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讀書會第二次報告材料
黃庭堅讀書會報告
觀伯時畫馬禮部試院作
儀鸞供帳饕蝨行,翰林濕薪爆竹聲,風簾官燭淚縱横。
木穿石槃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貧馬百藖逢一豆。
眼明見此玉花驄,徑思著鞭隨詩翁,城西野桃尋小紅。
校勘: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山谷集》、《武英殿聚珍叢書》所收《山谷詩注》,《四部叢刊》影印宋刊《豫章黃先生文集》本均無“禮部試院作”五字。五山版为“觀伯時畫馬禮部試院作”,中華書局《黃庭堅詩集註》本爲“觀伯時畫馬禮部試院作”,今從之。
一解體:此詩爲七言古詩,句句押韻,三句換韻,不拘平仄。“行”、“聲”、“橫”押下平聲八庚。“透”、“瘦”、“豆”押去聲二十六宥。驄、翁、紅押上平聲一東。
古人將此詩詩法命名爲“促句換韻”。最早對其命名的是惠洪,他在《天廚禁臠》分析山谷這首詩:此詩三句三疊而止,其法不可過三疊。然促兩疊可謂之促句法,以兩疊則俱用平聲,或用側聲。如“江南秋色推煩暑,夜來一枕芭蕉雨,家在江南白鷗浦。十年未歸鬢如織,傷心日暮楓葉赤,偶然得句因題壁”。此二疊俱用側聲也。如“蘆花如雪灑扁舟,正是滄江蘭杜秋,忽然驚起散沙鷗。平生生計如轉蓬,一身長在百憂中,鱸魚正美負秋風”。此兩句俱用平聲也。
這個定義被後來的詩評家接受,如《苕溪漁隱叢話》曰:“魯直《觀伯時畫馬詩》云:……此格禁臠謂之促句換韻,其法三句一換韻,三疊而止,此格甚新,人少用之,余嘗以此格爲鄙句。”
“促句”即是逐句,這種詩法和柏梁體有一定淵源。王力先生認爲,“七言連句入韻是仿古的一種姿態”,“齊梁以前的七言總是句句押韻”,但這種促句換韻並非就是柏梁體。“七古句句用韻可算是古體了,但不一定是柏梁體,因爲柏梁臺連句是一韻到底的純七言平韻詩,所以假使是轉韻七古,雖然句句用韻,也不能稱爲柏梁體。”七古句句用韻自有淵源,但是三疊而只作七古,所謂“促句換韻”法似爲山谷所創。這種促句換韻法“用韻密轉換快,適用於節奏急促有力,寫焦急、氣憤、緊迫情事的可用。”算是非常符合本詩的主題的“有意味的形式”。
二解題:
1.伯時:李公麟,字伯時,舒城人。《宋史》卷四十四、《宣和畫譜》卷七《人物三》有傳。(之前讀書會有介紹,茲不贅述)山谷與李公麟結識在元豐間。山谷《文集》卷十四《寫真自贊五首》有序云:余往歲登山鄰水,未嘗不諷詠王摩詰《輞川別業》之篇,想見其人,如與並世。故元豐間作“能詩王右轄”之句,以嘉素寫寄舒城李伯時,求作右丞像。此時與伯時未相識,而伯時所作摩詰偶似不肖 。”故而兩人應在元豐後期才認識。
2. 繫年與背景:本次所注釋的六首詩歌均作於元祐三年(1088年)三月六日——十二號之間。第一首詩作於哲宗元祐三年三月六日(1088年)。黃庭堅44歲,本年在秘書省兼史局。黄㽦的《山谷年譜》將其繫爲元祐三年春天。然而根據材料,我們可以確定其更爲具體的時間。所依據的材料有:
黃庭堅的《題太學試院》,蘇軾的《書試院中詩》:
山谷在《題太學試院》中詳細記載了這次考試:元祐三年正月乙丑(正月十七)鎖太學,試禮部進士四千七百三十二人,三月戊申,奏號進士五百人,宗室二人。子瞻、莘老、經父知舉,……魯直……參詳。……無咎、……君時……㸃檢試卷。是日侍御史日晏不来,爲子發書。
蘇軾的《書試院中詩》:元祐三年二月二十一日領貢舉事,(註:此處有誤,誤記爲二月二十一,應爲正月二十一)辟李伯時爲考校官。三月初,考校既畢,待諸廳參會,故數往詣伯時。伯時苦水悸,愊愊不欲食,欲作馬以排悶。黃魯直詩先成,遂得之。魯直詩云:“儀鸞供帳饕蝨行……”子瞻次韻云:“少年鞍馬勤遠行……”蔡天啟、晁無咎、舒堯文、廖明畧皆繼,此不能盡錄。予又戲作絕句:“竹頭槍地風不舉,文書堆案睡自語。看馬欲頓風塵,亦思歸家洗袍袴。”伯時笑曰:“有頓塵馬欲入筆。”疾取紙來寫之後。三月六日所作皆是也。眉山蘇軾書。(蘇軾這段材料極其重要,一提到了相關作詩的時間,二提到了唱和的情況,三涉及《題伯時畫頓塵馬》一詩的歸屬問題。之後均會詳細談到。)
由以上可知,本次注釋的六首詩所涉及的人物有蘇軾、黃庭堅、李公麟、晁補之都是元祐三年省試的考官。因此首先需要根據以上的材料來還原這次考試,方可確定其確切作詩時間:
(一)省考鎖院的背景
事件:1088年省試。
地點:太學。
負責機構:禮部,省試又稱禮部試,禮部下面的禮部貢院“既是組織省試的機關,又是考試場所”。(余曾前往閬中市參觀其貢院,圖可見於附錄。)李燾《貢院記》:“國朝貢舉,率循唐舊,間命他官員知貢舉,而貢院固屬禮部。”貢院所在地點幾經變遷。自元豐八年後,貢院一直設在太學。直到宋徽宗才重建貢院。
人物:
權知貢舉:省試總負責人(1人):蘇軾
權同知貢舉:孫覺,孔文仲
點檢官:晁補之、李公麟
參詳官:黃庭堅、陳軒
鎖院:按照祝尚書先生的解釋:“朝廷任命的權知舉、權同知舉及其他考官名單一經公佈,就須馬上到貢院住宿,不得與外界接觸”。
(二)時間的衝突問題:
以上材料儘管已經提供大量信息,然而卻無法解釋一個關鍵問題:山谷明確記錄時間是正月十七日(乙丑)到三月一日(戊申),宋人洪邁《容齋四筆》卷八也有考證:“黃魯直以元祐三年爲貢院參詳官,有書帖一紙云:……正月十七日至三月一日,乃是在院四十四日。”可見在宋人洪邁也是認爲三月一日即爲鎖院結束之日。
但是根據蘇軾所記材料,此詩作於三月六日,而此詩的內容在抱怨鎖院生活,希望早日回家。這足以證明,起碼在三月六日時,鎖院依然沒有結束。
因此,如何解释这种冲突呢?
1.從省試流程解決時間衝突問題:
從科舉考試的流程來看,
省試流程大概可以簡化爲以下幾個環節:交卷——封彌——謄錄——初考——覆考——定號——奏號:將錄取名單(字號,不是真名)及試卷交尚書省上奏)——拆號、復試、放榜
而考官的锁院从公布考官名单一直到持续到放榜之时。皇帝批准放榜,鎖院才能結束。
黃庭堅的材料其實提到的“三月戊申,奏號進士五百人,”其實並非鎖院結束之日,而只是試卷批改結束之日,即奏號給皇帝之時。祝尚書先生提到“到定號、奏號時,考試任務就算完成,考官們如釋重負,難免又有詩。”可以說爲這六首詩歌的寫作時間指明了方向。很顯然,此時是已經批閱完試卷,對朝廷進行奏號後,眾考官閒暇無事,卻仍鎖於院中,方才有觀畫寫詩之活動。
2.《三蘇年譜》提供了更詳細的時間表:
正月十七日,朝廷宣佈考官。
正月二十一日,“軾領貢舉事,入試院”。
三月六日,“軾書試院中事,敘考校既畢,與黃庭堅、晁補之唱酬事”。
三月十日,哲宗策試禮部奏名進士。
三月十一日,策試武舉。
三月十四日,遊金明池。
根據第一條和第二條的綜合分析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起碼在三月十號之前,鎖院是一定沒有開放的。
3.蘇軾的唱和詩作爲旁證。
東坡次韻
少年鞍馬勤遠行,卧聞齕草風雨聲,見此忽思短策横。
十年髀肉磨欲透,那更陪君作詩瘦,不如芋魁歸飯豆。
門前欲嘶御史驄,詔恩三日休老翁,羨君懐中雙橘紅。
註:黄有老母
查慎行補注:御史驄,歐陽永叔出省詩自注云:國朝之制,禮部考定卷子奏上字號,差臺官一人拆封出榜。黄山谷試院題名記云:是日侍御史日晏不來,蓋秦號之後必侍御史至,然後拆卷故云。王十朋補註:宋朝省試御史放榜。
三日休:咸淳臨安志,本朝考試官出院給歇泊假三日,故周必大有詩云:“會待詔恩三日沐,湖山尋勝任舟輿。”這兩條注釋,清楚地說明考官們正在苦苦等待侍御來放榜,才能結束鎖院。而關於“三日休”的制度,在蘇軾出院後的“三月十四日,遊金明池。”也剛好可爲此“三日休”制度做注腳。
總結:

結論:
綜上論述,我們可以放心地認爲,本次考試與三月一日批閱完試卷,三月六日考官們在鎖院內觀畫唱和寫詩,其中應該多有唱和,本次討論的六首詩應該出於三月六日至放榜之日(推測應爲三月十二、十三日之間。)其中可以確切知道的是《題伯時畫馬》《題伯時畫頓塵馬》作於三月六日。
這個時間點也提醒我們,這是黃庭堅最無聊的時候,寫得最有文字技巧的文字。之後的詩歌分析中還會有進一步體現。
三注釋:
儀鸞供帳饕蝨行,翰林濕薪爆竹聲,風簾官燭淚縱横。
任注:
上三句言供擬之寒陋也,供帳敝壊,卒徒以爲卧具,故有貪饕之蝨行于其間。《神異經》曰:山臊畏爆竹聲。後漢巴祗與客暗坐,不燃官燭。李商隠詩曰:風簾殘燭隔霜清。老杜詩曰:四座淚縱横。
1. 儀鸞供帳:
任註:《國朝㑹要》曰:儀鸞司在拱宸門外嘉平坊,掌奉供帳之事。
補註:儀鸞:儀鸞司,按《宋代官制辭典》:掌宮中帳設之事。如宋·戴栩《賀丞相家廟詩》:騶騎傳呼鬨,儀鸞供帳陳。
2.翰林:
任註:翰林司在大寕門内,掌供御酒茗湯果,及游幸宴㑹内外筵設。
補註:翰林司,按《宋代官制辭典》“掌供奉御酒、茶湯、水果等事。”
2. 爆竹聲:此句的理解不僅需要文獻知識,更需要生活經驗。經多方求證,濕薪在燃燒時,也會發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木頭、竹子有節,裡面有空氣,受熱膨脹發出聲音。只要是帶樹皮的濕柴,燒起來都有聲音,樹皮越厚,聲音越大。而且聲音的大小也與樹種有關。唐代也有過年燒竹子來放炮的習俗,足證聲音不小。因此即使是“濕薪”,也會發出聲音。
此外,根據《欒城後集》卷二十二《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元祐)三年,權知禮部貢舉。會大雪苦寒,士坐庭中,噤不能言”。證明此年很冷,濕薪爆竹聲應該很常見。
木穿石槃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貧馬百藖逢一豆。
任註:言鏁宿甚久,出院未有期,鬰鬰自苦,如貧馬之得瘦。
1. 木穿石槃:
任註:《真誥》曰:太極老君與傅先生木鑽,使穿一石磐,厚五尺許。積四十七年而石穿,遂得神丹。
2. 未渠透:
任註:《庭燎詩注》曰:夜未央,猶言夜未渠央也。《音義》曰:渠音其遽反。
補註:《詩經·小雅·庭燎》: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鄭箋:夜未央,猶言夜未渠央也。《楚辭•離騷》:“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王逸注曰:央,盡也。渠,通“遽”,匆遽完結。如王安石《送程公辟守洪州》诗:“使君謝吏趣治裝,我行樂矣未渠央。”故而,“未渠透”表面指木鑽還未穿透石磐,實指漫長的鎖院生活未結束。
3.貧馬百藖逢一豆:
任註:元次山詩曰:豈欲皂櫪中,爭食麧與藖。自注云:麧,糠中可食者,下沒反;牛馬食餘草節曰藖,下諫反。按《集韻》:藖音何間反,莝餘草也。又侯襉反。
補註:豆:馬料豆,黄承昊撰《折肱漫録》:黑小豆即藿豆,本經只言黑豆小者入藥,並無馬料豆、藿豆之名,蓋即此豆是也,此豆北方最多,以之喂馬,故名馬料豆。
眼明見此玉花驄,徑思着鞭隨詩翁,城西野桃尋小紅。
1.眼明:
任註:老杜詩:吾與汝曹俱眼明。
補註:《春水生二絕》:鸕鷀鸂鶒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對於“眼明”諸家有不同解釋,趙次公認爲是“與物委蛇而同其波矣。”山谷此處,似乎理解爲“快心”“驚喜”比較貼切。
2.玉花驄:
任註:又《丹青引》曰:先帝天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一本作“五花驄”。按老杜《高都䕶驄馬行》曰:五花散作雲滿身。
3.徑思:補註:似爲宋代詩人常用詞彙,之前少見。孔武仲《初秋大热》:径思去尘嚣,登临千丈台。王质《复和前韵》:小窗厌读牛毛书,径思一苇航江湖。张栻極喜用此詞,如《次韵赵漕 其二》:击壤径思同野老,名亭讵敢学坡苏。句式與山谷此句也十分相似,根據所用的語境,推測其語意爲“暢想”。
4.着鞭:
任註:《晋書·劉琨傳》曰:常恐祖生先吾著鞭。
補註:可與解題部分的“三日休”制度聯繫,周必大《次韵陈叔晋舍人殿试笔记》:會待詔恩三日沐,湖山尋勝任舟輿。此處看畫的遐想也是有根據而發,山谷想象的是鎖院結束後的假期出遊的場景。
5.詩翁:
任註:“詩翁”謂東坡。
6.尋小紅:
任註:老杜詩:點注桃花舒小紅。
四翻譯:
儀鸞供帳饕蝨行,翰林濕薪爆竹聲,風簾官燭淚縱横。
儀鸞司下發的帷帳上有貪吃的蝨蟲爬行,翰林司供給的潮濕柴草在火中發出噼啪爆竹之聲,風吹過簾內的官燭,燭淚被風吹得流淌四周。
木穿石槃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貧馬百藖逢一豆。
我這木鑽穿石磐的鎖院生活還沒有結束,坐在窗邊無法出遊,我也就像那疲勞之馬在草莖裡難以尋找馬料豆一樣,日漸消瘦下去。
眼明見此玉花驄,徑思著鞭隨詩翁,城西野桃尋小紅。
見到這(畫上的)的駿馬,我遐想著跟東坡一起騎馬加鞭,去城西看那桃樹上舒開的花瓣。
題伯時畫揩痒虎
猛虎肉醉初醒時,揩磨苛痒風助威。
枯楠未覺草先低,木末應有行人知。
一解體:本詩爲古體絕句。不符合近體絕句的平仄。“時”“知”押上平声四支韵,“威”,押上平声五微韵。首句入韻,“威”和“知”屬於鄰韻通押。山谷许多絕句都好爲古風絕句,“在唐代以後,凡依律句的平仄形式寫成的絕句,就可以認爲近絕(或律絕);凡不依的,就可以認爲古絕。自然也有“半古半今的絕句,正像有半古半律的律詩一樣”。
二解題:同上,作詩時間應該在三月六日至放榜之日(推測應爲三月十二、十三日之間。)
三注釋:
猛虎肉醉初醒時,揩磨苛痒風助威。
1. 猛虎肉醉:
任注:俗言虎食狗則醉。
補註:宋·陸佃撰《埤雅》卷三《釋獸》:“俗云:鳩食桑葚則醉,貓食薄荷則醉,虎食狗則醉”。可見此俗語在宋代流傳廣泛。
清·陳夢雷《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彙編禽蟲典》:“虎食狗則醉,狗乃虎之酒也。”
2. 揩磨苛痒:
任註:《禮記·内則》曰:疾痛苛痒。注云:苛,疥也。退之《畫記》:馬有痒磨樹者。
補註:揩磨:摩擦,擦拭。此處指在硬物上摩擦以解痒,對應題目“揩痒”。
苛痒:疥瘡,一種刺癢的皮膚病。劉禹錫《鑒藥》:“予受藥以餌,過信而膇能輕,痺能和,渉旬而苛癢絶焉,抑搔罷焉”。黃庭堅《跋王荆公惠李伯牖錢帖》:“荆公不甚知人疾痛苛癢,於伯牖有此䘏,非常之賜也”。
枯楠未覺草先低,木末應有行人知。
1.枯楠:
任註:老杜有《枯楠》詩。
補註:杜甫《枯楠》:上枝摩皇天,下根蟠厚地。此處泛指高大的樹。
2.草先低:
任註:《樂府·敕勒歌》曰:風吹草低見牛羊。
3.木末:
任註:老杜詩:我行已水濱,我僕猶木末。(按:山谷用其語,也用其意。)
此詩謂行人居高見風生草低因覺其有虎也
補註:杜甫《北征》:我行已水濱,我僕猶木末。《杜甫全集校注》注曰“是句言僕從遠遠落後在山上,山上多樹木,遠望仿佛人在樹梢”。
此處用其意,指的是位置關係,行人在高處。最後兩句“枯楠”“木末”都用杜甫典故,既用其語,又用其義,十分工整。
四翻譯:
猛虎肉醉初醒時,揩磨苛痒風助威。
(這畫中的)猛虎食肉醉後初醒,樹上摩擦身體揩痒,起風陣陣顯威風。
枯楠未覺草先低,木末應有行人知。
周圍的大樹還未有動靜,草已經被風吹低,站在高處的行人看此場景就知道有大虎在此。
題伯時畫觀魚僧
横波一網腥城市,日暮江空烟水寒。
當時萬事心已死,猶恐魚作故時看。
一解體:
本詩爲古風絕句。“寒”“看”押十四寒,首句不入韻。
二解題:
同上,作詩時間應該在三月六日至放榜之日。(推測應爲三月十二、十三日之間。)
三注釋:
横波一網腥城市,日暮江空烟水寒。
1.横波:
任註:退之詩:長網横江遮紫鱗。(按:山谷用其語)
2.一網:
歐公作《蘇子美墓誌》載御史劉元瑜語曰:“爲相公一網打盡。”
補註:歐陽修《蘇子羙墓誌銘》:君名重天下,所會客皆一時賢俊,悉坐貶逐,然後中君者喜曰:“吾一舉網盡之”。山谷用其語,也用其意。
當時萬事心已死,猶恐魚作故時看。
1. 心已死:
任註:列子曰:同齋三月,心死形廢。(按:“心死”一語的出處)
補註:最早出自《莊子》: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郭象注曰:死灰槁木,取其寂寞無情耳。夫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體中獨任天真而已,又何所有哉!後來,“心死”“死灰”等詞被用來翻譯佛教中的概念,徐國富師兄論文舉出大量例子論證“心如死灰”在佛典中的用法,“常用來指內心自在寂然,不受外界諸色紛擾”“指熄滅紅塵妄念後內心所達到的超脫之狀”
2.當時萬事心已死,猶恐魚作故時看:
任註:山谷舊跋此畫爲《玄沙畏影圖》,按《傳燈録》:玄沙宗一大師,姓謝氏,幼好垂釣。年甫三十,忽慕出塵,乃棄釣舟,落髪,後得法于雪峰。
補註:《黃庭堅詩集註》目錄附《年譜》:舊本《書觀魚僧》題云:子瞻畫枯木,伯時作清江游魚,老僧映樹身觀魚而禪,筆法甚妙,予爲名曰《玄沙畏影圖》,並題數語。
《景德傳燈録》:福州玄沙宗一大師,法名師備,福州閩縣人也。姓謝氏,幼好垂釣,泛小艇於南臺江,狎諸漁者,唐咸通初年,甫三十,忽慕出塵,乃棄釣舟,投芙蓉山靈訓禪師,落髮往豫章開元寺。山谷將此公案與畫的內容結合,題畫詩頗有頌古味道。
四翻譯:
横波一網腥城市,日暮江空烟水寒。
當年在水波中打漁一網,殺生的血腥味充滿城邑的集市,日落時分江面空闊煙波浩渺,寒涼之氣生發。
當時萬事心已死,猶恐魚作故時看。
如今已經領悟禪法,駐足池邊觀魚,還是擔心魚將我看作以前那個殺生之徒一樣(躲避我)。
題伯時畫頓塵馬
竹頭槍地風不舉,文書堆案睡自語。
忽看高馬頓風塵,亦思歸家洗袍袴。
一解體: 本詩爲古體七絕,“舉”,“語”押上聲六語,“袴”押去聲七遇。屬於鄰韻通押。
二解題:根據上引蘇軾的《書試院中詩》有:予又戲作絕句:“竹頭槍地風不舉,文書堆案睡自語。看馬欲頓風塵,亦思歸家洗袍袴。”伯時笑曰:“有頓塵馬欲入筆。”疾取紙來寫之後。三月六日所作皆是也。眉山蘇軾書。
關於此詩的歸屬問題很早就有人關注到,查慎行補注《補注東坡編年詩》:慎按此詩見本集雜記中,又見山谷集,題云題伯時畫頓塵馬,姑存俟考。黄㽦撰《山谷年譜》:先生有此詩真蹟,題作輾馬,今觀詩句乃云忽思馬欲頓風塵,則是輾馬無疑,蜀中見有石刻。孔凡禮《蘇軾詩集》收入卷四十八補編詩,《蘇軾全集校註》未收此詩。蘇黃詩歌常有混淆,故儘列出材料,不做定論。若依蘇軾的《書試院中詩》,作詩日期也可確切到三月六日。
三注釋:
竹頭槍地風不舉,文書堆案睡自語。
1. 竹頭槍地:
任註:《戰國䇿》秦王謂唐且曰:“布衣之怒,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司馬遷書亦曰:見獄吏則頭槍地。(按:山谷只用其語。)
補註:竹頭槍地,本指生活中常見場景:竹子被風吹動,枝葉壓低點地的樣子。如宋·趙蕃《十一月晦日欲雪》:竹頭搶地何肯低,梅面著沙終自潔。金·劉迎《連日雪惡用聚星堂雪詩韻》:參天松頂老猶強,搶地竹頭低欲折。這裡用竹子的不斷低頭點地,比喻自己疲勞犯困,腦袋不斷下顛,幾慾睡著的打盹樣子。
2.文書堆案睡自語:
任註:元稹詩:滿眼文章堆案邊,眼昏偷得暫時眠。
元次山《寢論》曰:寐中寱言非所知也。
韻書云:寱,睡語也。
忽看高馬頓風塵,亦思歸家洗袍袴。
1. 高馬:
任註:老杜詩:高馬勿捶面。
補註:杜甫《三韻三篇 其一》:高馬勿唾面,長魚無損鱗。趙次公曰:當以“捶”爲有義。高馬,此處就是指駿馬。
2.頓風塵:
任註:韋應物詩:亂髪思一櫛,垢衣思一換。
補註:頓:抖動,甩塵土。此句參考蘇軾筆記中的“看馬欲頓風塵”,,《玉篇》馬轉臥土中。又《廣韻》馬土浴也。(可參看趙孟頫的《滾馬圖》)。
因此,我們依據這句,可以推測,“頓風塵”是馬土浴緊密聯繫的動作。此外,蘇軾有《次韵子由浴罢》:倦馬風沙,奮鬛一噴玉。垢凈各殊性,快愜聊自沃。從人的洗浴寫到馬的洗浴,蘇軾寫到了馬:風沙和噴玉,即馬鼻子噴沙。由此聯繫,“頓風塵”應該是馬在土中打滾作爲洗浴,然後站起來抖落身上的塵土的狀態。蘇軾從人的沐浴想到了馬的沐浴,而山谷從馬的歡脫洗浴,一抖風塵,聯想到了人歸家之後沐浴更衣的自在。
3.亦思歸家洗袍袴:
任註:時山谷在試院中,故有思歸之語。
補註:袍袴:袍絝。袍子與套褲。 《北史•薛端傳》:文帝撫端背曰:“成我者卿也。卿心既與我同,身豈與我異。”遂脫所著冠帶袍袴並以賜之。
四翻譯:
竹頭槍地風不舉,文書堆案睡自語。
(我在鎖院中)困得像竹子枝葉被風壓低點地一樣打盹,在堆滿文書的桌案上酣睡說夢話。
忽看高馬頓風塵,亦思歸家洗袍袴。
看到(畫中)這駿馬土浴後,抖動塵土的樣子,我也想趕快回家洗衣更衫以掃疲倦。
題伯時畫嚴子陵釣灘
任註:《後漢書·逸民傳》:嚴光字子陵,少與光武同游學。及光武即位,使聘之,三反而後至。除爲諌議。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後人名其釣處爲嚴陵灘焉。
平生久要劉文叔,不肯爲渠作三公。
能令漢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絲風。
一解體:本詩屬於古體絕句。“公”“風”押一東韻,“叔”押入聲一屋,屬於鄰韻通押。首句入韻。
二解題:作詩時間應該在三月六日至放榜之日。(推測應爲三月十二、十三日之間。)
三注釋:
平生久要劉文叔,不肯爲渠作三公。
任註:
1.平生久要:
任註:《魯論》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爲成人矣。注云:久要,舊約也。
補註:
《論語》: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爲成人矣。何晏引孔安國註曰:久要,舊約也。平生,猶少時。在之後的使用中,“久要”的含義從“舊約”擴大到“舊交”。如《文選·曹植<箜篌引>》:久要不可忘,薄終義所尤。《六臣註文選》劉良註曰:久要,久交也。玩味詩意,解爲“久交”似乎更妥當。
《後漢書·逸民傳》:嚴光字子陵,一名遵,會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與光武同遊學。及光武卽位,乃變名姓,隱身不見。帝思其賢,乃令以物色訪之。
2.劉文叔:
任註:《後漢帝紀》:光武諱秀,字文叔。
2. 三公:
補註:《後漢書·逸民傳·嚴光傳》:除爲諫議大夫,不屈,乃耕於富春山。
《後漢書·百官》:諫議大夫六百石本注曰無員,胡廣註曰:“光祿大夫,本爲中大夫,武帝元狩五年,置諫大夫爲光祿大夫,世祖中興以爲諫議大夫。”諫議大夫應爲爲九卿,此處稱“三公”或爲泛指。
能令漢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絲風。
1.漢家重九鼎:
任註:
汲黯曰:“夫以大將軍有揖客,反不重耶?”此句蓋用此意。
《漢書》:宣帝曰:“漢家自有制度。”
《史記·平原君傳》曰:毛遂使趙重於九鼎大吕。
補註:此處用兩個典故,一個是《漢書·汲黯傳》:大将軍青既益尊,姊爲皇后,然黯與亢禮。或説黯曰:“自天子欲令羣臣下大将軍,大将軍尊貴,誠重,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軍有揖客,反不重耶?”顏師古註曰:“言能降貴以禮士,最爲重也。”此處反用其意,指嚴子陵受到皇帝劉秀降貴禮士的待遇。
另一個是《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趙重於九鼎大呂。司馬貞索隐曰:九鼎大呂,國之寶器。言毛遂至楚使趙重於九鼎大呂,謂天子所重也。此處用其意,指嚴子陵分量之中,如此地受到天子的重視。山谷《次韻答叔原會寂照房呈稚川》:聲名九鼎重,冠蓋萬夫望。
2.桐江:
《嚴光傳》注曰:桐廬縣南,有嚴子陵漁釣處。按桐廬今屬嚴州,東漢多名節之士,頼以久存。迹其本原,政在子陵釣竿上來耳。
翻譯:
平生久要劉文叔,不肯爲渠作三公。
(那畫裡的)嚴光是劉秀少時的舊友,不肯接受皇帝的高官任命。
能令漢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絲風。
能讓漢家皇帝如此重視禮賢下士的嚴子陵,(選擇的是)桐江釣魚處的一絲江風拂面。
題伯時畫松下淵明
任註:此篇與上卷《卧陶軒》詩大扺同意。洪州本無“山”字一韻,而以“彈”字爲第二韻,疑脱誤也。
南渡誠草草,長沙慰艱難。
終風霾八表,半夜失前山。
遠公香火社,遺民文字禪。
雖非老翁事,幽尚亦可觀。
松風自度曲,我琴不須彈。
客來欲開說,觴至不得言。
一解體
本詩爲五言古詩,“難”、“觀”、“彈”押十四寒韻,“山”押十五刪韻,“禪”押一先韻,均爲鄰韻通押。
二解題:作詩時間應該在三月六日至放榜之日。(推測應爲三月十二、十三日之間。)
三注釋:
南渡誠草草,長沙慰艱難。
1. 南渡:
任註:“南渡”謂晋元帝渡江。太白《金陵》詩曰:晋家南渡日,此地舊長安。退之《桃源行》曰:羣馬南渡開新主。
2. 草草:
補註:匆忙倉促的樣子。李白《南奔書懷》:草草出近關,行行昧前筭。
3. 長沙:
任註:晋書《陶侃傳》:蘇峻平改封長沙郡公,薨後,成帝下詔曰:“作藩于外,八州肅清;勤王于内,皇家以寧。”昭明太子作《陶淵明傳》曰:曾祖侃,晋大司馬。又云:自以曾祖晋世宰輔,耻復屈身後代,自宋高祖王業漸著,不復肯仕。
終風霾八表,半夜失前山。
1.終風霾:
任註:張淵方回家本有此两句。蓋言晋宋市朝之變也。《詩》曰:終風且霾。注謂終日風爲終風。霾,土雨也。
補註:此處指政局變動。
2.八表:
任註:淵明詩曰: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3.失前山:
任註:《莊子》曰:藏山於澤,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
補註:《莊子·大宗師》: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任註:蜀中舊本元作“平生夢管葛,采菊見南山”。
言淵明初名元亮,本慕諸葛孔明,有當世志。晚年耻屈身異代,始自放于山林也。《蜀志·諸葛亮傳》曰:自比管仲、樂毅。淵明詩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遠公香火社,遺民文字禪。
任註:《髙僧傳》曰:彭城劉遺民、豫章雷次宗等,依遠遊山,遠乃於精舍無量壽像前,建齋立社,共期西方,乃令遺民著其文。又陳舜俞《廬山記》曰:遺民與什肇二師,好掦㩁經論文章之華,一時所挹。樂天詩:本結菩提香火社。《維摩經》曰:有以音聲、語言、文字而作佛事。《傳燈録·逹磨傳》:道副曰:“如我所見,不執文字,不離文字,而爲道用。東坡《寄辯才》詩有“臺閣山林況無異,故應文字不離禪”之句。
補註:遠公:釋慧遠。遺民:劉遺民。
《文選·陶淵明傳》:時周續之入廬山,事釋慧遠;彭城劉遺民亦遁跡匡山,淵明又不應徵命,謂之潯陽三隱。
文字禪:周裕鍇先生在《文字禪與宋代詩學》中認爲“‘文字禪’一詞的更早用例至少可以前推至黃庭堅《題伯時畫松下淵明》”,認爲“文字禪”的專名是黃庭堅在此詩中首創的。根據任註,總結了四種北宋“文字禪”的基本含義,現概括如下:一是指劉遺民爲慧遠等人的西方齋社所作的淨土詩文;二是“遺民與什肇二師”挹佛經之華;三是以“音聲、語言、文字”來作佛;四是“不執文字,不離文字”,強調禪與文字的關係。
然而,玩味詩意,在此詩中應該具體指與劉民有關的活動,故而任註重前兩則材料含義符合詩歌原意,後兩則解釋其語言出處。
雖非老翁事,幽尚亦可觀。
任註:下句蜀中舊本作“幽沉亦可觀”,今本當是後來所改。蓋詩意謂陶雖不入社,然常往來其間,以諸人志尚幽遠,亦有可觀故也。《廬阜雜記》曰:遠師結白蓮社,以書招陶淵明。陶曰:“弟子性嗜酒,若許飲,卽往矣。”遠許之,遂造焉。因勉令入社,陶攢眉而去。《廬山記》曰:陶元亮居栗里山阿,陸修静亦有道之士,遠師嘗送此二人,與語道合,不覺過虎溪。《淵明傳》又曰:時周續之入廬山,事釋惠遠。彭城劉遺民,亦遁迹匡山。淵明又不應徵命。謂之潯陽三隱。退之詩:豈敢尚幽獨,與世實参差。《魯論》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
松風自度曲,我琴不須彈。
1. 松風:
任註:《文選》顔延年詩:松風遵路急。
2.自度曲:
任註:《漢書·元帝贊》曰:自度曲,被歌聲。
補註:《漢書•元帝紀贊》:“元帝多材藝,善史書。鼓琴瑟,吹洞簫,自度曲,被歌聲,分刌節度,窮極幼眇。”指的是在舊有曲調外,自行譜制新曲。
3.我琴不須彈:
任註:用左太冲《招隠》詩“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之意。《淵明傳》曰: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素琴一張,每酒酣適,輒撫弄以寄意。
補註:《晉書·陶潛傳》: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客來欲開說,觴至不得言。
任註:《漢書·曹参傳》曰:度客欲有言,復飲酒,終不得開説。《梁孝王傳》曰:有所關説于帝。
補註:《漢書·曹参傳》:日夜飲酒,卿大夫以下吏及賓客見參不事事,來者皆欲有言,至者參輙飲以醇酒,度之欲有言,復飲酒醉而後去,終莫得開説。
《陶淵明傳》:“經過潯陽,日造淵明飲焉,每往必酣飲致醉。”“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淵明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眞率如此。此處用曹參嗜酒的典故寫淵明與友人飲酒之事。
翻譯:
南渡誠草草,長沙慰艱難。
晉元帝當年倉促南渡,晉成帝封陶侃爲長沙郡公,慰勵他功業。
終風霾八表,半夜失前山。
天下的政治局勢如同終日狂風土雨一樣動蕩,最終喪失了政權的穩固。
遠公香火社,遺民文字禪。
當年慧遠建齋立社,劉遺民爲其作淨土詩文,
雖非老翁事,幽尚亦可觀。
雖然陶公沒有參加,然常往來其間,因爲這些人志尚幽遠,也有可觀之處。
松風自度曲,我琴不須彈。
常常張開無弦素琴,松風之聲自然成曲,何須人爲彈奏?
客來欲開說,觴至不得言。
客人造訪想要暢談,最後卻都是喝酒至酩酊大醉。
五解析
幻出千般題畫詩
《苕溪漁隱叢話》中引《冷齋夜話》的一則故事,元豐年間,法秀禪師對李伯時和黃庭堅兩人沉迷藝術進行呵責,李伯時善畫馬,法秀云其“入馬腹中,亦足可懼。”山谷好做艷語,法秀云:“公艷語蕩天下淫心,不止于馬腹耳,正恐生泥犁耳”。
這樣的呵責對一個以文字爲能事和以繪畫爲追求的兩位北宋著名人物在元祐三年起碼沒有起到多大的威懾。元祐二年,蘇軾、蘇轍、黃庭堅、李公麟、秦觀、張耒、李之儀等十六位北宋風雅詩人會于駙馬都尉王晉卿的西園,後來石濤爲此追憶做《西園雅集圖》,米芾作《西園雅集圖記》,其中記載詳細:“其烏帽黃道服,捉筆而書者,爲東坡先生……團巾繭衣,手秉焦箑,而熟觀者,爲黃魯直。幅巾野褐,據橫卷畫《淵明歸去來》者,爲李伯時”。元祐三年,眾人同任官職,蘇門四學士之名亦起于此時,一時名士雲集,可管窺北宋文壇之盛。
元祐三年年初的省試鎖院,東坡、山谷、伯時、無咎等人匯聚一室,繁瑣考試之外的閒暇時光,最有才華的一群人放置於最無所事事的場景中,可堪稱是文學上的密室作詩,沒有外界接觸,也沒有太多的外物觸發,一成不變的外部環境,詩人能夠選用的素材不多,而在有限的素材、隔絕的密室、限定的人數中快速作詩,一決高下,自然是鎖院唱和詩最具吸引力的地方。
因此,鎖院中的題畫詩被山谷幻出千般花樣,有同題共作的題畫詩,如《觀伯時畫馬》,有頌古禪意的題畫詩,如《題伯時畫觀魚僧》,有極盡想象之能事的題畫詩,如《題伯時畫觀魚僧》、《題伯時畫頓塵馬》,也有詠史懷人的題畫詩,如《題伯時畫嚴子陵釣灘》《題伯時畫松下淵明》。伯時絕妙的繪畫激發山谷無盡的聯想,因此不僅是詩畫藝術的共通,更是詩、畫、禪、史各個知識領域的互相激發。
先論兩首關於畫馬的詩。《觀伯時畫馬》,最具創新之處的是形式,促句換韻,三疊而至,用韻密而轉換快,節奏急促有力,以此來表現其坐窗多日的心情,看到這畫中“玉花驄”,更是暢想與詩友們騎馬揚鞭欣賞春色。《題伯時畫頓塵馬》前兩句寫打盹犯困,後兩句從馬的土浴歡脫暢快聯想到人歸家後的舒適自在。兩首都從觀畫前寫到觀畫後,凸顯畫所帶來的心理期待效果。從藝術角度來說,畫家可以精細雕刻美本身,而詩人既不能用賦一般的手法鋪排描寫,也無法用文字戰勝視覺帶來的震撼,從而另闢蹊徑描寫美帶來的感受,美帶來的效果,效果越是誇張,美本身也被讀者領悟得透徹。我們無法親眼所見李伯時當年所作的畫,卻依然可以借詩歌來體會當時山谷的感受。此外,此兩首關於畫馬的詩歌都涉及到回家的感情,並非偶然。第一,鎖于試院的考官們正在苦苦等待的就是那“門前欲嘶御史驄”,只要御史來放榜,考官才能結束鎖院回家。第二,鎖院的生活越是苦悶,畫中高馬揚蹄的瀟灑越讓觀畫者動容。第三,頓塵馬的狀態,也正是考官們所期待的“三日休”時的場景。
再討論兩首由畫敷衍出故事的詩。《題伯時畫揩痒虎》寫得極其形象,詩歌作爲時間性藝術爲畫面補充了大量的情節。山谷此詩與其說是描繪畫面,不如說是爲畫面補充一個故事。從詩歌題目,我們已可大致想象畫面的內容,山谷利用想象爲固定的畫面敘述了具有時間流動性的情節,“猛虎肉醉初醒時,揩磨苛痒風助威。枯楠未覺草先低,木末應有行人知。”四句詩,只有第二句是畫面之景,而詩人爲其補充的故事卻是:吃了狗肉醉倒的老虎,醒來揩樹解痒。而站在更高處的行人,看到風吹草低,但高樹上的葉子卻巋然不動,則依次判斷這風並未自然之風,而是因爲下面有老虎所致。前兩句近鏡頭平視觀虎,後兩句從高處的行人之眼俯視寫。前兩句直接寫虎之威,後兩句從周圍環境之變寫虎。畫面呈現猛虎之威的視覺感染力,詩歌自然難以模仿,然而文字調動周圍自然環境之效果,行人之感覺來營造猛虎帶來的緊張氣氛,繪畫也自是不及。
《題伯時畫觀魚僧》寫得最爲通俗,而最有味道。山谷這種明顯受到禪宗影響,第一是語言上的通俗,詩歌禪宗互相影響之下,好弄文字的山谷也受其影響,“借鑒禪偈平易通俗的語言風格,將其融匯于傳統詩歌的精美形式之中,從平淡的字句中,顯露深邃的禪意”第二,給畫面以故事,給故事以哲理。借繪畫中一景,聯繫禪宗公案,同樣給自然之景物帶上情節敘述的色彩,並且在這種故事敘述中透出理趣。山谷爲此畫取名爲《玄沙畏影圖》,是將一幅普通的自然之畫與禪宗公案聯繫,而其所作的題畫詩,成爲對這則公案的頌古,也成爲對畫面的二次解讀。禪宗公案中只是記錄了玄沙和尚入禪宗之前捕魚爲業的故事,所謂“猶恐魚作當時看”的矛盾心理,其實是山谷的演義,人已入禪門,舊日的所犯下的惡業已成爲過去,然而對於魚來說,仍有“橫波一網腥城市”的記憶,面對這些與其說是魚的畏懼,不如是禪僧自身的拷問,遁入空門的禪僧處理自己當年的惡業的問題。一幅簡單的觀魚,因加上禪宗故事的支撑,變成了觀魚——被魚觀——觀自己的互相關照模式。
最後兩首既是題畫,也是詠史,然而在生動形象上輸于前面四首。“能令漢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絲風”寫得極好,九鼎和一絲清風的對比,嚴光選擇了後者。嚴子陵的故事在唐宋多爲詩人傳唱,隱逸的情結被宋人追慕,然而山谷對此不做議論,反而以對比結尾,國家權力之中與江上清風對比,廟堂之高與江湖之遠對比,化千鈞重爲一絲風的既是嚴光,也是詩人筆法。最後一首,最值得關注之處是第一次提出了“文字禪”的固定說法,而且任淵的註也保留了大量宋代人對“文字禪”的看法。
總而言之,觀畫馬而徑思尋小紅,見高馬頓風塵而想沐浴,此兩首從觀畫者的感受出發,落腳點在於畫帶來觀畫者的感受。禪僧心死魚猶畏,猛虎揩癢行人知,此兩首直接利用畫面敷衍成故事,落腳點在畫。而嚴子陵釣灘,陶淵明松下,此兩首詩人心緒離開繪畫本身,而是集中於畫面的人物和其背後的故事,畫面只是作爲詩人之思的起點,若非題目的限定性,我們也盡可以將其當成詠史之作,因而落腳點在於畫面之思。這六首詩歌本身就包含了觀畫思維上的漸進過程,從自我環境的書寫到依據畫面展開聯想,最後再到進入禪的思考、史的深思,詩人也逐漸從日常生活中逐步走向畫的世界、禪的世界和歷史理性思考的世界,幻出千變萬化的題畫詩,而距離所身處的鎖院世界、現實世界也愈來愈遠。所謂密室作詩,我想也就是這個藉助藝術從固定的囚身場所中超脫出來的過程。鎖院期間唱和互答可以解悶,獨自借藝術而暢想無限世界也可以緩憂接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