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会的情感悲剧
没有爱人能力的人却说爱你……

著名的三国贵公子钟会,出身名门,幼年丧父,才华出众,少有才名,二十岁做官,二十九岁封关内侯,被世人目为“张良”再世。多次出谋平叛,掌控全局,位极人臣,大权在握,没有活到四十岁就因叛乱而死。他的一生,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大起大落,阴谋诡变。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有无遗憾,我们都可以说,钟会的人生,实在足够丰富了。
比起他的政治生活,钟会的情感生活却出乎意料的苍白。从史料上看,钟会应当没有娶妻,也没有亲生儿子。两个儿子都过继自同父异母的哥哥钟毓,这在重视门第的魏晋非常罕见,正如《世说新语》中提到的那样。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世说新语·言语第九之十二》
在每一个子弟都被视为家族的希望和荣耀时,子弟兴旺,意味着家族的兴旺,子弟凋零,也标志着家族的衰败。繁衍子息,是名门之后的钟会必须承担的责任,但钟会却迟迟不履行这一义务,确实让人感到非常好奇。
很多人由此怀疑钟会的性取向,不过,在性取向并不会成为任何问题的中国古代,即使钟会不喜欢女人,大概也必须要娶妻——娶妻,毕竟是用来撑门面,主祭祀,管理内务的。情感在中国传统家庭婚姻当中,尤其是贵族的婚姻中,实在是相当不重要的因素。
在那个时代,面对比今天更强烈数百个数量级压力的情况下,钟会罕见四十岁都不娶妻的理由么——呃,大概就只能从钟会本人的性情去找原因了。
事实上,我们今天能找到的,几段关于钟会情感流露的记录,都和那个时代最出色的男性有关。或许,从中,我们能一窥钟会的情感世界——以及,探索由他性格所决定的命运。


最早,钟会看上的人,是夏侯玄。
夏侯玄既被桎梏,时钟毓为廷尉,钟会先不与玄相知,因便狎之。玄曰:“虽复刑余之人,未敢闻命。”考掠初无一言,临刑东市,颜色不异。
——《世说新语·方正第五之六》
孙盛杂语曰:玄在囹圄,会因欲狎而友玄,玄正色曰:“锺君何相偪如此也!”
——《三国志·魏书·诸夏侯曹传》
“狎”这个词,用在这里,相当的惹人联想,既可以是不庄重的亲近,也可以有调戏或者更暧昧的意思。但不管哪种意思,当时已经封侯,不可一世的权贵钟会,想要接近夏侯玄并表示好感大概是毋庸置疑的。只是,遭到了阶下囚夏侯玄义正言辞的拒绝,“虽复刑余之人,未敢闻命”、“锺君何相偪如此也!”——很显然,夏侯玄视钟会的接近为对自己的侮辱,他的这几句话,赤裸裸的显示着对钟会的不屑。

钟会大概没想到会这样,毕竟此时主审夏侯玄案子的,是自己的哥哥钟毓,而自己,又是司马家族的座上宾,说手握生杀大权也毫不过分。即使他攥着夏侯玄的小命,换来的却依然是对方不留情面的鄙夷。钟会的这次情感的主动表达,实在失败。
钟会更出名,并且直接决定他最终结局的一段情感,是和蜀国大将姜维。这似乎也是三国中最为扑朔迷离的一段关系。
钟会奉命伐蜀,遇到了姜维主力的抵挡,两军对峙之时,钟会已表现出了对姜维超乎寻常的兴趣(会与维书曰:“公侯以文武之德,怀迈世之略,功济巴、汉,声畅华夏,远近莫不归名。每惟畴昔,甞同大化,吴札、郑乔,能喻斯好。”),原本姜维毫不在意,连表达慕美之情的书信也没有作答的兴趣。此时,邓艾却出乎意料的偷渡阴平,直捣成都,接受了蜀主刘禅的投降。失去了主君的姜维不得已投降了失去伐蜀首功的钟会,两个失意人一拍即合,迅速进入了如胶似漆的阶段。
会大喜,令人迎接维入帐。会曰:“伯约来何迟也?”维正色流涕曰:“国家全军在吾,今日至此,犹为速也。”会甚奇之,下座相拜。待为上宾。维说会曰:“闻将军自淮南以来。算无遗策;司马氏之盛,皆将军之力,维故甘心俯首。如邓士载,当与决一死战,安肯降之乎?”会遂折箭为誓,与维结为兄弟,情爱甚密,仍令照旧领兵。
——《三国演义》第一百一十八回

“伯约何来迟也?”六个字,将钟会见到姜维欢欣雀跃的心情跃然纸上。当然《三国演义》乃后人敷演,或许不真,然而《汉晋春秋》中那句“情好欢甚”却大约所言不虚。姜维本是降将,钟会却一心一意委以重任,不仅交还兵权,还想分拨给姜维五万兵马,两人出则同车,入则同席,钟会将姜维的位置抬高到了“旧爱”夏侯玄之上。(“会与维出则同舆,坐则同席,谓长史杜預曰:“以伯约比中土名士,公休、太初(夏侯玄)不能胜也。”)一句“情好欢甚”本身已经惹人遐想了,再加上同车同席同榻的传言——难怪今天很多人都揣测姜维才是钟会一生的挚爱。
可这一段情感同样失败,姜维从一开始便存心要欺骗钟会,煽动他叛乱,离间其和司马氏的关系。不足数月,两人便“同死”于乱军之中。
当然,钟会一生最大的污点之一,并不是背叛名声本就不怎么样的司马昭,而是谗杀当时名士嵇康。可究其这段情感的源头,居然也是“因爱生恨”。
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於户外遥掷,便回急走。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之五》

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世说新语·简傲第二十四之三》
无论如何,钟会书写好后,第一个想得到回应的人,是嵇康。当他显贵之时,又拼命想要和嵇康交往,可嵇康不仅把他晾在一边,还冷言冷语,充分表达自己的不屑一顾。继夏侯玄之后,钟会再次尝到了“热脸贴冷屁股”的滋味——但这种爱如此强烈,以至于在多少年以后,他依然想要看到嵇康的死,某种程度上,何尝不是当年冷遇的心理补偿?


一个人一生之中可能会有很大的转变,但惯性的力量远远大过我们的想象:我们可以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甚至改变自己的外貌、性情、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却唯独很难改变一些看似细枝末节,和美感、情绪相关的东西,例如,对食物的口味,对衣服的口味,对人的口味。所以我们总不由自主吃同样的东西,穿同样的衣服,住在相似的环境中,交往相似的朋友,乃至喜欢相似的人。钟会在这方面就是最佳范例,因为看起来他天然会产生好感的人,几乎都为同类,他们无一例外具有以下特征,大概绝非偶然。
一、极品帅哥
钟会大约是外貌协会党的资深会员,他曾主动示好的这三个人,都帅得没有天理。夏侯玄“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如入宗庙琅琅但见礼乐器”,嵇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姜维可能从外表上来说,不如夏侯玄和嵇康那般无与伦比,惊世骇俗,但《三国志蜀书十四》也提到“世语曰:时蜀官属皆天下英俊,无出维右。”大约也属气质型男一枚。而更难能可贵的是,钟会并非完全执迷于外貌:夏侯玄比钟会年长十五岁,钟会表达好感时他已四十有五,姜维更年长钟会二十二岁,时年六十有二。但可以想见的是,比起会随年龄而日渐萧瑟的容貌,人的气质和风韵却会随着阅历和内心的力量与日俱增。想来,钟会看中的更是后者。

二、才华横溢的名士
无论是嵇康还是夏侯玄还是姜维,都是当世才华横溢的名士,名门之后(也许这样家世背景的人,修养才能外化为独树一帜的气度),而且才华出众,盛极一时。嵇康自不必说,是知识群体的领军人物,无论诗才、学问、思想还是音乐上的造诣,都独步当世。夏侯玄不仅是曹家的直系血亲,和司马一家也系姻亲(其姐夏侯徽为司马师的元配)。且时人认为他知人善任、针砭时弊、看问题相当清晰透彻。姜维更是绝顶的将才。虽然这三人的才华在不同领域:如嵇康更多是个艺术家,夏侯玄则很有政治才华,姜维九伐中原在军事上大展身手,但毫无疑问在当时名气都很大,绝对称得上是一流的俊杰和人才,可见钟会眼光之高。
三、性情刚烈
如果说外貌才华以及名声,无人不爱。慕美之心或出自本能,甚或是利益驱使,那么这些人都具有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特征,就不能说是巧合,而是钟会“好这一口”的明证。嵇康在临死前还要弹奏《广陵散》;夏侯玄受尽酷刑,始终不吐半分妥协之语;姜维更自始至终只忠于蜀国,一边对钟会曲意敷衍,一边给旧主刘禅写信让其忍耐以等候复国。钟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敬慕”这些人,实在令人吃惊,因为他本人实在不算有气节,为何偏偏被自己完全两极的气质所吸引?

四、敌人
无论是嵇康、夏侯玄还是姜维,如果按照敌我阵营划分,大概,都只属于钟会的对立面,“爱仇人”,大概也是钟会独有的特质了……
五、都不爱他……
这个特质最令人感喟……而更让人感喟的是,不仅不爱,更赤裸裸的看不起,宁死也不肯给他青眼一顾——钟会,难道有受虐狂倾向?

在仅存若干片段的五卷本《刍荛论》中,钟会发表了关于自己对于“情感”的体悟:
“凡人之结交,诚宜盛不忘衰,达不弃穷,不疑惑于谗构,不信爱于流言,经长历远,久而愈固。而人多初隆而后薄,始密而终疏,斯何故也?皆由交情不发于神气,道数乖而不同,权以一时之术,取仓促之利。有贪其财而交,有慕其势而交,有爱其色而交,三者既衰,疏薄由生。

我很愿意相信,被后人目为见利忘义的钟会,在写这一段话时是真诚的,他和三位风华绝代的风云人物结交,应该是抱持着单纯的亲切,并非“贪其财”,“慕其势”,“爱其色”,也一心渴望着“经长历远”,有始有终。然而,这三个出现在钟会生命中的人,无一例外都成为钟会情感的悲剧。让他不仅失却颜面,受人鄙薄,陷于“小人”“馋构”的骂名,更被欺骗乃至失去性命。王佐之才在情感世界也会雾里看花,再聪明的人也无法完全掌控情感的力量。很多人或许会因此同情钟会——然而,这却是钟会注定的结局。
我想,那个从小失去父爱,在世家中艰难长大的钟会,始终没有学会一件事,那就是去爱人。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能给人带来极大的快乐,但长久的幸福感来源却实在很少,如果问这个世界上解决温饱后的人们最渴望的东西,我想大多数人的回答应当是:被人爱。
想来钟会的数次主动示好,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情吧。他希望能爱别人,也被别人所接纳,这种强硬的个性,或许也是他终生未娶的原因之一——钟会对于情感纯度的要求,大约很高。

然而,钟会又实在没有爱人的能力。
姑且不论,钟会与夏侯玄、嵇康以及姜维的交往中,掺杂着许多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虚荣与利益关系。单就他亲昵的时机,便显得暧昧又不合适——夏侯玄被收押主审官正是钟会的哥哥钟毓。明知嵇康与自己政见、观点不合,还强烈希望对方能够看自己的文章并给予回复,在见嵇康时邀请一堆所谓“时俊”同去……这些对平常人来说,或许会受宠若惊的做法,面对着如夏侯玄嵇康这样性情刚烈之人,大约只能是一种威逼和要挟,到底是什么神秘力量,让钟会以为夏侯玄和嵇康会接受自己这样的“好意”了,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到底有没有对自己想要接近的人有过半分的理解和尊重?而最后从钟毓对夏侯玄的“拷掠”和最后被夷三族的命运,以及钟会对嵇康的谗言来看,或者,他从未接受被拒绝的事实,也就无法接受自己渴望接近的人,最真实的样子。
我想,钟会对自己和他人,总有一种偏执的认知,他从未真正了解自己和别人,对人的判断,全都建立在臆想的基础上。他自以为是的认为,对方应当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接受自己认为珍贵,也愿意给予的富贵与权势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这一点上,钟会完全不吝与人分享。可他所渴望结交的时代风云人物,偏偏和自己立场不合、三观不合、追求更是不合。他所有的, 对方都不屑一顾;对方想要的纯粹、真诚、坦率、忠诚……他却偏偏缺乏;最致命的是,对方最为珍视的东西,如名节、清高、刚烈的性情,他始终很难真正包容与接纳。这样一来,可以说从一开始,钟会的情感就注定悲剧。只有姜维这样完全掩藏自我想要利用他摧毁他的人,才可能会给他带来短暂的“快乐”和“和谐”,却也带来永远的毁灭。
所以,爱而不得,将是他一生的命运,并不仅仅在情感方面。因为人对待情感的方式,实际上也正是对待自我的方式——比起在名利场上,情感关系中的人,更难完全掩饰真实的自我。


现实生活中,有很多钟会这样的人,似乎愿意给你想要的一切,也愿意为你付出一切。或许他们真的爱你,可,即使开始时懵懵懂懂,也会很快因为他们的靠近而本能的不舒服和拒绝,一如嵇康、夏侯玄。因为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有爱人的能力,无法分清占有、控制、利益、虚荣和情感本身的界限,更无法给予别人有温度的感情。更恐怖的是,他们从一开始就并非真的“爱”你:可能爱你的名声,你的外貌、你的才华,你的某种性情特点、你的出身或者诸如此类,但就是不爱你这个人——因为他们从未在乎和接受最真实的你,也丝毫不尊重你的感受,更对更深的理解、体谅你、和你精神上贴近毫无兴趣,只会一味想要不断强加自己的观念和意志在你的身上。
也许,他们只是爱上了有人可“爱”的幻想,爱那个沉醉在“爱”中的自己吧。
再麻木的人,只要不是处于极度匮乏,生存都得不到保证的状态,都会有情感需求。钟会这样才情出众的人,对于情感,只会更加敏锐,也更加执着,只是他并不明白,建立在臆想基础上渴慕,绝不可能有任何真心的回应。而我们所能享受的“情感”,最终一定建立在真正的欣赏、认同、谅解、自我牺牲、感同身受、全心成全以及小心翼翼的呵护与珍惜之上。即使半分的勉强,都会破坏这份情感的质量——爱,毕竟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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