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书店有关的小事情

最近几年,已经很少在实体书店买书了。
过去我奶家住在海埂路云纺子弟学校旁边。隔一个路口,有一家门脸很小的书店,进门三面墙的书架,中间一张小台子,台子与书架之间的过道刚刚能过人。小时候,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和奶奶一起生活,经常去那里玩。我独立读完的第一本字书,就是我姐姐用参加工作拿到的第一个月工资,在这家小书店里给我买的白话《海公案》。
后来我妈又从这里给我买了《三国演义》和《红楼梦》——她应该没有考虑到,让一个字都认不全的低年级小学生抱着新华字典读明清白话,有可能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过了几年,大概是我读初中的时候吧,小书店关门了。隔着不远,复兴农贸市场附近开了一家规模更大一点的书店,名字叫日月书店。书店的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头脑很灵光。图书杂志都可以打折卖,还搞了一套“会员制”。按照会员卡充值额度的不同,折扣也不同。要是经常买书,办卡还是很划算的。
店里的书卖得很杂,金庸古龙梁羽生、琼瑶三毛席慕蓉、麦家莫言余秋雨、方方池莉王安忆,乃至韩寒江南郭敬明。世面上流行什么,店里就有什么。常常是《万历十五年》和《中国可以说不》比邻而居,《野火集》和《八月未央》隔架相望。店主人不见得很懂书,但懂生意。三两天就有热门的新书上架,常翻常新。
中学时代有段时间学习压力大,每天放学后我都要到书店晃荡一圈。对着一屋子与学习没有半毛钱关系的“闲书”,假装自己能够逃出作业、考试和排名的势力范围。因为去得很勤,每一次来新书、来了哪些新书,我都知道。隔三差五买一本书,总能带给我远超出书价的满足感。如果连续几天没有见着新书,我又会莫名焦虑,并且越发不甘愿意空手离开。至少也得买一份杂志吧。
那些年,日月书店经营得有声有色。门面从一间变成两间,再从两间变成三间。店里摆不下,就在门口人行道上搭架子铺上薄木板,用来放报纸杂志。店主夫妇轮流看店,熟了以后,都会主动和我聊聊天。跟妻子比起来,丈夫对书本身的兴趣似乎更浓厚一些,有时还会按照他对我的了解,给我推荐一些新书。有一次,他向我介绍一本新到的小说,把书举在手里,翻出哗哗的响声。然后合上书,屈起手指敲敲封面,说:“我最喜欢看小说了,读一本小说,就好像又过了一辈子。”
自从去了外地念大学,家也从这个片区搬走,我很少有机会再去这家书店了。有一次偶然路过,店主从店里跑出来,大声打招呼:“嘿,姑娘,这两天又来新书了,来看看吗?”
刚进川大,窝在双流县文星镇那片还没有完全建好的新校区,管成都市区叫做“城里”,去市区叫做“进城”。有一次,我和一位本地室友一起“进城”,她回了家,我一个人去逛街。走到天府广场附近,天色变了,要下雨的样子。四处望望,居然有一间书店,我立刻钻了进去。下午时分,书店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店员是两位有一点年纪的女性,一边忙着手里的事情,一边低声用方言交流。雨已经下起来了。但在书店里,即便长久逗留也不会觉得尴尬,我暗自庆幸。

这家书店的选书很有自己的风格,时下流行的书不多。我晃荡了一个多小时,买了两本薄薄的小书,一本是董桥《这一代的事》,一本是也斯《在柏林走路》。《这一代的事》是三联书店读书文丛中的一本,后来我还买过陈乐民和柳鸣九的。一套书清一色的小开本、低定价,对穷学生友好极了。
《在柏林走路》里面写了些什么,早已经没有印象了。《这一代的事》却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董桥选集。后来读董桥,总觉得他的夸饰与修辞容易过头,读多了嫌浮而腻。但《这一代的事》里面,《只有敬亭,依然此柳》和《王韬的心情》两篇,反复读着,犹有深情。

那天进门的时候匆匆忙忙,连店名都没有看见。逛着逛着才发现,靠墙的一排书架顶上放着一个装裱好的画框,写的是“弘文书局”。
2006年秋季学期搬回望江,东区图书馆背后藏着几间小书店。有卖教材教辅的,有卖二手书的,其中居然也有一间小小的弘文书局。比起别处,我更喜欢在这里买书。倒也不是为别的,就因为弘文书局的售书章。小时候家里大人带我到国营的书店买书,出门前都要盖售书章,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省去了。在发现弘文书局之前,我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售书章了。每次买书付完款,店员站在收银台里面,翻到每一本书的最后一页,给戳一个章,很郑重的。现在想起来,觉得有点呆气,又觉得有点怀念这种呆气。



毕业前我曾经很想买一套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三联书店在世纪初出版的。记得一套《陈寅恪集》放在弘文书局进门左手边书架的角落里,已经不全了。我把三卷《柳如是别传》从书架上拿下来,想了又想,又放回去了。一方面,98块钱的定价对我来说还是挺大的一笔开支;另一方面,大概也是觉得就要离校了,不宜再添行李。
2013年,在成都的同学告诉我望江的弘文书局关门了。这个版本的《柳如是别传》也成了“绝版”,在网上能卖三四百块钱。后来我去上海看书展,发现三联书店再版了这套《陈寅恪集》,重新做了装帧,价格也贵了不少。
2010年左右,我家搬回了云纺片区。日月书店的门面又变回了小小的一间。店主说,房租涨得太快,况且书也不像过去好卖。我也不大在这里买书了,偶尔买买报纸杂志。有天路过,几乎毫无征兆的,书店变成了一家日用杂货店。

2015年,我回成都玩,和朋友一起去了几次新开的方所书店。书店开在太古里,四周环伺名品潮店,很纸醉金迷的样子。店里不只卖书,也卖文具、玩具、服装、绿植、咖啡。与其说是书店,不如说是一个有文化味的综合购物中心。我买了香云纱制的笔袋、纤长的实木直尺,还想买一盆又贵又小的盆栽。朋友伸手拦住我,“等一下,这东西可不能带上飞机。”我说,“哦……”怪遗憾的。
那天有没有买书,买了什么书,我不记得了。笔袋和直尺倒是很好用的。

大约是2017年吧,有一天下班回家,看见巷子口新来了一个烧烤摊。张罗摊子的是已经消失许久的日月书店店主,戴着圆眼镜,穿着灰色的线衫,里头露出白衬衫的领子。他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就是头发白了一些。一辆小推车摆在他面前,一头支着烧烤架,一头放着串好的肉串、鸡翅、豆腐块等等。他手上麻利地给烤串翻面、上油、撒作料。有买了烤串的人等在旁边,嘱咐他多加辣。他手里忙活,嘴里交代:我这辣椒面是正宗的丘北小米辣晒的,特别辣,放多了怕你受不了啊。一个年轻的女孩替他打下手,收钱、找零。那是他的女儿,过去也常在书店见到的。那时候她大概刚刚入学吧,常常在书店的角落里支一张小桌子写作业。
我买了几个烤串,提着纸袋慢慢走回家。莫名的想起给我介绍新小说的店主,想起无数的小说里无数种的人生,一时间感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