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动物标本馆做梦
从梧桐大道一路走过去,还能踩到酥酥的落叶,倏地就把鞋跟和地面碰触的脆音吞没了。和章一起摸进侧门,照样是去开柜子,不必打开手电筒,伸手进盒子里摸,就拎出一串钥匙,一副破旧的讲解员吊牌。不知道传了几代,也不管,往脖子上一挂,长度正好合适,想着,它的旧主人大概也是个女生,毕竟挂在我脖子上是这样的合适。章哗啦啦地把卷帘门拉开,赶快帮着推开笨重的玻璃门,摸黑往深处探索。
过小木桥的时候想起,讲完绿孔雀和鹈鹕了,就引客人去看鸸鹋,记得要提醒,请大家注意脚下的阶梯哦。声音平缓甜美。鞋跟碰在木板上发出的敲击声,在阴暗的标本陈列馆里荡漾着。这样边的是鸸鹋,那边的非洲鸵,好高,它长得太高了。它死的时候也是直立的吗,没有把头往沙子里埋。隔着玻璃摸了摸它的绒毛,很乖顺的,鸸鹋是一种温柔、不轻易攻击人的生物。
章有意要与我保持同步,于是放缓了步子。也是,那么黑,阴森森的,潮湿的,弥漫着淡淡古怪气味的综合楼负一楼,玻璃展柜里陈列着一具具尸体,二万五千号,一千二百种,一个女孩子,会怕的吧。然而我猜想中的他失策了。
八点二十三分,客人还没来,我愿意多停留片刻。费了好大力气推开门,那门好笨重,又不听话,钥匙老是对不准孔,我几乎要弯下身,说一句让我来试试吧,啪嗒,它被章打开了。
躲在暗暗的木柜里操作,伸手胡乱啪嗒啪嗒地按了一通,再探头的时候,一盏盏灯早就被点燃了。展览馆灯火通明,明亮的光洒在一具具尸骨上,照亮了它们最后的表情。观察了一下,很少,几乎不见有痛苦的。很是纳闷,怎么做到的?一边想,一边咬手指,几十年过后,反正不会在这,也有可能是某个地方,一位母亲指着我,给她的小女儿讲,宝宝,这是一位女性的实体标本哦。
我想的时候,章已经拿起了小红棍,木头敲击在薄薄脆脆的塑料制屋顶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击破了安静的空气。考考你,他说,哪个是一政,哪个是一教?这还不简单,小红棍夺过来,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响。
一个人钻进来,是亮亮,他说,客人要来了,先准备好吧。
一个人站在灯下,好像下一秒就会有声音喊起,跳吧跳吧。收回了要迈出的腿,咧了一个薄薄的微笑。
无非就是说话,弹钢珠一般,有时队伍里两三男性发出交流声,盖过了我的音量,故意提高了分贝,好像说大声一些,在弹钢珠比赛里就能赢过那些男人。讲到那座后山,它那么大,绿得满眼葱茏,想起平日里看见的读书公园的场景,补了一句,许多同学空余时间都喜欢在这里来背书温习功课。人群里突然响起怪声,是谈恋爱吧。几个男人笑起来。稿子里没有教我争辩的话语,提高了分贝,一字一句地说,我常常路过那里,都会碰见在背单词的同学。思绪又飘远了,想起integrated English的老师跟我们说,她看见山下那些背单词的同学,一个一个字母地背,完全没掌握要领,太可怜。
有两位女士,约莫五十有余,一位妆容精致披散着头发,一位素面朝天束着头发,走过大小灵猫展柜时,我侧过脸去看它,刚好一束光落进她的眼睛,我看见星星躺在流逝的河水里。
记得的,多说几句,不记得的,就往下带,总之不能胡诌,不要绝对,少有什么一定,必须,这是原则。到门口时,仿佛看见我的光了,四下扫了几眼,包不在,是亮亮替我放起来了。章一直跟在人群后面,看着我讲,我到结束时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说完倒数第二句话,浅浅地鞠躬,向大家道谢。人群里骤然响起一阵掌声,喉咙干地发痒,不消说一句话,我便知道,再开口时,这已经不是我平时的声音了。回过神来时,那位星星女士,对着我很温柔地一笑,讲得很好,辛苦你了。
再后来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下一堂课就要开讲了,时间不等人,但我仍然握着水杯,站在那顶金叶子颤抖着发出细碎的光的桂冠前,一口一口地啜饮着苦荞茶。亮亮在收拾东西,把百年校庆纪念册拿出来给我们看,一年才最多送出去两三本,都是给进馆参观的那些同学校有渊源的人。
今天一位女士说起她母亲是上世纪我校的毕业生,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还常常念起母校。她这次来,也是顺便走一走母亲曾走过的路。那位女士离开后,亮亮说起这件事,从抽屉里拿出百年校庆时留下的纪念册,“新年伊始,就送出去一本了。”
我把纪念册打开,看见第一页嵌着的校徽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右边是梧桐树叶样式的缺口,内里盛着细碎的干桂花,用透明的材料封起来。我伸手摸了摸它,隔着一层纸,远远地隔着一层记忆的距离,碰到了陈旧时光中间的那些足迹和刻痕,好像闻见了夏天拖着行李箱来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的那种馨甜。
我记得那时节,天阴沉着,我也因为来到了这个自己并不期待的地方而沉着一颗心,一场意料中的小雨也在下着,天还没凉下来。回过神发现我刚好站在动物标本馆门口,那时脑海里闪现了一种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一种类似海盗寻宝的概念,它大概存在于我的潜意识。那时候我穿着红色的裙子站在繁茂如盖的梧桐树下,抬头看树冠中间露出的灰蓝色天空,突然有一瞬间开始在脑海里放映未来的种种可能,也是在同一时刻猛然地感受到原来我还正年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