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 | 束河旧事迹访(二)- 江湖自有马锅头
【掌柜新作】本专栏取材于衡动空间掌柜刘爽以束河古镇人物故事为主线的小小说体新作,节选内容均出自于刘爽亲历记述的束河真实历史人文故事,以及近七年来在衡动空间创艺客栈内所发生的别开生面的真实人物故事,每周五一更。愿你可以从中找寻到一段别样的束河记忆,又或者让你从中发现一种你尚未开启的前所未有的束河式深度生活体验……

第二章 束河旧事迹访
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无论遇人,遇狗,还是遇一方水土。
经意,或者不经意,它的镜花水月都可能成就你的记忆,又或者,它的记忆终将化作你的墨染流年。
我在相遇之初便把束河视作故人,而它也毫无保留地还我了一个不施粉黛的素颜模样,和几段娓娓道来的陈年旧事。
缘深缘浅,缘聚缘散,只道是时空间的一道轮回,今天我讲来给你听,明天请允许我不再忆起。
(二)江湖自有马锅头
曾经有客人一边叼着烟,一边隔着茶案信誓旦旦地问我:“哥们,你说到底啥是江湖呀!”
我指了指茶席间突兀的铸铜睚眦烟缸,低头说道:“你看看这个茶席,再看看这个烟缸。”
老铁紧了紧眉,若有所思,“你是想说茶席是江湖,我是这烟缸?”
“其实它本不是烟缸,而是我收来的一个摆件,但你还是可以把烟灰烟蒂都归进去的。”我接道。
老铁听罢,顺势将烟头在烟缸上方轻轻点了两下,呈无语状。
我长吸了一口气,慢慢把身子往后靠了靠,继续说到,“如果说茶席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那么有了烟缸的存在,茶席便成了江湖。”
“你是把烟缸比做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老铁似有所悟。
“烟缸的存在有太多的不得已,”我眯着眼睛顿了一顿,“或者说叫身不由己。”
“茶席上不该抽烟,对吧?”
“不,假如我用它来焚香,茶席间的江湖依然存在,而这就是它们的身不由己。”
老铁终有觉解,“让人身不由己的地方就是江湖!”话音刚落,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呛人的可吸入颗粒物,竟还是陈仓普洱味的。
此时,我对视了一下他正发亮的眼睛,浅浅地点了点头,“可能整个世界看似都是身不由己的,但是,它是相对的,这就像我们每个人之于宏观和微观世界也都是相对的存在一样。所以,有一种人和世界的关系,叫做衡动,说的是我们自己,也是这里……”
在客栈里,我并不习惯和每个往来住客都寒暄两句,甚而谈谈人生,聊聊理想。于我而言,这就如同行走在江湖之上,基本的规常还是要守的,不懂规常,不达礼教,多说无益。所谓规常,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若将心比心,我自全无保留,你能予我相视一笑,我必还你宾至如归。哪怕你非要在我面前吞云吐雾,兴许我还乐得在雾里探出朵花来。
更多的时候,我人会在中庭花园里浇花除草,但目力所及,必不放过。有些客人左顾右盼,心驰神往,有些客人目光灵动,心却僵硬,还有些客人始终笑靥示人,可心底却难抑一段无以诉说的江湖往事。为了成人之美,我自会邀之入席,好茶相候,我有热水,你有故事,多喝热水,如此甚好。
那一日,畔着壶中86℃的汩汩水沸,恰巧一串轻盈的马铃声从我房前屋后穿过,只见得茶席对面皮肤隐隐有被灼伤的男孩眉目一紧,整个人打了个激灵,似是对此颇有感怀,却又似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心潮涌动。见状微妙,我自知必有隐情,故追问了开来。
“是不是来丽江有几天了?看你已经被晒得不浅呀!”
“嗯,之前两天住在大研,还去了雪山,感觉有点被坑,人实在太多,还没看到雪!”
“最近大晴了有一周,怕是冰川上本就不多的雪都化得差不多了,不过你要庆幸赶上了好天气哈!”
“是啊,我平时假期都会一个人出去跑,可这回还是低估了紫外线的厉害!”
“防晒的东西客栈里都有,你可以试试……那刚才是怎么过来束河的呀?”
“骑猫……”
没错,他是从大水车搭车到束河大门牌坊的,后而被一短小精悍的纳西族唤上了坐骑,这才“骑猫”来的客栈。至于何为“骑猫”,怎么“骑猫”,等你在大研或者束河的交通要道出入几趟,自会从街边拉客的嬢嬢口中讨来答案的。只是她们以前还能一道带你去拉市海“划床”,现在环境治理之后也只能“骑猫”了。
你要知道,在束河“骑猫”不足为奇,但他是上午起床退房之后就出发了,结果傍晚时分才“骑猫”到得我的客栈,区区六公里十几分钟的车程距离,想来这中间一定是藏着一段爱莫能助的行迹和故事了,而这还要从他遇见那一人一马的一刻讲起。
那个短小精悍的纳西族看起来有半百年纪,面似靴皮,色如炭焙,颧骨微突,鼻梁挺拔,眼窝深陷,但眼神颇为柔软。他周身上下多是皮裘覆盖,头顶狐狸皮高帽,紫红色宽衣外紧套高领本白禇巴,腰系毛织腰带,下身灰色宽脚长裤,裤脚以丝带扎之,脚踏束河皮匠特有工艺的皮靴,乍一看他和早年“马锅头”的整套装备也不过相去一口锅而已,但这在时下束河的牵马人中,单这身日渐斑驳的马帮行头怕已是绝无仅有了。
在他胯下,是一头不高不矮比他看着还要温和的白马。说是白马,却也没有那么的白,白里泛着点黑,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俊逸的身形,肌肉紧实,鬃毛精致,眼大如铃,睫毛似霜,尤其头顶的红色缨须和颌下的拳大铜铃,与主人手制的麻绳辔头用红缨布束在一起,瞧上去简直乖巧得紧。
俗话说得好,好船配好帆,好马配好鞍,马鞍的质感和样式最是能体现主人和马儿的关系,而束河皮匠工艺定制的马鞍刚好在茶马古道上最是出名,所以他没有理由不给自己的爱马制上一副量体裁衣又不会增加负重感的皮鞍。皮鞍除了连接马儿颈间的一圈彩布挂铃,在它和马绨之间还叠了一层又厚又长的麻布棉垫,形似肚兜,想必他是生怕没轻没重的客人踢疼了马儿。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
“叫我老和吧,束河姓和的多,我也姓和,和平的和……如果你还想跟他聊天,叫他白龙就行……”
“您是这里的马帮首领吗?”
“……哦,你说‘马锅头’呀……我算是纳西族马帮的后代,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个祖先曾经做过‘马锅头’了。现如今‘马锅头’在这里是找不见了,我们这些牵马人最多也只能算是以拉客为业的新派马帮,像我一样的在束河倒还有一些,只是跟早年间以拉货为业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的马帮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您的家就在束河吗?像您这样的纳西族是不是现在家家都还养马呢?”
“我爷爷曾经跑过马帮,后来人们不再需要茶马古道来运输物资了,束河马帮也就慢慢衰落了,其中有一部分纳西族马帮就在束河庆云村留了下来,我家就在庆云村……我前后一共养过三匹马,现在这匹白龙是最乖的……不过像我一样还在养马牵马的束河人每年都在减少,再过几年怕是你们就很难再见到了……”
彼时男孩和老和越聊越投机,而老和见男孩待白龙很是温柔,于是也便对他倍加关照,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见男孩背包伏身骑坐于马上,时而跟在老和身后,时而随在老和身旁,无知无觉间,他们已穿过古镇街市来到了莲花山近前。男孩意犹未尽,遂决定让老和继续引路,在盘了一圈莲花山上的茶马古道,后又途径老和家中短作停留后,方才环至我的客栈巷口作罢。
男孩打小在城市里长大,从未如此接近过乡村生活,更莫谈马帮后裔的日常起居。我能看得出当他对我谈及老和那瘦削的轮廓,精干的身躯,沟壑纵横的面容,他的眼神中流转的尽是温情,一如老和每每与白龙四目相对,喃喃私语,他的眼神中满满地浸透着亲情,而彼时男孩最渴望的就是能留在老和家些许时日,又或者能随他一起穿越回数百年前那段人马共渡的疮痍岁月。
庆云村与松云为邻,更靠近莲花山西南方向黄山垭口的余脉尾端。老和家的地基内有新起的水泥房,也有老式的纳西木楞房,能看得出新房尚未整修待毕,一家人生活依然艰辛。所幸的是,这一年的苞谷收成不错,老和牵马的收入和当群演的外快亦让两个孩子过得不算拮据。
老和的父亲年事已高,但身体还算硬朗。老和的媳妇每天都要去一间客栈做清洁杂工,下午三点下班后则会跟老和一起往返于自家的一亩多田地操持农活,顺带看顾一下家中的鸡猪禽兽。大儿子在百里外的学校住读高中,成绩不错,但每周才能回家一次,如果你问他将来还愿不愿意像老和那样牵马,他指定会把脑袋摇成卜楞鼓似的对你说牵马实在太苦,还是读书轻松一些。
纵是如此,隔天牵马依然是老和生活的精神支柱。能在农忙之余和白龙在山路上走走,喂食点零嘴,白龙开心,他也便开心;能在古镇里抑或古道上牵马的时候听见同白龙一样的马铃声、相似的马蹄声,他就会莫名地感到心安。至于这份心安,恐怕如今也只有像他一样身体里流淌着纯正马帮后裔血液的老一辈人才能体会得到了。
走在古镇街场巷间,放眼望去,很多过客还在顾自抱怨五花石上那一坨坨冒着氤氲热气、散着青草芳香的马粪是多么有碍观瞻,却不知这些牵马人和他们的骡马留存了多少沧海桑田或深或浅的江湖故事。假如此间束河失去了他们,那么渐行渐远的马帮记忆也便当真要消亡待毙、成为传说了。待得某年某日再入深山去寻踪觅影,必然追悔莫及,徒生怅然。
其实男孩并不知道,我跟老和早便是老相识了。他平日里一人一马走街串巷,任谁跟他打过几次照面都能混个脸熟。只是在我眼里格外特别的他,不仅仅因于他考究的锅头行头,更因于他看到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的眼神中所透出的那种几乎从未被苦难岁月冲蚀掉的至纯至真、暖人笑意。并不是每一个牵马人都拥有如是眼神,唯真“马锅头”后裔才有。
老和的全名叫和瑞元,而他的真实年纪也并没有看起来被紫外线腐蚀的那般苍老。此时我都还清晰记得上一个火把节在仁里弄间和他偶遇,于是他就地和我还有我的几个客人一起在张锅头旧居前的开阔地上围作一团,对着一旁的火把堆子打跳了开来。彼时灯火阑珊,火星四溅,欢歌笑语间我能看到老和的眼睛会发光,而独自站在山墙边凝视着我们的白龙的眼睛亦会讲话,和他的主人简直毫无二致。
那一瞬间,我很想跟他聊聊关于他的走马记忆,还有他的先辈到底给他留下了一个怎样的古道江湖,而在这个江湖里,到底他们和他们的“马锅头”之间究竟有几多的悲欢离合,又有几多的身不由己。一眼千年,束河当对,记忆中这一切的厚重风尘、尸骨堆叠又都意味着什么,是否马儿们终将在这里绝迹,而“马锅头”的传奇在若干年后也终将不再被人谈起……
男孩见天色将晚,正准备起身拜别出去觅食,还没走出几步,倏然间他转过身来问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了解更多‘马锅头’的故事呢?”我一边把面前的公道杯归了归位,一边冲他微微一笑,“你问对人了,还真的有,丽江有个宋城,宋城有个丽江千古情,在千古情里你自会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不瞒你说,丽江十余个或实景或室内的演艺项目,唯丽江千古情能让我三刷而不厌,不为别的,只为了其间一幕《马帮传奇》,每看必为动容。新婚燕尔,未及相守,便是离别,“马锅头”押粮上路,殊不知又是一路未知艰险。古道之上,风霜雨雪,匪盗猖獗,天灾难挡,人祸难防,锅头挨过了暴雨湍流,却是没能躲过匪盗横行……独守空房的爱人苦苦等回来的是锅头的马鞭,一世两隔……生活还要维续,马帮复将启程,纵是身不由己,怎奈命运交筹。
在老一辈健在的束河人记忆里,也不知道还留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夜,她们痴痴守望,望断古道,望断愁肠,望不断一路向西的绵延群山,望不断一往情深的丝丝挂念。直等到斗转星移,花谢花开,一串悠长的马铃声经过,她们或可等到的是一句劫后余生的一如从前,艰涩如洗,又或可是一片形影相吊的空寂悲凉,泪眼娑婆。
从现代人的视角看来,逶迤古道,莽莽榛榛,往返经年,九死一生,一路之上也不知累死了多少丽江矮马,又亡故了多少贩夫走卒,纵使赶马人在女人的眼里有再多风光,“马锅头”在江湖的地位受再多尊崇,可那终究是要踩在累累尸骨之上舍命换得,如是人间当真值得?
或许在彼时的他们眼里,之于爱人,那是承诺,之于商号,那是使命,之于生计,那是必由,之于苦难,那是信仰,之于古道彼端的未知世界,那便是“马锅头”的江湖向往。当他们去过了,又回来了,冷暖自知,心向归处;倘若未归,或留在远方,身不由己,无待归期,或客死荒途,江湖依旧,后继生生……
束河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乃是昆明-丽江-拉萨-加尔各答一线茶马古道上的物资集散重镇,物资以本地骡马与自产皮具为主,滇茶、药材为辅。而在茶马互市的千百年里,束河的骡马和皮具先后推动了若干规模较大的商号乃至商帮的形成,继而促使了束河马帮多随商号或商帮的发展伴生而来。其中“马锅头”大多即是商号的主事,而马帮中核心的“马脚子”则同样来自于商号的家族成员,至于骡马,全为自家所有,马帮则直接以自家姓氏命名。
除了家族式马帮,束河的逗凑式马帮想必也并不鲜见,毕竟皮匠手艺在清末民国时期家家都还有传习,于是像松云、庆云一类的村子,每家出上几匹骡马,连同同村或邻村的老表,结队而行,各自照看自家的骡马和皮具。根据威望和履历,他们会从中慎重挑选一位长者出任锅头,由其出面联络生意,统筹行程,结算分红时亦可多得两成左右收入。以此推断,想那老和和瑞元的先辈曾经至少是做过逗凑帮“马锅头”的了。
时至今日,假如你置身束河却不曾深入山脚腹地,又或者不曾遇到和瑞元这种行走的马帮记忆,怕是很难凭借直觉找寻到那些潜藏在深巷景致间的锅头故地,更莫谈找到彼时名盛一时的“马锅头”残存下来的那些零落的记忆碎片了。所幸的是,因于锅头后世对于祖业家规的执念,个中记忆此时依然还有倔强的存活,实属不幸中的万幸。
就在和瑞元所居的庆云村深处,有一偌大藏式庭院,名为“阿若康巴”。可能当你身临其境的时候你会为“阿若康巴”水榭楼阁庄园宫殿般的高贵气质所震惊,但从它的主人扎巴格丹口中,你会知道他更愿意你能视其作品为旧时茶马古道上的“尼仓”,也便是专供藏客、藏人途中小憩的一间驿站。
乍一看他满脸的胡茬和深邃的眸子,扎巴他体内指定是流淌着好客康巴人的血液没跑了,但他亦从不避讳自小生长在印度的经历和他做过七年喇嘛的艰棘过往。其实远不止此,他在欧洲读过旅游管理,在国内干过公职人员,当过导游,开过餐馆,还创办过他手到擒来也最是引以为傲的唐卡中心。
谈吐之间,扎巴谦卑儒雅却难掩其才华横溢,颇为低调亲和的他几乎可以在几瞬之间便让每一个因缘而前来的客人丢掉防备,心安若素。很难想象,在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文化语境当中他总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只是不知道这样一个束河马帮后裔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生活洗礼,却还能兀自散发着陈酿后如此这般的香醇味道。
要知道“阿若康巴”是当下束河为数不多的单纯为了宣扬茶马古道文化而设计建造出来的“尼仓”式庄园驿站,这与扎巴他那位做了一辈子“赶马人”的父亲有关,同样也与他自己曾经受邀带领德国作家基弗一行徒步滇藏茶马古道的切肤体验有关。而后,他和基弗合作出版了一本名为《茶马古道》的英文著作,迄今都还流传在世界的各个角落。
世事难料,却无一不在冥冥之中。恰是在他亲历了形同父辈九死一生的古道之行后,扎巴发愿要在束河和香格里拉先后造出自己的“阿若康巴”,然后通过“阿若康巴”的衣钵传承,进一步去实现他唯一的那个梦,“深挖滇藏茶马古道历史文化,为保护、传承、发展藏族传统文化的唐卡艺术而竭力一生”。
此时,可能你未假留意,在你面前帮你接过行李、给你献上一条洁白哈达的人正是扎巴本人,而亲手给你递上一杯姜茶的人亦不是外人,正是扎巴的太太。待你在藏炉旁坐定,他还会给你哼唱上一曲他很小的时候便已学会的印度民谣,是啊,那就是“阿若康巴”的本意,“来吧,远方的朋友,这里就是你的家……”
再到九鼎龙潭左近,龙泉山脚仁里村挑水巷的风水绝佳之地有这么一处旧式院落,深居着一户衣冠绪余的茶马世家,江湖名讳“茶马王”。遥想当年,茶马王家马帮鼎盛之时,头骡前脚进了宅门,尾骡尚在十余里外的黄山垭口,如此场面,蔚为壮观。
故居之内,一派庄严,祠堂深重,斗拱层叠,陈年旧物,书香唤蝶。能看得出茶马王家当真是历历百年孑然一身,如此寸土寸金之地竟是从未作现代化改造而为他用,这在束河仁里老村中几乎绝无仅有,想必不是时下主人家业太大,家规太严,就是他的觉行太满,执念太深。
话说这位当家名叫王仕堂,年逾不惑,是为滇藏“茶马王”第五代孙。之所以死守祖业,源于其对世家“茶马王”封号的敬畏,用他自己的话讲,“卖院子或出租捞钱,那都是对老祖宗的大不敬。”与租掉院子任人破坏相比,他更愿意保留故宅旧物不受侵扰,一切维持原样,而他自己除了尽心守护,还会让那些前来造访的有缘人获知更多关于“茶马王”的旧事历史,当然这中间也包括他们世代相承的茶叶和医术。
传言清雍正末年,王仕堂的一位先祖,江湖人称“王老大”,在束河集结了一队马帮后开始往返于束河到拉萨的滇藏茶马古道一线。有一年冬日,“王老大”途径漫是白雪覆盖的虎跳峡,脚下滔滔金沙江水,头顶黑压压一片奇险云崖。忽闻天上一声炸雷,骡子受惊失足坠崖,“马脚子”未及惨叫,人已被江水吞没。待马帮重整队伍翻过一座雪山,又遭匪盗伏击,马帮死伤过半,货物悉数被劫。“王老大”难于幸免,左肩中弹,一头栽入金沙江中,幸得在激流中抓住一葛藤方拼力爬上岸来。殊不知他颤巍巍没走出几步,又遇一獠牙雪狼虎视眈眈,生死缠斗过后,“王老大”耗尽了最后一点吃奶气力,用石块砸破了狼头,这才险象环生……
他和千古情中锅头所遇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是一个被命运眷顾活了下来,另一个则化作了崇山峻岭间的一曲哀歌,荡气回肠。“王老大”的幸运,或者说不屈,世所罕有,道上难寻,所以他也理应因祸得福歆享子孙兴旺,家运恒昌。族谱可见,王氏子孙王觐光于清朝末年已将自家生意做到了印度,其孙王文典更是在1913年一席长衫马褂于加尔各答留下了一张黑白照片,迄今犹见,而彼时绝大多数国人根本还不知相机为何物。
将王氏祖业进一步发扬光大者乃是王仕堂高祖王鉴,他自幼熟读四书五经,精研文学医术,成年之后,他所组建的马帮规模乃丽江最大,他所经手的药物茶叶往来乃滇藏第一,故被绶为了当时的云南驻西藏商会会长,“茶马王”一代。
很多人并不知晓,“茶马王”王鉴早年携一众精干“脚力”奔波于古道之上,自清乾隆二十四年(1735年)前后他在束河历时六年兴建了包含现如今这座旧院在内的恢弘大宅之后,久居束河,以书信往来的方式远程操控着束河拉萨一线的马帮商业运营,更是将自己在古道上搜集而来的藏药药方和药材用以救济束河村人,喜提亲友赠匾“仁术济人”一张后,也让他在束河一脉更加专注于医术的世代传承。
为了守住这座近290年历史的老宅和高祖时期留下来的家族记忆,王仕堂几乎跑遍了滇境内所有的王氏宗族,将族亲遗留下来的马镫、马鞍、皮箱、衣物、粮袋、猎枪悉数收藏了起来,其间最珍贵的莫过于20多封泛黄的书信,无一不是二百多年来王氏先祖在披星戴月于高山河谷跋涉的间歇所写,字里行间充溢着他们在古道艰程中对亲人和故土的思念,以及对家业祖训的坚守。
王仕堂之于自己那份看似过于不谙世事的执念有如是说,“老祖宗的基业必须得‘守’,而且我作为传人更要从中去‘望’。只有比别人看得多、望得多,将一份历史融进文化之中,最终让这份过往成为一种‘守望’,才能让茶马古道的文化发光,让茶马古道的包容性走出去,做到血脉传承……”
2000年的时候,一群自称来自拉萨的藏人前来束河寻亲认祖,几经周折,他们找到了王仕堂的父辈王凤楼、王凤立几兄弟,还有“茶马王”族谱和一张残破的老照片,终而兄弟相认,相拥而泣。2004年,拉萨王氏藏族后裔王希华回抵“茶马王”祖宅探亲,在束河访古叙旧之余,他还将彼时王氏马帮“云南商号”的头骡马铃送予了当下的茶马古道博物馆珍藏。
沉睡在博物馆展柜中的马铃不算惹眼,甚至如今已鲜有人将它尘封的记忆唤醒。纵是如此,在它身上凝结的马帮记忆并不会就此从这个世界消亡,毕竟那关乎茶马古道上家族至亲的血脉相承,更关乎两个民族的日渐融合,乃至无数个或浪漫或曲折的茶马旧事话成的火塘传说。
关于束河藏客的时空记忆,除了“茶马王”的浓重一笔之外其实还有很多,没有这些坚韧且能商的藏客,束河也便无法聚集如此之多的能工巧匠,异族商贾,更加不会演进成茶马古道之上如此重要的地缘、人缘、业缘枢纽,每日马帮出入成百上千,多元文化不断在此间碰撞交融。
所谓纳西藏客,无疑正是常年往返于茶马古道,专与藏人有生意往来的马帮主事者,早年多以家族式“马锅头”为主。先有束河茶马王家在拉萨创立“仁和号”,专营藏医藏药,后有束河李镜斋在拉萨创立“德丰号”,专营束河皮草,不仅如此,据不完全统计,从清朝算起有束河人在藏区设号经营的规模以上者不下二十余家,中小商人更是不计其数。其中有一手艺不俗的皮匠杨恺,自养百余匹骡马,颇善结交藏区权贵,与藏人通婚成家立业不说,更是凭借在迢迢茶马道上与匪盗斗智斗勇的传说故事而闻名一时,传成佳话。
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大藏客在功成名就之后大都没有忘记回哺家乡。此时在束河的南向一隅,你还能看到一座规模煞为宏大的纯藏式宫殿院落,寨门轩敞,三坊高挑,白塔巍峨,经筒泛光。这间“古道藏家”便是百年前束河藏客集资而建,亦是束河最大的一座藏客驿站, 供茶马古道上行经束河的商客歇脚、交流、医疗、休养使用。近些年虽有翻新,但并不妨碍其旧时的风貌和功能犹在。
再看青龙河沿线仁里诸村色泽通润、规整有序的五花石板路,从石料、纹理和铺法皆能看出其出自藏客之手,实乃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仁里村几户大藏客捐资铺砌而成,甚至彼时束河完小的新建亦倚靠了中和村藏客大手笔的支持赞助,方有所成。
离我客栈不远的仁里下段,假如你不怕在深巷间迷路,想必你一定还能在龙潭水与聚宝山之间发现意想不到的收获。其间几处锅头藏客旧居虽已移为客栈所用,但是你依然可以身访其中,去感怀当时阔绰异常的张艺圃张锅头旧居和他的骡驿上马台所保有的百年古韵,遗世桑田。另有一间名曰“简单是福”的禅意艺术空间,还请你自行探究它透古通今的神奇所在。
有一日我闲来无事,重温了一遍田壮壮导演的纪录电影《茶马古道-德拉姆》,没成想在网上胡乱一查,竟查到了一本题为《德拉姆客栈》的散文随笔。书中简文或关于文化艺术,或关于灵魂沟通,或关于笔者处变后的生活日常,而她之所以题文至此,竟完全是羁旅途中在束河锅头旧宅小住三天的见闻记忆所使。
特别的名字,特别的客栈,特别的主人,特别的念想,一条有着平安女神美丽传说加持的茶马古道,一段满是期待又满是辛酸的人生苦旅,过客匆匆。很难想象,客栈主人慧目因海外经历而恋上户外行走,因行至丙中洛的马道桥边故决意用“德拉姆”给客栈命名,而笔者阿一又因与慧目在“德拉姆”三日的相识相知,恍然意识到了一种全新的生活面目,全新的生命彻悟。
恐怕拥有千百年记忆沉淀的茶马古道,说什么也设想不到自己成全了“马锅头”的世代相承,亦让“马锅头”的历史遗留随着时间的变迁成全了更多有缘人的相遇与驻留。由于这些人的驻留,它又唤起了越来越多过客的遐想和眷求,还有他们对古道之上平安女神传说的那份缱绻弥留,欲罢还休。一如阿一所述,她祈愿德拉姆可以福佑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之旅,福佑她,福佑那些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如是而已。
或许,我们理应用更加敬畏的视角去重新审视人神共居的茶马古道上那些层峦叠嶂,峡谷激流,还有在那之间无畏穿行的马队,达观过活的人们,像田壮壮亲历的那样,与马帮结队而行,一路之上用由衷的赞美去仰视“马锅头”所带领的马帮与如此生存与生态环境的反抗却统一,仰视古道居民或原生或意外的驻留存在,纵是身不由己,依然不卑不亢,不疾不徐。
你可以说这是一种力量,抑或一种信仰,但它更甚于信仰,全由初心而动,又因超我而定,不受任何地域尘嚣所扰。正如很多人只知道洛克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专注于东巴文化研究,殊不知和他同行过茶马古道的埃德加斯诺对他有过如是评价,“我终于理解了洛克对这种生活的热爱,率领着自己的马帮,享受着一种特别的激动人心的责任,因为你需要对你的手下和你自己的生命负责。日出之前一个小时进发,在朦胧的朝雾中骑马前行,徒步爬山,直爬到四肢倦怠。待日落时分到达一个从未见过的河谷,不知道晚上在什么样的房间铺床睡觉,别的什么也不指望,只想安安稳稳地睡上这好不容易才挣得的一觉。这些都是最简单最原始的需要,但满足这些需要后所收获的兴奋与激动,却是那些常年居住在城里、只和大马路打交道的人永远也感受不到的……”
从前,有一种旅程叫作为了实现,无顾后路,穿越前尘。
如今,有一种旅程叫作为了忘却,无视喧嚣,泪葬无痕。
经年走来,我的客栈其实也同“德拉姆”一样,吸纳了束河茶马道上太多故事,太多的人,但在他们旅程中屡屡出现的神奇依然不停刷新着我的认知,颠覆着我的想象。而这一回,是因于她在古镇里骑乘的一匹马,又在茶马古道博物馆里偶遇了一行字,竟是硬生生被她的脑洞打开了一个34万字的马帮世界,此情此景,直看得我是惊艳难持,自愧弗如,如入幻境洗然。
她是个北京女孩,留学归来,外企白领,年纪与我相仿,她不是第一次来丽江,却是第一次可以称之为为了忘却的旅行。不曾料想,此一行她邂逅的是一匹搭载着她的棕红色母马,个头不高,眉心处有红绸为彩。临别的时候,她不忘多看那母马一眼,奇怪那母马也正望向自己,而她发现,在那母马的眼角居然落下了两滴泪水。
恰是那两滴泪水,让她一念之间身不由己穿越回了民国十一年的束河,彼时的她,竟就那么一脚踏入了茶马门,自此命运牵系起了整个白氏锅头家族,甚而一路陪伴见证了束河唯一一个女锅头白云珊的成长与归宿……
此间,她是选择继续与云珊之兄、匪盗之首虐心而恋,还是选择穿越回来隐遁山林听命于天?两小无猜,善男信女,无问去来,相守一生,还是苦苦守候,却等来的全然是无奈和伤害。好端端一个天真烂漫的白家大小姐,到底如何炼化成了一代隐忍卓绝的女马锅头,古道柔情,终敌不过阴差阳错,岁月无情,直教人望而兴叹,痛断肝肠。
再当我重新置身茶马古道博物馆,再去瞧那马帮帮号中一排浅隐小字,“白云珊,女,鼎新号,主要经营普洱茶、麝香、虫草”,我周身打了个激灵,仿佛自己猛然回到了她笔下的那段古道从前,只见云珊充满了愤怒和无助地对着自己曾经的爱人,而那匹母马救主心切,不顾安危,奔行中挨过致命的一刀后无力地平躺在地上,流下了奄奄一息的两滴眼泪……顷刻之间,天旋地转,时空开裂,她又复现在了我的面前,而马铃声永远地留在了另一个世界。
我自问那老孙头儿他到底会不会穿越?不会。但是,无可否认,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当真可以,因为这确是我的亲历,也确然撩动了我的心弦。之于这样一种旅程,不如就管它叫作为了遇见吧。《遇见马锅头》,始于一马,终于锅头,无问来世,何忆从前。
有些时候,随客人游走在束河街市上的我,眼见着曾经被锅头们视为至亲的骡马日渐稀少,而老一辈牵马人再精悍的身子骨也终究是抵不过岁月蹉跎,不由得心生感喟。如是往来,束河是否还能再多留住几段茶马记忆,莫不会未假时日就将在我脚下这百年的石板路上永久落幕?
可当我从颓然失落中抬起头来,以天为幕,以云纵情,似是眼前林林总总历久弥新的客栈商铺纷纷都在招手向我诉说,关于他们的信仰,关于他们的传承。兜兜转转,或去或留,他们无一不在用各自的方式延展着一片更大的茶马江湖,滋生着各自关于这个江湖的茶马记忆,一如现在的束河之于过去的“十和”,一如我相信束河马帮终将会以新的姿态在江湖示人,觉远流长。
百年之前,束河“马锅头”有的走,有的留,百年之后,茶马传人有的笃谙家训,留守祖业,有的移用行规,安时顺处。如果将茶马古道比作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旅程,那么束河之于它就是一个无所不容、尽可停靠的陆路码头。码头记忆,或轻或重,或短或长,时空自有所留。至于每个停靠过的人,各有前程,亦自有归途,个中江湖故事中必会出现新的锅头。而我,只想清守在码头,做个安安静静的守望者,自知身在旅途便好。
很多时空记忆看似并无关联,实为峰回路转,因果相承。谁能想到千年之后的束河茶马世家对于锅头的自我修养竟是传习了老孙头儿兵法中的要略,而锅头的自我修养又在若干年后化作了现世束河无数个体经营者的商道圣经。此外,谁又能想到我区区一束河草芥,却竟然也在我的衡动空间里信守着此去经年的马锅头戒,“勿鄙陋,勿虚华,勿固执,勿优柔……”,一切尽在我心头。
未来的某一天,我们可能再也看不到茶马古道的历历艰辛,触景伤情,但是我们能看到锅头的祖业为人所善用,锅头的家训为人所传承。泉下有知,谁也未曾远离茶马文化,一个偌大的有趣的神奇的茶马江湖,江湖自有“马锅头”。过去的故事不如就让它成为传奇,当下的故事不如任由它慢慢衡动,慢慢朝暮成稠。只要生活看起来愈加坚定,生命摸起来愈加温和,那便是最好的江湖,你说身不由己,我说再来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