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岛湖有没有莲舟岛——From 每点读点故事app
顾惟中知道阿桃怀孕的时候,方寸有点小乱。
也许可以生下来,也许不行。一切取决于他那个省委组织部的爸爸。
爸爸说,做人不能左不能右,必须要中间。中间就是正确,政治上的正确就是一切的正确。记住,一定要中。
顾惟中没办法判断让阿桃怀孕这件事是偏左还是偏右,但是好像应该不属于中的状态。
阿桃是农民家的孩子,这事儿听上去算不算偏左?不过阿桃的父母好像有作风不正派的问题,这事儿算不算右?
纠结了一天之后,顾惟中烦了,管他呢,有了就生呗。他下了那么大的决心,但他没想到的是,阿桃居然不稀罕跟他结婚。
你帮我解决上户口的事就行,孩子我自己会养,阿桃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俩结婚也太像一个笑话了。
顾惟中想学马景涛那样大喊为什么,但他知道阿桃是对的,一切的决定是最正确的决定。他点了点头。
阿桃摸摸肚子,真好,这是我一个人的,从此她不再孤单。
绝大多数人认为,父母双全是幸福人生的标准底线,但阿桃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她可以没有妈妈,也可以没有爸爸,无所谓,反正是他们不要她了,反正她在大舅家也过得很好。
所以阿桃是被舅舅养大的。
阿桃听舅妈说过自己的身世。其实她算是50%的弃婴,她妈妈并没有抛弃自己的孩子,只是再也找不到那个回了城的干部家的知青子弟。她受不了这种打击,倪村最美的倪有莲,不应该大着肚子让村里人看笑话。所以她在嘲笑和白眼中生下阿桃后,跳了水库。
说到这,舅妈叹了口气:“这就是命。城里人和农村人,哪里能过到一起。”
舅舅默不作声,他是一个默默干活的木匠。
阿桃成长的原生家庭很简单也很常见,聒噪的舅妈,沉默的舅舅和同样沉默的表哥淳生,农村家庭的标配。
通常这样家庭的男主人,作为家庭经济支柱,多少会一两门手艺,舅舅会做木工,经常去县城里接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回家。舅妈有一次在家替舅舅收拾衣服,发现一双布鞋,布鞋上是密密麻麻不属于自己手艺的针脚,舅妈气得直跳脚,满嘴低声嚷着舅舅的名字要去找麻烦,被阿桃拦住了。
“舅舅钱有没有按时拿回来?”阿桃冷静地问。
舅妈点点头。
“那舅舅有没有说过要和你分开过?”
舅妈摇摇头。
“那么你去找他干什么,给别人看笑话吗?”
“我就是不甘心。”
阿桃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不甘心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我妈就是不甘心把自己给不甘死了。咱们就在家好好过,哥是舅舅的亲儿子,舅舅不可能不要这个家。”
果然,拖了一两年以后,舅舅又开始隔三差五地回家了。舅妈摸摸阿桃的头,我们阿桃真是灵光得很,伶俐得很。
呵呵。
舅妈看看阿桃淡然的脸,想想阿桃的身世,心里升起一个疑问,“你会不会怪舅舅。”
阿桃无所谓地摇摇头,“舅舅养活了我们,我没有什么资格可以怪他。舅舅不过是一个有弱点的好人,至少比我的亲生爸妈好。”
舅妈忽然发现长期以来“让阿桃知道她妈有多可怜,她爹有多畜生”的宣导完全走了偏锋,有些不确定的生气,“那怎么能一样,你爸是坏人,你可得念你妈妈的好。”
阿桃不耐烦地变了变脸色,“干吗要这样?要恨我两个一起恨,我爸爸放弃了我妈妈和我,但我妈妈放弃的只有我一个。要爱就两个一起爱,毕竟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
舅妈结结巴巴,“那你到底是要爱还是要恨?”
阿桃收敛了刚才的激动,又变成漠然的脸色,“不爱也不恨。有他们才有我,没有他们我也照样活。舅妈,你不是说过么,各人有各人的命。”
舅妈恍恍惚惚看了一眼阿桃,忽然发现阿桃成熟得可怕,这才感觉时间过得真快,阿桃已经17了,是时候给她找个婆家了……不过这个想法被阿桃嗤之以鼻,“我是不会嫁给这些村汉的。”
舅妈听到这话,想起倪有莲,心里一沉。
阿桃没有辜负倪有莲的基因,桃粉的脸颊像孩儿面的天真;眯起的眼神,像千岛湖的湖水,有不可测的深沉。弯弯扯起的嘴角总是自带嘲讽,活泼泼的眉飞目长,掩不住一脸的明艳嚣张。
漂亮的姑娘一旦聪明,就很难管教,阿桃看看单纯得像白纸一样的实习老师,就忍不住想吐槽。她不喜欢从未经历过黑暗的纯良小白兔,不喜欢未经泥泞的白莲花。
她自己就是一颗被辜负的种子,在阴暗的泥淖里长出来任性又顽强的罂粟,她怎么肯听小白兔与白莲花的摆布。
讲解《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实习老师说:“金钱买不到爱情。”阿桃开口就来:“难道贫穷能买到?”
老师愣了一下,说:“只有经历了贫穷的洗礼,才是坚固的爱情。”
阿桃内心嘲笑着单纯的实习老师,又看看教室后门外等待的年轻男人,白衬衫灰西裤,倒是个干净清爽的聪明人,只是为何要看上这蠢笨的实习老师呢。阿桃眯起眼睛咧开嘴,继续碾压那个年轻的实习女老师,“老师,贫穷不能给人洗礼,只能给人洗劫。”
老师又愣了一下,阿桃看见年轻男人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继续加足火力,“杜十娘死在押错了宝,有无价宝就够,何必再找有情郎。错的人押不出对的结局,李甲担当不起她的爱情,她的爱情担当不起她的命,所以珠宝沉了,十娘死了。”
下课铃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实习老师的狼狈,也提醒了阿桃向教室后门外的年轻男人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实习老师就这样失去了还没来得及确定关系的男朋友。
后来舅妈总是责怪儿子淳生不该开酒吧,如果没酒吧就不会把顾惟中招惹了来。但其实即使没有酒吧,顾惟中已经在课堂上认识了阿桃,更何况酒吧是阿桃让淳生开的。
阿桃说,来淳安旅游的杭州人还不习惯鲜辣的淳安菜,尝鲜嘛,一道千岛湖钱鱼头已经足够。所以开个酒吧,除了酒水零食,专供一道千岛湖鱼头,这样那些杭州来的客人,既能尝到土鲜,又能享受惯常的城市夜生活。
1992年的千岛湖,酒吧还很不多见,所以淳生开张后生意极好,阿桃偶尔客串酒水小妹,给淳朴的乡镇小酒馆添了一丝小而美的错觉。
直到有一天,淳生看到酒吧里,阿桃边喝酒边吃鱼肉,顾惟中给她倒酒,挑鱼刺。看上去,顾惟中倒像个陪酒的少爷。
淳生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对顾惟中说:“我妹妹很乖,你不要招惹她。”
顾惟中哈哈大笑,扭头对阿桃说:“听说你很乖啊,”阿桃哈哈大笑,“我怎么不知道。”
打烊以后,顾惟中听到暗沉沉的烛光里阿桃对淳生轻声说:“哥,你别管我。”
顾惟中读到大三就肄业了,在灯红酒绿里飘来荡去了小半年,心血来潮地和处在眉来眼去阶段的文艺女青年同学说:“实习期去找你玩啊。”略有姿色的女同学从衣服颜色到讲课选题都激动万分地准备了很久,最终在课堂上败给了那个欺负老师的美丽坏学生。
顾惟中对一切东西的兴趣本来就不长久,他厌倦一切一本正经的东西,阿桃不正常的漂亮和不正常的精怪成熟,尤其吸引他。顾惟中像一支桨,划开了阿桃眼底湖水样的寒冷,跨过温吞水的阶段,直接进入了激情鼎沸的状态。
怀孕并不使她慌张,她本来就不愿意委身给身边常见的乡野汉子,清俊的顾惟中接近她的理想伴侣标准,但她知道自己够不上更好的男人。顾惟中有情趣,也体贴她,只不过她知道他仍然是她够不上的。这一点即使她怀孕也改变不了。
阿桃生了一个女儿,她在那一团软软胖胖的小肉肉上按了按,又摸了摸。婴儿张着懵懂的眼,小鸟一样的嘴巴四处寻找,阿桃解开衣服,把奶头塞进了那小鸟一样的嘴巴。一阵清晰的痛从奶头上传来,突然就激出了她的眼泪,她一瞬间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叫莲舟,莲动下渔舟。”
“你不是最不喜欢吃稀饭?”
“蠢货,不是那个粥,是一条船的舟。”
门外听到这番对话的淳生不懂什么是莲舟,但是他迷迷糊糊记得阿桃是从来不愿意说“莲”这个字的,也许是产后紊乱的荷尔蒙让她糊涂了吧。
顾惟中比她更激动,孩子出生没几天,他告诉阿桃,“我给莲舟买了个岛!就用莲舟的名字命名!”
彼时的千岛湖正在开发,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所以一些不知名的小岛卖出去,收入现金用来开发旅游。这些小岛基本上小到像湖水中的土包,没有太大的开发可能,买主花不多的钱,换来的也就是给小岛命个名,这样的做派很符合顾惟中。
顾惟中几通电话就搞定了户口的事情,然后就回省城杭州了。每隔两个月他会回千岛湖去看莲舟母女,三个人一起去看过莲舟岛,顾惟中笑得豪气,阿桃笑得傻气,怀里的婴儿也被他们感染出一脸憨憨的笑。
后来,顾惟中结婚了,他仍然会来看她,一年一次。
他提起接娃娃去省城的事情,“认真考虑一下,把莲舟交给我,给她不一样的人生。”
她拒绝了。
莲舟,你只有我啦,我也只有你了,这是我们的命运,但是我们会过得很好,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她像每一个正常的妈妈那样宠孩子,当她和莲舟相亲相爱的时候,莲舟那些哭、笑、闹、泼的瞬间,像一个个碎片,弥合她记忆中的残缺裂口。在这个记忆里,妈妈是爱她的,爸爸是爱她的,岁月曾亏欠她一个美好的家,在这个记忆里得到了圆满。
假使现实没有提醒她,在农村,一个孩子没有爸爸是多么不招人待见的事情,她们会一直这样幸福圆满。
先是莲舟在入团时被刷下来,老师委婉地提醒,如果有个爸爸应该会好很多。好吧,她决定为了莲舟委屈一次自己。对象是淳生的小学同学,也是个木匠,少言而多汗,一切为了莲舟,她决定忍忍。但是没想到木匠的妈放话了。
“我们农村,要父母双全才算十全十美,你没有爸爸,你的娃也没有爸爸,这门亲事,恐怕不合我们家的规矩。”
接踵而来的下一个坏消息,是莲舟把同学给揍伤了。
阿桃把孩子领回了家,横亘在她们中间的是沉默。
一周以后,莲舟又把同学揍伤了。阿桃把她接回家,她们沉默。
好像是过了两个月后,她接到电话,莲舟在舞厅里把人打伤了。
她忍不住要教训莲舟,莲舟面目狰狞地大叫:“万恶淫为首,他们说你是淫为首。我不准他们说你!”
“哦。”
她觉得是时候做些改变了,她打了电话给顾惟中。
顾惟中答应了她的要求,“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现在还来得及。”
她笑笑。
莲舟发现妈妈衣衫不整和一个木匠躺在床上的时候,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眼泪不停流下来,她烦躁又愤怒地用指甲抓自己的脸。
阿桃冷静地看着她,“你还没觉得自己有多碍事啊。我为你也累够了,牺牲够了,现在我要过我自己的日子了,你去杭州,找你的爸爸吧。”
伤心又绝望的莲舟就这样从阿桃的生活里消失了,为了让莲舟走,阿桃付出了伤心和500块的代价,伤心是给自己的,500块是给木匠的,“谢谢你陪我演戏。”
不需要顾惟中说服老婆,多年未育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压力,莲舟对于他们就像一个礼物。他们给了莲舟一个闪亮的出身,一个漂亮的家庭,对外,莲舟是他们早年未婚生育的产物;对内,莲舟和他们之间相互都很客气。
顾惟中对阿桃说:“为了莲舟好,干脆一点,别联系了。”
直到今年,莲舟打电话来告诉她结婚的消息。
“妈,我要结婚了,在省人民大会堂花中城宴会厅,你来吧。”
阿桃激动得要死,口气却客气而清淡,“那恭喜你啊,我就不来了,我现在也有我的家,乡下人的嘴巴,你懂的,我们不见面为好。”
莲舟耸了耸肩膀,真是有点遗憾,不过,她尊重妈妈的选择。
婚礼很盛大,顾惟中很宠女儿,什么都用了最好的,莲舟穿着顶级的洁白婚纱,一圈一圈的古董蕾丝,衬得她典雅又美丽。主持人在台上让新人向父母敬酒时,顾惟中忽然说,想喝千岛湖的农家米酒。
新郎愣了一下,小声说:“爸爸,花中城只有洋酒、红酒、黄酒,米酒得叫人去外边买了,今天下雨怕是会堵车啊。”
顾惟中不理他,抬手指指门口,穿着黑色雨披的送酒员抱了一箱米酒进来。
顾惟中哈哈大笑:“爸爸我早就安排好了。”
婚姻继续进行,亮闪闪的祝辞,甜美的新娘,清亮的米酒,不舍的眼泪。一片狼籍的热闹里,黑雨披向大厅外退去。
天空扯着银线一样的雨,可是阿桃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她只觉得一团热火在胸腔里,热得不能自抑,她扯掉了蒙在头上的黑雨披,笑得无比自豪,清冷的雨水淋在她的脸上,她咧开嘴大笑,雨水顺着她的笑纹流进了嘴里。
我的莲舟。真好。真好。
阿桃不停地点头,边笑边走,城市的车流在她身边熙熙攘攘,她登上了回淳安的大巴。
手机发出提示音。顾惟中的短信到了,“孩子见到了,你也应该放心了,为莲舟一世幸福着想,我们真的不便再联系。珍重。”
一通废话而已,阿桃懒得回复,合上手机,疲倦而满足地闭目养神,等着车子从杭州开向千岛湖。
她生而失母,未曾体尝母亲的温暖,但是她在为人母最痛苦的选择里,体味到牺牲的回甘,她的莲舟终于跳出了她一直担心的宿命,这让她选择性过滤了自己的孤独与苦楚。
在膨胀的满足感里再次与去世的母亲和解,她感到自己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
如果你有机会来千岛湖,别忘了找找是不是有一个小岛叫莲舟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