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写小说的探索
一九七八年四月一日下午一点半前后,在日本神宫球场的外场观众席上,一个年轻人正一边啜着啤酒,一边观看棒球比赛。是日天朗气清,纤云也无,算得上无可挑剔的阳春时节。年轻人躺在绿色的草坪上,眼睛望向晴朗的天空,伴着棒球棒击中速球的清脆声响,年轻人下定决心:“对啦,写篇小说试试”。 以上就是村上春树成为小说家的开端,在村上的许多随笔中,这个故事以相似的面貌被谈及,“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天空慢慢飘下来,而我正好用双手接住。为什么会正巧落在我掌心,我也不太明白,当时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不管原因是什么,总之发生了那件事”。 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故事如磁极般将我深深吸引,使我一度希望在29岁之前写出自己的第一篇小说。问题是,何以开始写小说呢?是否应该立刻前往最近的超市买一罐啤酒,选好棒球比赛的门票,之后在边看棒球赛边喝啤酒中,等待着“天启”的降临呢?尽管我思维愚钝,但也明白如果按照上述做法,除了增加肚子上的一圈赘肉,一切将仍在原地踏步,好比要启动一辆发动机故障的车,而我的所为仅仅是换上了一个能听优美爵士乐的车用音响。 二零一九年伊始,我试着写一些文字上的东西,乱七八糟,根本不能称作是小说。在三天的时间里,我写下了7500字的故事,总的来说是很快乐的体验,没有设定时限,什么时候想写就在电脑前随意输入些文字。小说,依我之见是一个精妙的容器,小说家可以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通过人物情节等巧妙地布局在容器内,就像那种精致的微缩景观,足以引人驻足流连。在更新到第二章时,我重新审视我那由七千多字组成的文字排列,如果硬要称它为小说的话,好比将马桶塞、抹布、面包片、吸尘器,各式各样的杂物硬塞进了一个橡木桶里,完全不成体统。我及时停止了更新小说,并为自己深感沮丧。一个问题蹿进我的脑海,或者不妨说,一个一直存在于我的脑海中的问题开始被我觉察——我究竟要写出怎样的小说?什么样的小说将静静等待着我将其写出? 这个世界不缺小说,但小说却在这个世代归于平庸与狭隘。我不知道每天将有多少部小说被创作,将有多少亿的文字组成小说新的细胞。但在表面的繁华与多样下,小说的议题前所未有地单调乏味。无非局限于个人成功、财富、欲望的满足。诸如此类的小说不胜枚举,使人联想到广袤太平洋上的白色垃圾堆,不断扩充成一个个岛屿,最终吞噬整个太平洋。 首先是确定小说的主题。与政治相关的小说最早引发我的兴趣。“故事是生活的隐喻”(Story is a metaphor for life.),既然我们的生活离不开政治,作为喻体的小说亦是如此。但通篇以政治作为主体的小说总给我奇异的观感,就像亲眼目睹战机大小的远古蜻蜓呼啸而过。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威廉·戈尔丁《蝇王》,皆因其承载的社会价值而不朽于世,但作为小说而言文学性只是泛泛。小说难以避免去谈政治,也不应该刻意回避政治,但为了传达某种政治观念而刻意编撰的小说风化速度太快——政治情况时刻在发生变化,政治背后对人性的刻画却能历久弥新。因此,政治刻画充当一味调料即可,主菜应当是那些根本性的问题——生与死的意义、真实的本质、对时间的感觉与记忆及物质世界的关系、爱的意义。 当我决心为写小说做出准备时,另一个问题开始持续困扰着我——数学学习与写小说的不可兼容性。学习数学大体需要使大脑加速运转,另一边将心置于冰河中冻结降温,使绝对的理智支配身体。构思小说则是相反的状态,大脑的运转应尽可能慢下来,慢到足以听见时间流逝的沙沙声,同时将心放在炉火中烤得噼里啪啦,用敏锐的触觉感知身处的世界。两种状态的转换并不能像空调制冷,制热间的变换一样迅捷。往往是应当静下心厘清新的数学概念时,我的心正在从死去的蚯蚓身上寻找诗句,或是应当构筑某个摄人心魄的情节时,我的大脑仍像严密的机械一样规则运转。我不禁思考学习数学和构思小说背后的意义。数学像是不得不学的玩意儿,类似一种宇宙间的通用语言,没有它,我就无法理解客观世界的运行法则。构思小说则源于自我表达的欲望,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但它们已飞过。如果将死亡看作生命的一部分,生的状态倒像是一种非常态——死亡才占据了我们生活的绝大部分。但如果我们的思想得以表达,世界将永久留下我们的足迹。 总之,二者同样在我心中不可割舍,而我一次只能做好一件事。有时会想:“何苦自寻烦恼,搁置小说的想法就好啦,以后总归还有时间”。但赫拉克利特的箴言如同报时钟声在脑海中久久回荡“人一生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二十八岁与二十九岁所作的小说必将是两篇完全不同的小说。 恍恍惚惚间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荒原,我的眼前出现两列不同的阶梯。一列从万里长空蜿蜒而下,黑白相间如同琴键,大概踩上去会流淌出美妙音符。阶梯通向天边流云,云之上是海洋,海洋之上是肆虐的风暴。另一列从地底密道探出,昏暗潮湿,每隔五十米点缀着似乎即将燃尽的幽幽烛火,在密道门口停驻即能闻到一股霉味,一直通往地心的炙热岩浆与不灭烈火。我在阶梯前犹豫良久,最终赴身地底。在密道厚重石门关闭的一刹那,身后群鸦飞舞,翅膀挥舞带来的劲风拂去石板上的积尘,借着乌鸦的眼,一列文字从石门上浮现: 上升之路与下降之路,本是同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