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辈的困境
查看话题 >一个药材铺子
你知道在县城都会有很多那种自家开的药材铺子,门外头晒着陈皮麦冬,柜台后面是高高的中药柜,中药都在一个一个小抽屉里,外面标着药名,一般来说每个小抽屉里还会有分格,这样一个抽屉能存放四种药材。
有时候这种药店里会有一个老大夫,大家口耳相传地好,大多是从中医院退休了自己开药店的。铺里会设一个案桌,摆上手枕纸笔之类的。他给你把过脉之后就有人接过药方去柜台捡药,我们管这叫捡药,我特别喜欢看这个过程,有种类似茶道的美感。
捡药的人一般都有令人信赖的纯熟技巧,接过方子放在台上以镇纸压着,一手执一杆黄铜小称,小小的秤砣上饰有红红的穗子,另一只手轻巧地挑开抽屉门,看也不看地用手指尖捡起一撮药材丢在小称上,移秤砣,添捡药材,分剂数倒出来,下一味药,一边捡药一边还可以跟来人聊天,整个过程仿佛手指头上有眼睛,是手指头自己去做的一样。
这样的地方除了给人看病买药,更是邻里重要的社交场所。午后或者是黄昏饭后,空空的店堂里慢慢聚集起人来。 在写着这样的事情的时候,记忆好像走在窄线一样的过道上,往旁边一偏,就会变成对童年乡情的怀恋,往另外一边偏,又会变成“吃瓜子”那样对乡人消闲的嘲讽。事实上,对这样的见闻我心里确实是有一种感情,只是常常哑口无言,只能作眼鼻观心状,沉默不语。
其中有一家,门口栽着一株李树,春天会开雪白的花。妈妈常去这家给我买阿胶,磨成粉,让我带着慢慢吃。常来这家闲坐的有一位老太太,一年一年,越来越老,眼看着时间过去,本来不老的人都变老了,幸好还能见到她晚上出来坐在铺子里闲聊。话题里也没有什么奇闻逸事,无非就是一些儿孙的事情。一个将近百岁的老人,儿子儿媳也老态龙钟了,听起来很难想象吧。
近来听说那个七十几岁的儿子中风了,躺在床上不能自理,百岁的老母亲为他擦身喂食,端屎端尿,就像他小时候那样子服侍他。互相消磨了几十年的儿媳撒手不管,口中还道:你们俩一起死了就好了,正好一起埋了。一起闲聊的人连忙帮着声讨这没良心的儿媳,转过头去心里谁都明白,做人儿媳做到七八十岁的疲惫也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常人生活里的情态,没有那么难理解。
这些晚上出来消闲的人都很有聊天的本事,听到人讲家里的丑事,很会表达同情。不像都市流行文化那样,总是谴责你,不会讲如果你怎样怎样就不会这样了的蠢话,不会非拉着你分析来分析去,教你一套一套的做法,好像你今天落得这步田地,全是因为你自己的缘故。你很少在这群人里见到有人发表这样的高论。谁人生活里还没有一团乱麻呢,大家虽然没有见过一个完美的好人,但是也都不是什么坏人,谁也没有超脱出来。一件事情里,听得到事也得能听到情。
铺子里的大夫也很老了,有时候抽一筒水烟,咕咕噜噜地,把烟叶子磕在李树下。大家叽里咕噜聊完没良心的儿媳,又转过来聊中风,就有人问起“安宫牛黄丸”,老医生便兴致勃勃地分享起过去这药丸如何救人一命的事情。话题渐渐轻快起来。
这老头子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一些,壮年时候也是县城医院里的名医,中西都通,后来在院长之争中败下阵来,意气出走。开过诊所,可以打针吊水那种,后来人家查得严了就改开中药铺子,给人把把脉,开开方子,口碑竟也不错。说起来也只能说县城的医院太叫人寒心,光是中风就不知道耽误过多少人。
外面的世界里纷纷扬扬的中西医之争老头子觉得很可笑,早年间学西医的时候还没有这股贬损中医的潮流,做医生的什么都得会。不是笑这种争论哪个对,是笑这终究是外头的争论,和我们这个小县城没有什么关系。镇上的家庭还好一点,可以去市区求医,下面农村的人家来到镇上,一家医院,街头的药材铺子,就是最好的医疗资源了。西医治死了人,大家害怕,愿意到中药铺子里来寻求安慰,这里是精神乐园。这跟中医好还是西医好,半点儿关系也没有的。
这会儿春风渐暖,铺子门口的李花应该要开了,开起来能开满树,雪白雪白的,晃晃的日光一照就融掉了半边。也许就是因为这株李树,我才对这家铺子有强烈的印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