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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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匠王大锤有三个儿子。 王大锤暮年时，自知时日无多，这天傍晚，就将三个儿子叫到身前。 王大锤告诉他三个儿子：“我死了以后，你们也不用特意选址安葬，就用铁链缠绕着棺材，把我往东边抬，铁链断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安生之所。” 三个儿子点头，都说已牢牢记在心中。 过了三年，王大锤便去世了。 王大锤是村里唯一的石匠，生前得到了村里人的爱戴，所以他的身后事大家也都愿意出一把力。 老大和老二把坟址选在村子西面最高的山上。村人的传统里，死后的坟墓越高，代表着越受人尊重。 老三却忆起王大锤三年前对他们所说的话，他将这些对大哥二哥说了。 老大听后，言辞闪烁，老二也目光躲闪，二人心中都默默寻思：“死都死了，还提那么多要求干嘛，老三这个愣头青。” 这般想，都纷纷开口劝老三不用折腾，然而老三认准了父亲的话，怎么也不愿松口。他们的争吵引来了村里人的围观，有人问，老三便将父亲生前嘱咐他们的话照实说了。 村里人都认为死者为大，劝诫他兄弟三人按照王大锤生前说的做，老大老二没有办法，只能答应。 铁链缚棺后，村子里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已经聚集到了一起，他们都各自带了干粮，抬着棺材径往东方而去。 这一路跋山涉水，一拨人累了便换另一拨人抬，但这本是趟不知终点的旅途，铁链要断，谈何容易？ 一路走，便有人一路回头。或遇山而返，或水阻而回，或因干粮用尽不得不还，这般向东走了一个月，抬棺的就只剩兄弟三人而已。 这天傍晚，三人行到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且身上吃的喝的都已所剩无几。 三兄弟暂将棺材放下休息，老大问道：“铁链何时能断？” 老二道：“难！难！难！” 两人说话时都望着老三，言语颇有责怪之意。 老三只默默守在棺前，不与他们争辩。 老大起了返回之意，但却不好明说，于是开口道：“三，你看我们已经没了干粮食用，这铁链一时半会却也断不了，不如你先在此等候，我脚程快，这就回去，备好干粮回来。” 他这样说根本就是打算一去不回了，要备干粮何处不可非得回去不成？但这老三生性憨厚，竟不生疑，可老二却一眼看出大哥的心思，接口道：“我随大哥一路回去，也能多带些干粮。” 老三立起身，与老大老二各自拥抱后说道：“大哥二哥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兄弟二人披星戴月，穿山越岭地回去了，虽饿着肚子，竟比来时快了不知多少。 老大老二这一去本就不打算再回，又恐时日久了老三回过心来，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家，就将祖上传下的租屋给卖了，拿了金银整日地逍遥快活。 却说老三一人在原地守棺，迟迟不见大哥二哥归来，可独自一人又抬不动棺材，又不敢擅自离开，饿了好几天，这天日暮，老三饿得趴在棺旁晕死了过去。 梦里有百味佳肴，老三顾不得多少，狼吞虎咽起来。 待得饭毕，身旁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人。 老三转身望去，看清了是何人后，便祷身下拜。 正是父亲王大锤。 老三哭道：“父亲，我……我……”直哽咽得说不了话。 王大锤道：“我儿，你回吧。我在家中门前的林子里给你留了个石狮子，你去挖出来。” 老三已止住哭声，听闻此言，问道：“父亲，我不知道在哪里。” 王大锤道：“你附耳过来。” 老三挪到近前，王大锤在他耳边说了半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总算是交代清楚，又细细地叮嘱了一番其他事宜，便又消失不见了。 原来这王大锤生前便知三个儿子各自秉性如何，老大老二好吃懒做又生性狡猾，老三却生来便有些痴傻固执。他早已料到自己百年后两个儿子没了自己约束，只怕会把能卖的都卖了，又怕老三没人照顾，所以在林中藏了东西，又在梦中告知老三。 老三自梦中醒来，只觉得腹中已不再饥饿，父亲的棺材旁正有成千上万只蚂蚁依附着，这些蚂蚁啃噬掉棺材上缠绕的铁链，然后默默地搬运着棺材旁和棺材底下的土壤，不多时，已经在原地挖出一个洞来，再用不了一会，就成了一个坟堆。 老三想起父亲在梦里的嘱托，跪下拜了，回返而去。 老三回到村子里，得知大哥二哥已经把祖屋给卖了，心中怒不可遏，可是二人早已拿了钱财不知所踪，所幸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不在房子里，不然都拿不出来了。 这天夜里，借着月光，老三来到了那片林子里，照着父亲所说，寻了大半夜才寻到埋宝的树前。 老三挥动铁锹，挖了起来，过不多时，铁锹“锵”地一声碰到土里的硬物，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传出去很远。 老三丢了铁锹，顺着声源用手挖动着，果然挖到了东西。 擦拭了表面的泥土，老三将它放到月光下仔细端详，这东西只一半拳头大，正是父亲所说的石狮子。 老三不知这石狮子的玄机，只当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将它拿了放入怀中便离开了。 王大锤所想不差，这老三痴傻是人尽皆知的，没人肯雇他干活。没学得父亲石匠的半点本事，祖屋也被卖了，这以后就只得靠着乞讨度日。 年复一年，老三离家渐远，也曾到一些大富人家去做过短工，但都做不长，只因时日一久，他痴呆的性子便被人熟知，人家雇人做活，自然是要聪明伶俐的，像老三这样的，着实木讷。 这一日，老三又来到了一处宅前，宅院宽阔，两侧是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门前的台阶每一层都如床铺般宽大，老三从未见过如此富裕的人家。 正巧赶上这户人给穷人放粥，老三排在长长的队伍后，排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他，管家却已经在收拾粥铺，原来此前人数众多，粥早已没了。 老三已经饿得不知东南西北，眼冒金星，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挥舞着手臂乱扑。 “哎呀”一声，他似抱住了什么，定睛往怀里一瞧，竟是个美貌的富家小姐，美中不足的是眼中只有眼白全与一点黑色，却是个天生的瞎子。 管家和一众仆人将两人分开，就欲将老三给赶走，那富家小姐却道：“去厨房给他拿两个馒头吧。” 管家依了，富家小姐在丫鬟的搀扶下回府而去。 门前人已散尽，老三吃了两个馒头，却还不走，原来此时天色已晚，他无处可去，先前瞧见这处宅院，倒没想着去里借宿，只是想在门外屋檐下休息一夜。 管家见他之前对自家小姐有轻薄之嫌，本就不喜，就要赶他，这时门口却跑出一个丫鬟，正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姐……小姐说，他若还有其他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就都允了。” 管家和丫鬟关门回了，老三如愿躺在屋檐下。及至半夜，老三一个侧身，一路翻滚不停，滚到门前的台阶上。 台阶在月光的洗礼下如同白玉一般。 石阶本是坚硬之物，老三却仿佛躺在棉絮上一般柔软。 半梦半醒间，老三似乎听见一直带在身上的石狮子说话了。 “地龙地龙，别人不知道你的好，若是将你的身子切开，一半点在左眼，一半点在右眼，就是目盲之人也能重见光明。” 另一个声音应道：“石狮子石狮子，也没人知道你的好，若是拍一下你的左耳，你能吐白银，拍一下你的右耳，你能吐黄金。”却是从他身下的石阶传来的。 次日清晨，老三忆起昨夜听到的话，半信半疑间将父亲的遗物石狮子拿了出来，拍一下右耳，真有一粒黄金吐出，指甲盖那般大小。 老三又拍两下，又有两粒，他将黄金拿在手中，去敲大门。 管家来开了门，见是昨天那人，皱眉说道：“今日不施粥。” 老三将三粒黄金递了过去，说道：“昨日受了恩惠，今天是来还的。” 管家看见他手里的黄金，没起贪念，反而更是不喜，你既有黄金，又怎会落魄到来我门前讨粥的境地？你若说昨日没有，今日就莫名地有了？以为他是另有所图，直将他往外赶。 老三力小，眼看管家就要关闭大门了，情急之下脱口道：“我能医好你家小姐的眼睛。” 管家心想果然如此，碰得一下关闭了大门。 原来这户人家乃是朝中前宰相的宅院，家中生有独女，未出生前便许做了天子家的太子妃，可是女儿天生目盲，眼中只白无黑的异像被朝中政敌借此攻击，说是生有妖孽，将来是要惑乱朝政的。 宰相心灰意冷，辞了官职，天恩浩荡，也顺利解除了这桩婚事。 二十余年来，宰相访便了所有奇人异士，却没人能治得了爱女的眼睛。 眼看女儿到了待嫁的年龄，因为目盲注定难觅如意郎君，要么就是贪图他家财的无耻之辈。 这一年老宰相夜间得了一梦，梦见一条口吐人言的金龙，金龙告诉他，他女儿的眼睛只有一个人能治好，而那个人就是他的乘龙快婿。 老宰相贴出告示，将梦中一事说明，寻求梦中金龙所说之人。 老宰相更是常常对穷人施粥，为女儿多求福报。 一晃便是一年过去，宰相门前络绎不绝，前来医病的人不计其数，却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老管家自认这一年练就了一身火眼金睛，谁有真本事，谁是想混水摸鱼借着治病的油头贪些小便宜一看便知，在老管家眼里，老三自然是属于后者。 老三蹲在台阶上，垂头丧气。却说这老宰相此时尚在梦中，又梦到一年前那条金龙，金龙背上坐有一人，金龙开口道：“医病的人了，你怎么关门阻他？” 老宰相惊醒，叫来管家询问可有人拜访。 管家道：“只有一个小叫化，谎称可治小姐眼睛，但我看肯定又是个骗吃骗喝的，就没让他进门。” 老宰相捶胸顿足：“你糊涂啊，快带我去。”下了床来，鞋也来不及穿就火急火燎地赶往门口。 老宰相亲自开了门，见台阶上蹲坐着一人，那人听见开门声响，回过头来，虽然衣衫破烂，脸部脏污，眉眼模样却是先前梦中金龙上所坐之人无疑。 老宰相老泪纵横，走过去握着老三的手将他迎了进门。 老三走到门口，却停步不前了，老宰相心中想着他早日为自家女儿医眼睛，直催不已。 老三道：“正是要为小姐医眼。” 老宰相愣在当场，既要医病也得见了病人吧？一众仆人丫鬟都面面相觑。 老三指着昨日睡过的台阶道：“把这块石阶挪开，药在下面。” 众人更是不解，老宰相想着梦中金龙，咬咬牙，吩咐道：“搬。” 这石阶重极，先是四人一同搬动，却挪动不得分毫，后叫来足足一十八人才勉强将它挪开。 建造宅院时亲手将这块石阶搬来的仆人都暗暗称奇。 石阶挪开后，只见一条黄鳝般大的蚯蚓在石阶底部蜿蜒爬行着。 老三一把将起抓住，随老宰相去见了她女儿。 目盲女子正是昨日老三在门前所见之人。 蚯蚓在老三手上挣扎不停，老三将其从中掐成两节，它便立时不动了，老三又叫来仆人拿来两个石碗。 蚯蚓断开后两半身体竟各流出一滴鲜血，老三用石碗接了，一滴点在女子左眼，一滴点在女子右眼。 血滴入眼后，女子紧紧闭上了眼睛。 过不多时，她睁开了一双如星星般美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