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德基桶伤心俱乐部

肯德基桶先生的奇想赐我光辉,
肯德基桶先生的乐园予我养分,
肯德基桶先生的和弦一听即醉,
肯德基桶先生的眼泪洗净我心。
哦,好心的肯德基桶先生,请接受我的恳求,
让您的音乐成为我的避难所,
保护我远离仇敌,
帮帮我,肯德基桶先生,帮帮我,
直到永远,阿门。
一次典型的肯德基桶伤心俱乐部例会由上述祷辞开场,随后与会成员依次讲述人生中不堪回首之事。人们聚集于此或为分享对熟识者难以启齿的不幸及遗憾、或为知晓世上有比自己更可悲的存在,但倘若一个人消息足够灵通,他会知道那些真正绝望的人只为肯德基桶先生而来——隐藏在白色面具后莫测的吉他高手、人迹罕至的Bucketheadland的主人、这个神秘俱乐部的唯一神明。
“只要一个人足够绝望,肯德基桶先生便会降临……崇敬他、膜拜他、向他供奉美味的全家桶,他就会挑选最痛苦的那个人,带他抵达Bucketheadland的极乐世界……听说在那个世界,人们可以得到无尽的欢愉……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永远生活在肯德基桶先生温柔的和弦中……”
Z迟到了五分钟,她推开门时所有人刚念完“直到永远,阿门”,她选最黑暗的角落坐下,后背靠上坚实的墙面时,今夜第一个讲述者已走到房间中央。
“我叫伊卡洛斯。”他的声音回荡在无限寂静中。
“我叫伊卡洛斯,代达罗斯是我的父亲。
“我生在克里特岛,我母亲没在历史上留下名字,所有关于我们的记述中,她只是个面目模糊的当地女人,仿佛存在的意义只为给我父亲提供家庭、生育后代,而她是这二者的附属品。
“我年幼时曾跟随父亲学习他的高超技艺,我不是个有天分的人,那些被我父亲轻易制服的材料在我手中往往变作不可用的废物。每当我笨拙地想要证明自己尚有几分妙想,父亲总露出无奈的表情,显然,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无法继承他的衣钵。从这个角度讲,我想我也像母亲一样是父亲的附属品,人们说:‘哦,伊卡洛斯,伟大的代达罗斯的儿子。’
“父亲希望有人继承他的技艺吧?我不可控制地产生这个想法,然后意识到自己令父亲失望了——哪怕他的目光永远充满慈爱,那不过是我们血脉相连产生的父子之爱,而非我个人资质在他心中激起的惊喜与欣赏。我有时感到他在透过我怀念过去——他来到克里特岛前的日子。当然,他从未向我提起过以前的事,那只是我自己无端的感觉罢了。
“即便我不断告诉自己这一点,少年时期的想象力依旧不受约束。我看父亲制作那些精巧的艺术品时,会试图拼凑他的过往,少部分碎片来自现实,更多源于我对未知世界的想象:他来这里为了施展才华?米诺陶斯的迷宫是一件杰作——一面无尽的使人迷失其中的墙,半人半牛的怪物居住其中,可这不足以让他永远留在岛上;他会有工匠以外的身份吗?他是江洋大盗、劫富济贫者还是狂热的异教徒?他在身份暴露后逃离了执法者的追捕,但外面的世界已无法停留;也许他爱大海,一个生在内陆的、所见皆是山川陆地的艺术家,当他的双眼首次倒映出海洋的蓝色,他便决定此生余下的时间都在海边度过……
“每天我为父亲编一段新的经历,我爱那些充满奇想的时刻,并不在乎那是否真实,我只是困在那个小岛太久了,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而充满未知。
“你们大概能够想象,当我偶然翻出来自父亲家乡的笔记时有多惊喜。我本想找几本旧书打发时间,不料从书架上碰下了什么东西——一个皮质笔记本,似乎被小心地保存过,后来不知为何搁在书架上落灰。那上面不是父亲的笔迹,封皮上写着‘塔洛斯’这名字。我不认识塔洛斯,但既然笔记是父亲带来的,那必然和外面的世界有关。
“我对笔记的内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说来奇怪,我的好奇心越强烈,我就越不敢翻开塔洛斯的笔记——它会给我关于外面世界的答案,千真万确,但这意味着我以前构想过的无数可能性都将瞬间崩塌,我需要一点时间来作心理准备。
“当然,我终究翻开了它。起初我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同龄人的日记,后来才发现笔记中反复提起的‘老师’就是我的父亲。塔洛斯始终对父亲使用敬称,我是从他图纸中父亲的字迹察觉到的。塔洛斯是个天才,他发明那些东西时年纪那么小,我不明白父亲怎么从不提起那样一个卓越的学生。
“准确地说,我那时不明白父亲为何不提起。在我把日记看完的那一刻,一个不详的想法攫住了我的心神:父亲杀了塔洛斯。我发誓是那本日记引导我想到了过去绝不敢想的可能性。塔洛斯在日记的后半部分显得尤为慌乱,对父亲的敬意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掺杂进了越来越多恐惧,在倒数第三天的日记中他说要‘逃离这个地方’。我猜他没有成功,因为那之后日记戛然而止,最后一页上沾染了黑红的斑点,我不知道除了血迹那还可能是什么。
“我开始逃避父亲,我无法直面他的目光,他曾用那种目光看过塔洛斯,如果塔洛斯是他的儿子呢?或者,如果我拥有塔洛斯的天分,他会爱我如慈父,抑或妒忌如仇敌?我不敢想答案是什么。
“那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长,父亲说他打算带我离开,用他设计的翅膀,人可以像鸟一样飞行。他殷切嘱咐并亲吻我脸颊时我心中闪过愧疚感,倘若我没有因为好奇翻开那本日记,我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父亲的爱。我按他的嘱咐起飞,风在我耳边轰响,我意识到马上要用自己的眼睛观看克里特岛以外的世界了。
“我正体会那心神荡漾之境,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孩,我从未见过他,但心中一个声音说:‘他就是塔洛斯。’他牵起我的手,说:‘我带你去看更大的世界,’然后我就随他去了。
“这之后的记忆全是混乱的,我隐约猜到塔洛斯为何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父亲失去我一定很痛苦,就像他的父亲失去他那样。我发现这不是我过去所在的年代,人类的技艺早已征服日月和万千星星,没有羽毛和蜡制的翅膀也能翱翔天空。我甚至读到了我的故事,‘伊卡洛斯之翼’,不自量力挑战天空的愚者,或者一腔孤勇的理想家,我喜欢后者与宿命斗争的悲壮感。
“我也明白这都不是真的,我是伊卡洛斯,一个人而非神话角色,我的生命是我的选择,不是随意写下的寓言。有时候我也想做神话里的伊卡洛斯,他死在太阳的万丈光芒里,而我浑浑噩噩留在世间混日子,人生值得一提的只有神话里写到的那部分。每天我都梦到离开克里特岛的那次飞行,现在有飞机来完成人类的飞行愿望,但那永远不是有一双血肉相连翅膀的感觉,我愿付出一切,只为回到那人生中仅有的欢乐时刻。
“我想要再飞一次,用真实的翅膀,笔直地向太阳飞行,哪怕因此而死。”
Z是今晚最后一个讲述者。
“我是Z,这不是真名,我的真名也不重要。我不期望肯德基桶先生救我,我只想试图讲述我自己。
“我不知道怎么开始,所有对自己真情实感的表达都让我感到不适,我也不确定今晚能说出多少平常难以启齿之事。
“我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据说我曾经是个开朗的、上课会积极举手回答问题的小孩,可我只记得那时候分不清幻想和现实,或者说,我还没意识到脑中的幻想是不可以讲出来的。某个夜里我听见父亲在隔壁卧室小声对母亲说,‘她长大之后肯定是撒谎成性’,我第一次觉出自己身上背负了无可赦免的罪。
“父亲对我身上发生的事有魔鬼般的直觉,一旦被发现撒谎就是一顿毒打,回想我撒谎不外乎是试图修改偶然考差的成绩或补救忘做的作业,却因此让父亲确信了他的预言。我至今不明白那些谎言为何与人的品行相关,那时我能想到的只是侥幸瞒过能免去一顿数落罢了。
“只有唯一一次,父亲不知道也没有料到我欺骗了他。小学的周末作业总会全班投票评出最好的一份,有个周末父亲抽空和我一起做了一张立体的灯笼形状的小报,返校时他得意地拍我的肩膀,‘今天你肯定赢了’,他说。我不知道,我厌恶全班投票表决,那时我被同学孤立,投票时全班都是我的敌人。
“那天下午我站在讲台上看到只有四个人把票投给自己,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我等了多久才有一次和父亲愉快相处的机会,无论我考多少次满分他也只觉得我是个爱撒谎的小孩,但今天他笑着拍我的肩膀、说我们一起做的小报能被全班认可,我所期待的美好结局就是被我的同学们毁掉的。
“我没有哭。那个瞬间我就认定讲台下都是我的敌人,我不能哭,我会恨他们,我会把他们踩在脚下,直到没人关心他们的票投给了谁。
“这件事最可笑的部分是,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是否知道自己输在何处。我不想被认为是一个心理阴暗的学生,只胡乱回答了两句,没料到她对我说:‘是因为你的人缘不好’,我差点笑出来,她是个对某些学生有明显偏爱的老师,我不在她偏爱之列。她令我作呕,毕业以后我再没回过小学。
“欺骗发生在这个故事的结尾,放学后我一坐上车父亲便问:‘今天你得票数肯定最高吧’,我尽力装作笑得开心,回答他:‘那还用说,所有同学都不相信小报还能这样做!’他就大笑着发动了汽车,我坐在后排把不断流下的眼泪抹掉。
“我进了一所好初中,他们说我到初中不会继续优秀了,可我偏要做给他们看。第一次月考我朋友考了第一,我排在中游,整整一个月我被当作幽灵对待:所有人对她嘘寒问暖,我站在旁边无人理会。一个月后我成了第一,后来很多次都是,但也没有人因此转而在意我。
“真要深究,我在初中也是有朋友的。我们在圣诞节交换礼物,军训晚会上她对我唱Boyfriend,我不喜欢Bieber,但我喜欢有人关心我。她朋友遍布世界各地,自信又有底气,走到哪都一往无前。我对她而言其实没那么重要,彼此的昵称、互赠礼物、上课看小说,对她来说可以和任何人一同完成,我作为同桌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已。我都知道,只是贪恋温情。
“过了能称为中二病的那个时期,我还是无法治愈自己和他人的疏离感,似乎将自己视作异类是不错的解决方式:只要潜意识认定自己不配得到,真正失去时就不会难过。不过我却阴差阳错得到了他人的爱,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不大想提起他,我不该把一个男孩的不成熟当作攻击对方的理由,我不该带着偏见评论自己伤害过的人。我不后悔做出的选择,但那对他来说过于残忍了,我仅仅因为没人爱自己,就报复性地把他的真心扔在一旁践踏。我会为此付出代价。
“我以为我的报应是无法去爱,事实上爱而不得更残忍百倍。我爱过一个男孩,看见他站在海报前,一脸忧愁像常年不受光照的植物,我幻想他脑海里有整个奇妙的异世界,我就是这样开始喜欢他的,并非旁人以为的喜欢他在舞台上意气风发的模样。我爱那一秒钟的幻象、一瞬间在我心中形成的完整人格。
“我现在爱着的人,他不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但我羡慕他的干净和坦率,那些我没有的东西。我有时害怕对他的爱依旧出于我的想象力,但某次我们看完一部极其晦涩的冰岛电影,走在路上我失控地说了一些关于自己真实面貌的话,他没有提问题而是说‘我懂’,我差点哭出来,我觉得我真爱他,我希望那个晚上的路一直走不到尽头。
“我不敢对他说这些事,他视我如同兄弟或朋友,我连失去这种关系的勇气都没有。无数次深夜的噩梦里,我被他洞悉我真实想法后的鄙夷眼神惊醒,坐在床上安慰自己那并非现实,然后又想到那恐怕终将成为现实。昨天聊到《大佛普拉斯》,我说,‘现在是太空时代,人类早已可以坐宇宙飞船上月球,但永远无法探索他人内心的宇宙’,我想表达的真正意思是,我们彼此称兄道弟,他却无法知道自己是我内心荒凉宇宙中的太阳。
“这些流水账般的片段就是我目前为止的全部人生,我不该有什么抱怨,迄今为止我没遇到大的挫折,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快乐,我总希望呆在我不在的地方才好,‘任何地方只要不在这个世界上’。我看过《人间失格》不下二十遍,但用它来结尾还是太过矫情了,无论如何,感谢各位听完这些冗长又毫无逻辑的废话。”
Z讲完后,房间角落里传来吉他扫弦的声音,人群开始骚动,说肯德基桶先生要出现了,今晚有人能去往Bucketheadland。Z心中闪过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她退进人群,把位置让给肯德基桶先生。那人戴白色面具,头顶全家桶,棕色长卷发,是边缘人群邪教教主的绝佳扮相。他低头弹了几段和弦,有人翻译说他决定将此殊荣赠与伊卡洛斯,他会在Bucketheadland再次享受到飞行的乐趣。
伊卡洛斯被推到肯德基桶先生身边,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Z眼前明亮的火光闪过,然后伊卡洛斯原本站立的地方只剩下灰烬,一只小鸡从灰烬中探出头,扇动翅膀飞上肯德基桶先生的肩膀。
人群散开,有的人遗憾不像伊卡洛斯那般幸运,有的人看到肯德基桶先生的本尊便已满足,Z在骤然空旷的房间里发了一会呆,抬头看见肯德基桶先生站在面前。
他还是沉默着,用琴声代替语言,这次Z能够听懂他的话了。
“你没有不满吗?”
“我已学会不对任何事心存希望。”
“但你还想摆脱烦恼。”
“千真万确。”
“你的悲剧来自自身,我也不能帮你。”
“所以你对庸常生活的琐碎烦恼毫无办法?”
“我只能为你点一份全家桶。你看,你现在可以把鸡翅称作‘伊卡洛斯之翼’了。”
2019.03.21
公众号:地狱列车行李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