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

鄉下老家的小村前面，有一條小路。它並不算長，只有一百來米。不過，歷史頗久了。聽鄰居一位老爺爺說，在他的爺爺出生之前，這條小路就已經存在了。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時候來到這個世界的，也有很多人看不到它的消失。如果我們是這條小路的匆匆過客，那它就僅僅是我們生死輪回的一個驛站罷了。 小路沿著村的南面，彎彎曲曲的延伸到村的北面，駐足凝望，它猶如一條消瘦和落魄的小龍，輕輕地伏在小村與田埂間，守護著小村莊。路的兩旁雜草叢生，草間花開稀疏，卻少不了翩翩飛舞的蝴蝶，它們忽上忽下，忽進忽出，仿佛一群十分留戀著故土的遊子一般久久不舍離去。 記得小時候，沒經歷過生離死別，也不曾懂得什麼是大人們所說的世態淡涼，整個的回憶空白得只有這條小路以及有關於它的故事，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回憶已經變得斷斷續續，零零散散，無從說起，偶爾回想起來，無非是一些模糊的熟悉與溫馨。無論寒冬暖春，還是炎夏涼秋，路人始終各形各色，絡繹不絕，和著小路構成了這個寧靜小村一道亮麗的風景。有些人，因為不小心，跌了跟頭，磕破了皮，流了點血，起來後仍像無事一樣繼續趕路。而有些人，不知是因為太疲憊了，還是其他原因，摔倒之後，就再也沒有爬起來。小路是孤獨的，花開花謝千百回，日轉星移一輪又一輪，它依然靜躺在歲月的腳下，任憑風吹雨打。走過的人們，大多習慣了在疲倦的神情裏略帶著些許的冷漠，許是為了趕路吧 。 父親說過，終有一天，我也得像路人一樣，踏上這條小路。那時的我還小，生活的概念在我腦海裏模糊得就只像白天和黑夜裏無盡的遐想，又或許根本不曾想過生活到底是什麼，所以聽不懂父親那些簡短字裏行間所隱含的深意，如今，似乎有點感悟了，不過還是難免有些遺憾。後來的很長一段童年時光裏，我每天背著母親給我織的小包，小心翼翼地跟在父親身後，慢慢地踏了上小路到海邊撐著小船去打漁。在黎明前踏著它出去，黃昏後，無論整一天有沒有什麼收穫，都會懷著一股滿載而歸的喜悅之情，拉著夕陽的餘暉哼著小調踩著這條小路回來。它就像一個恬靜的睡美人，沉浸在燦爛朝霞與柔美夕陽的守候裏，完全不曉世事的變遷與歲月的輪回。 後來的一天，我踏上這條小路之後，去了外地讀書。路途雖不算遙遠，但和小路的長度比起來，可以算是足以牽動思鄉情緒的一個距離了。而我，從那時起，也變成了爺爺日夜思念的小遊子。那時，父親母親和爺爺，都在路的那頭，目送路這頭的我，卻始終沒有踏上它，但我知道，父親母親在那天一直遙望著我離家的方向，直到夕陽染紅了山邊的孤雲，他們才轉過身。旅途的背包變得沉重，壓得我的腰酸痛。奇怪的是，我心裏居然沒有一絲離別的愁緒和想家的難過，反而增加了幾分期待與興奮。第一次走在比這條小路還長的大道，感覺人生不像是在跋涉，更像是在旅行，哪怕旅行結束後還得回到最初的地方。 多年以後的一天，我偶回鄉下。那條小路依舊還在，還是那副模樣，只是，路過它的趕路人，有些早已不在了，包括我的一些親人。物是人非，總容易讓人觸景傷懷。總是無法相信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場景，甚至某些親切的笑容，就這樣永遠地成為昔日的溫婉回憶，不管我如何拼命追逐，都無法跨越歲月在往事與現實間設下的屏障，於是除了偶爾無病呻吟，也漸漸學會了自我安慰，擁有過就好。但是具體他們是怎樣離開的，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多了一些新的趕路人，他們卻似乎並不屬於這裏，或者說不應該從這裏路過吧，因為他們把我和親人的回憶都踩碎了。 不知不覺，那條路漸漸變得陌生起來。原來我一直以為人生旅途中只有它能給予我安全感，慢慢發現留在那裏的只是一些被路人踩下的傷痕與麻木，再也無法找回那時朝霞和夕陽的絢麗。我開始變得不安，害怕。 如今，遠離家的我，夢裏時常出現爺爺親切而漸行漸遠的身影，一點一點地模糊去。夢見他拄著拐杖在小路上蹣跚前行，雖然只有一百多米，可爺爺一輩子都走不到它的盡頭。被困在這個被世人遺忘的小荒島裏，與貧窮和孤單作伴，與蒼涼歲月一起浮沉。年老時又眼睜睜地看著摯愛的孫子一步步地遠離他去他做夢都想去卻永遠也無法到達的地方。眼裏常含淚水的他，感歎說，他狠愛著這片土地，害怕離開了那裏他會魂牽夢繞。我不知道爺爺說這番話的時候是否還有幾分無奈和心酸。 這是一條小路，是用歲月鋪成的路。它來了，我們還沒來，我們走了，也許它還在，然而，有些愛，以為年輕，以為來日方長，總會有機會表達，總會有人懂，就在歲月的腳步中漸漸沉默。須不知，跟小路比起來，我們都太渺小，太卑微，生命太短暫，歲月不會等我們，有些東西錯過了就真的沒了，只是，錯過的就讓它隨風飄散，擁有的，該好好珍惜，不然哪天我也會來不及遺憾和歎息，畢竟，我也是這條小路的一個過客，這條路，我終有一天會走到盡頭，最後又被歲月收走化為灰燼，留下那些淺淡的足跡給後代懷念。 《發表於千里馬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