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访影子王国
马克西姆·高尔基 | 文
hunza | 译
昨夜我身处影子的王国。
你真该看看置身此处有多怪。这是一个没有声音、没有色彩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土地,树木,人,水和空气——全都浸泡在枯燥的灰色当中。灰色的阳光穿过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脸上长着灰色的眼睛,树上的叶子也是苍白的灰色。这不是生命,而是生命的影子,这不是运动,只是其无声的幽灵。
我得做点自我澄清,否则你会怀疑我是疯掉了或是故意在弯弯绕。我去奥蒙特(Aumont)酒店看了卢米埃尔的电影——活动照相。它带来的非凡印象既独特又复杂,我都怀疑我有没有能力说尽其中的微妙。不过,我还是会试着说个大概。在放映卢米埃尔发明的那间屋子灯灭之后,银幕上突然出现了一幅巨大的灰色画面,“巴黎的一条街”——一幅雕得不怎么样的版画的影子。要是盯着看,你会看到马车,建筑和各种姿态的人,全都僵滞不动。
一切都是灰色的,头上的天空也是——不用期待在这些无比熟悉的景象中能见到什么新东西,因为你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过巴黎街头的照片。但是突然一道奇怪的闪光划过银幕,画面扰动,活了过来。画面上,不知从哪驶来的马车直冲向你,进入你所处的黑暗当中;有人从远处什么地方走来,在靠近你的时候隐隐变大;前景处孩子们在跟狗玩耍,骑自行车的人沿路狂奔,过马路的行人在马车间躲闪前进。所有这一切运动着,像活着的东西一样突然涌现,就在即将触及银幕边缘的时候,消失在银幕之外的某个地方。
所有这一切都处在奇怪的寂静当中,听不到车轮的轰隆声,脚步和说话都没有声音。那种总是伴随人的运动的复杂的交响曲,在这儿连一个音符都没有。树的灰色叶片在风中无声摆动,还有人们的灰色身形,仿佛遭到永陷寂静的诅咒,受到残酷的惩罚,被夺去一切生命的色彩,沿着灰色的路面做着无声的滑行。
他们的笑容毫无生命迹象,尽管他们的运动充满活力与能量,敏捷到近乎难以察觉的程度。尽管你能看到肌肉在他们灰色的脸庞上收缩,却听不到笑声。一种生活在你眼前涌现,它被剥夺了言谈和生命的色谱——一种灰暗、无声、荒凉而沉闷的生活。
看起来会让人惊恐,但那是影子的运动,只是些影子……突然哪里一响,一切都消失了,一辆火车出现在银幕上。它加速直冲向你——小心!
看起来它像是要冲进你所在的黑暗当中,把你变成一袋子散落的肉片和骨头渣,把你撞进尘土和这所房子、这幢装满了女子、酒、音乐和罪恶的建筑的碎块。
但这,同样不过是火车的影子。
寂静中,火车头消失在银幕边缘之外。列车到站,灰色的人影在无声中从汽车里钻出来,在无声中跟他们的朋友打招呼、笑、走、跑、忙乱,然后…都没了。接着又放了一部。三个人坐在桌边打牌。他们板着脸,手挥得很快。颤抖的手指和脸部肌肉的抽搐暴露出玩家的贪婪。他们玩牌…突然,全都大笑起来,端着啤酒站在他们桌边的服务生也笑了。他们笑破肚皮,却一丝声音也听不到。就好像,这些人早已死去,他们的影子受到诅咒在无声中玩牌直到永远。又来一部。园丁在浇花。浅灰的水流从龙头喷出,变成细密的喷雾…
这种沉默、灰色的生活最终会开始让你受到打扰和压抑。它好像是一个警告,充满其中的模糊却不祥的意义,会让你的心脏变得虚弱。你会慢慢忘记身在何处。奇怪的想象侵入你的头脑,你的意识开始衰退,变得迷糊起来。
除了我上面提到的,还有一部《一家人的早餐》,三个人的田园生活。年轻夫妇和他们胖乎乎的头生子坐在餐桌边。两口子非常相爱,非常迷人,欢乐而幸福,小宝贝很有趣……
我相信,这些影片很快就会被另外一种更加适合“巴黎音乐会”调调的类型所取代。比如,他们放映的影片名字可能叫:“当她脱衣服时”,或者“夫人在洗澡”,或是“穿长筒袜的女子”。他们也会刻画一对夫妻间肮脏的争吵,并以“家庭生活的祝福”为题提供给公众。
没错,这无疑就是它以后的路数。牧歌与田园诗在渴求刺激与放纵的俄国市场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还可以再举出几个主题来发展成电影和市集上的娱乐。比如:就像土耳其人那样,把到处都是的寄生虫钉在篱笆桩子上,然后拍成电影去展示。
这下就不光是刺激了,还会很有教益。
18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