广。他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爱的妻子和孩子,还有老巴——那只不知道品种的老土狗,它总是脏兮兮的还时不时咳嗽,可是我爱它。
警察局里的瓶装水都被热气熏得发出怪味,几个人自告奋勇出去买冰汽水,而他松松垮垮地坐在办公椅上等,想象自己正倚靠着一座冰山,泰坦尼克里的冰山,海明威的冰山。警局里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头顶盘旋不去的苍蝇,它们在他头上发出规律的轰鸣声。他耐心地听了一会儿,抬头寻找这些小飞虫的踪影,才发现那是电风扇的轰鸣。
中午的气温终于攀升到了天气预报的顶点,像一个熟练的登山者有条不紊地爬到了死火山的山口。这个时候,他望见阳光织成的金色海洋中出现了一个身影,影子又黑又细,像是鳄鱼或蛇金色瞳孔中的那道细缝。影子慢慢走近,像从火堆里走出来的不死的女巫。
那是一个小女孩,稚嫩得看不出年纪,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被火焰烧灼般闪闪发光。她走到他面前。
“你是警察吗?”
他瞥了眼自己肩上的警徽。
“是的,我是警察。”
“我要报案?”
“报什么案?”
“凶杀案。”小女孩说。
“你看见了?”
“我做了。我杀了我姐姐。”
他想起来这个女孩像什么了:她像是那部黑白老电影《夏日惊魂》里的角色,一个没有名字、只有几秒钟镜头的黑人小男孩。那个小孩长得像个天使,神态却像个魔鬼。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魔鬼?
“你没有杀任何人。”他说,“你是发烧了,你该冷静下来,然后去看医生。你要不要吃个冰淇淋?”
他说得好像自己手边就有冰淇淋,但实际上他自己也热得要死。他试图在这个神经错乱的小女孩面前扮演慈爱的父亲。
“不,我没说谎。”小女孩坚定地摇了摇头,像是总经理宣布项目不通过的那种信心满满的坚定。“我杀了人,那个人是我姐姐。”
“那你姐姐的尸体呢?”
“没有尸体。我把她吃掉了,眼睛、头发还有骨头。”
他感到自己热得想吐。他觉得自己应该报警,可他不幸自己就是警察。他想打120叫辆救护车,用救火的速度赶过来把这个从火堆里冒出来的女孩带走。
他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每当他摆出这副面孔,他家的老巴总吓得连尾巴都瑟瑟发抖。
“你知道报假警是违法行为吗?警察是为人民服务的,小朋友不可以开这种玩笑。”
“你不相信我。”小女孩瞪着他,义正言辞的样子居然让他有点愧疚。“我会证明我杀了人。”
于是她开始陈述。中午空旷寂寥的警察局忽然成了法庭,女孩既是原告又是被告,她一会儿以检察官的身份发言,一会儿又站在被告席上回答,而他则是法官,一位体态丰腴、一头雾水加热汗的法官。他看着小女孩正气凛然地控诉杀人者的暴行,陈述凶手是如何行凶,又是如何巧妙地毁尸灭迹,把杀人的罪行隐瞒得天衣无缝。然后她又站在被告的位置上,对每一条罪行供认不讳。在这座虚构的法庭中,她仿佛真的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折磨着他的右脑,一个撕扯着他的左脑,最后两人合二为一,顶替了他这位不称职的临时法官,用居高临下的严肃神情询问他:“你明白了吗?”
而他则像犯了罪的被告一样,怯生生地望着这个和他的孩子一般大小的女孩。对,孩子,想想我自己的孩子!
他在混乱中抓住了一线生机,像攥住理智一样把它紧紧攥在手里。终于,他打破了这场庭审,他不再充当冒牌的法官,而重新变回了警察,他对这个渴望犯罪与惩处的孩子说:
“我的演讲很不错,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小说家。但是你缺乏成为侦探小说家的天分,因为你从头到尾就没有证据!杀人会留下血,尸体会留下DNA,警察不会为了一个恐怖故事忙里忙外。现实并不是小说,现实平淡得无聊,但它是真实的,只有真实的才有意义。”
他似乎忘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个胡说八道的小孩,他以一种罕见的热情陈词着,仿佛女孩是只无辜的羔羊,而他将它从残酷无情的刑台上释放。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的漫天大火中浮现出另一个身影,那道黑影比小女孩要高挑,从一道细线变成一根黑色的竖条。来的是个中年妇女,她直冲进来喊道:“警察在吗?我要报警!”
他差点要脱口而出问她杀了什么人。但女人在低头看见女孩的瞬间便恢复了平静,她上前用力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扯着她的领子把她往外拉。
“你去哪儿啦?你来这里闹什么呀?”
女孩奋力挣开她的手:“我是杀人犯,我要报警!”
母亲掴了女孩一掌,用汽笛般尖锐的声音骂道:
“什么杀人不杀人,你没杀人!跟你说多少次了,你姐姐没见光就死了!”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站起来,当发现自己离开靠背椅的时候已经往前伸出了手,像要找一根钥匙。
“你说什么?她真有个死了的姐姐?”
“她姐姐早死了。她们俩是双胞胎,老大生出来就死了,这丫头不知道什么疯病,三天两头说自己杀了人。”
“我就是杀了人!”女孩像被揪住耳朵的兔子一样扑腾起来,“我杀了人,还吃了她,所以只有我活着出生……我要罪行,我要惩罚!”
“惩罚惩罚,现在就惩治你!”母亲噼里啪啦打着女孩,宽厚粗糙的手掌灵活清脆,像一只肉红色的苍蝇拍。母亲扯着女孩走了,像农场主抓走一只恶狠狠的公鸡。
警察瘫坐在椅子上,像光着脚在灼热的沙滩上沿着海岸奔跑那样热汗淋漓。这个女孩认为自己有原罪,双胞胎一个死了,就好像斗争的两股势力,像美苏争霸,像美国总统的竞选,一个输了另一个才能赢,一个死了另一个才能生。她是个独生子,却幻想自己还有个姐姐,并臆想出了杀害姐姐的种种细节。
她是疯了,那家人,她的妈妈,为什么不把她送去治疗呢?没人能活着离开疯人院,但在疯人院里,那些人能活着。他们总要和正常人隔绝开来,连上帝都给他们创造了一个单独的乐园:愚人的天堂。
他像个变形的饮料瓶,任凭自己顺着椅子的形状倒在椅子上。忽然之间,他非常想念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一个顽皮的儿子,一个乖巧的女儿,甚至那只苍老的土狗老巴。他在十六年前领会了老巴,老巴现在该有多少岁了?
老狗也像老人一样,到了一定年纪就停止了衰老。七十岁的老人和八十岁略有不同,八十岁和九十岁差不了许多,等过了一百岁他们就都一样,就像不满百日的婴儿长相都一样。十岁的老狗和十六岁的老狗或许也没什么变化,十六岁的时候毛更秃了一点,咳嗽的时候也更多。
他莫名其妙的有些记不清老巴的样子,明明今天上班之前它还用那口糟牙咬着自己的裤腿,舍不得自己走。据说猫狗在临死之前是自知的。他忽然觉得自己该回去看看老巴。他望了一眼时间,秒针滴滴答答地转着,一圈圈的轮回,时间流淌而去,又回到原点。他模模糊糊忘了自己今年几岁,他已经日渐衰老了,体内的年轮随着体形一圈圈地增加,但他的妻子还是那样年轻,几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他猛然想到了那个分饰原告与被告的小女孩,悚然而惊地跳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该回一趟家,想看看妻子的眼角是否增加了皱纹,两个孩子是不是在学校好好上课,还有咬着他裤腿不放的老巴是不是大限将至。
在他冲出门的时候,结伴去买饮料的同事正好归来,易拉罐在网兜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们年轻的笑容也轻快地碰撞着。他们就像是他十年前的影子,一帧帧的青春的画面,亮丽得令人感伤。
“怎么了,你的脸为什么这么苍白?”
他们奇怪地问道。
“天太热了,我要回去一趟——天太热了。”
他魂不守舍地往前走,灵魂在前面跑着,像拉黄包车的苦力一样吃力地拽着他的身体。我的脸怎么会是苍白的呢?他疑惑着,它应该是红色的,像从太阳点燃的火堆里拿出来的热铁。
他往家的方向赶去,开了十多年的旧轿车风驰电掣,它好像是一台时光机,带着他回溯着几十年来的岁月,如果它失去了控制,他或许会变成一个婴儿,重新出现在母亲温暖的子宫中。他停下了车,走进炙烤大地的太阳光里,他披着浑身火焰如变种人一样闯入自己的家门。他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妻子的名字,女儿和儿子的名字,还有老巴的名字。
他没有真的喊出来,声音直接从他心里发出,跳过声带跃入大脑。无人回应。他环顾四周,仿佛闯入了无主住宅的不速之客。他凭借着警察的经验,从这间房子里只能看出主人独居的痕迹,那是一个中年的男人,沙发上隔着没洗的衬衫,茶几上是两只空酒瓶,有些不修边幅,喝酒但不抽烟,没有可圈点的优点也没什么坏毛病。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也没有狗。他拿起了电视柜上的一张照片,摄影时间是在十年前。
现在已经是十年之后了吗?这十年来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什么事都没发生,十年就像一只白色的奔马逃进了墙壁白色的缝隙里。时间是一场梦,在灼热的夏日里和幻觉一同消失了。他恍然明白了自己是闯入了异域的旅行者,他在梦里度过了六年,把梦过成了现实。他的妻子、孩子还有狗,在回老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他因为临时需要出警而避开了死亡。他是个抛弃了家人的叛徒,他本该和他们一起坐上那辆通往死亡的面包车。
于是现实消失了,他不是一个值得人同情的中年男人,他妻子孩子的幽灵回到了这座房屋中,甚至还有那只老得奄奄一息的狗。他们快乐的生活着,像是童话里的美满结局,他一天天地老去,而她们永远年轻。
梦是多么的美,只要不醒来。都是这太阳的错啊,都是这炎炎夏日的罪恶,他像眼看着房子被大火吞没的老太婆一样慢慢地沉默地哭着,他多么想回到寒冷的冬天,回到一座黑暗而干燥的洞穴里,回到那远离火焰的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