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事记
我的爷爷在2018年7月21日凌晨去世,当天我从北京赶回伊通老家奔丧,晚间到达。第二天一大早,便要出殡了。
爷爷享年95岁,身体无疾,年老衰亡而终,可谓喜丧。我奶奶早走28年,父亲一辈中年纪最大的大姑,在十多年前也因疾病过世。送走妻女之后,又活过了这么多年头,可算是上天的恩赐。
当我晚上抵达时,灵棚已经搭建完毕,存放爷爷尸身的灵柩置于灵棚中央,内置冷冻机抵御夏日高温的腐蚀。四周摆放着花圈花篮、纸制车马房屋,以及其他各类灵物。灵前摆有香炉、贡品,和烧着纸钱的铁桶。爷爷的遗像挂于灵棚中央,那是一张黑白头像,大约拍摄于陨身前不久,面部因为清瘦显得颧骨格外高耸、眼眶格外凹陷,这是一张格外带着死气的照片。我注视爷爷的遗像,虽然称不上悚然,但也有些微的幽冥之感,所谓“音容笑貌”,为何不可以挑选一张带着笑貌的照片呢。
现在的花圈寿衣店会为丧事提供全套的服务,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商业模式——亲属处于悲痛之中,百事杂乱之境,加上一般也不会有操持的经验,一众细节安排交给专业的商家,是最好的选择。商家自然为他们的服务分级定价,以应对不同经济能力的家庭。我之前看过一篇著名的报道,叫做《美国式死亡》,讲的就是对美国丧葬行业暴利的调查。且不讨论全球丧葬业利润率的比较,不过中国丧葬行业的组织模式和成熟度与美国、日本应该还有较大差距,照我的理解,美式和日式的葬礼主要关于对死者的尊敬和怀念(有一部有名的日本电影《入殓师》讲了这件事),而中式葬礼却似乎主要关于风俗和风水。《论语·八侑》中孔子有云:“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意思是对仪式来说,与其奢侈,不如俭朴;对丧事来说,与其置办周备,不如体现哀伤。
抵达以后,我给爷爷磕了头,烧了几叠纸钱。然后父亲带我和表姐一家去吃饭,我本来疑虑丧期是否可沾荤腥,但看来就我们这边的风俗而言,不存在这个问题。我们去吃的是伊通当地知名食品泥烧鸽子,整条街上全是泥烧鸽子烧烤店,有很多从全省各地慕名而来的食客,即便时值深夜十一点,依然颇为热闹。我读书工作常年漂泊在外,回伊通老家次数很少,时间也都很短,这次竟然是我第一次来吃泥烧鸽子,席间父亲甚至还劝我喝了一瓶啤酒,我本来也疑虑丧期是否可饮酒精,但看来就我们这边的风俗而言,亦不存在这个问题。
我同爷爷的关系并不特别亲密,多年以来相处的时间不长,父亲和母亲分开以后,去看他的次数就更少。爷爷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生存下来,娶妻生子,历经文革、改革开放,一直活到今天这个“小康”社会。爷爷大字不识,大概也缺乏才能和命运的垂青,一生囿于农村和县城。我伯父、父亲与姑姑,经济状况亦不宽裕,难免略有家庭龃龉,爷爷生命的最后几年就住进了养老院。好在老人家心态轻松,身康体健,即便病危时也未遭受很大痛苦折磨,几日间便撒手了人寰。对爷爷的生平具体,我不能说十分清楚,但我自以为能够了解他性格的主要方面,毕竟在我身上流着这个家族的血,随着年纪增大,我们会越来越能理解父辈祖辈身上的那些软弱之处。
是夜,为爷爷守灵。灵棚上的幽光独自黯然闪烁,我想或多或少,生者对死者都存有愧疚,毕竟我们还活着,他们已死去,这可能是人和人之间可能有的最大差距,生前的一切差别都被这个生死这个巨大的鸿沟所割裂了,死亡是一件如此孤独的事情,对死者我们难免会觉得缺了一些陪伴,但生者的陪伴其实又是不可能足够的——哪怕生者陪死者一同去死,纠其最本质,也是两个人各自体验了死亡的孤独。那一夜说是守灵,其实父亲和我大部分时间也是在灵棚外的车子上面休息,清晨五点左右就得开始准备出殡各项事宜——活人们最好还是稍微休息一下。父亲这些天没怎么睡觉,加上感冒,在车上睡着的时候呼声很响,我睡眠向来较轻,在这样的环境中很难入睡,就一直听着音乐(巴赫的大提琴组曲),到凌晨三点半以后,半睡半醒了有大概一个钟头的时间。
爷爷将被土葬。因为土地资源、环保等多方面原因,如今国家政策不鼓励土葬,许多城市和地区出台规定明确禁止,听父辈们聊天得知老家也曾禁过一段时间,但近一两年又放松了管控,尤其在农村,“入土为安”的思想还占据着统治地位。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考虑,传统的土葬确实应该让位于集约式的陵园安葬以及火葬,不然五十年后在某些人口稠密区的乡野间恐怕将是漫山遍野的坟包。但在许多地区,火葬依然被视为对死者的失尊之举,前一段还看过执法机关拦截土葬队伍的冲突视频,这是一个典型的现代与传统之间产生矛盾对抗的剪影,风俗之易,千难万难,放任自流则贻害后世,强硬更改易过犹不及,这个话题谈起来太大,总之,我的爷爷依然得以土葬,地点在我父亲出生的农村的一个山头,陵寝的方位应该也经过了风水先生推算,在前夜挖好——它将是爷爷的终点。
我是在7月20日早晨接到父亲通知我爷爷已经病危的消息,连忙买了21日的车票回去,可惜天不遂人,爷爷在21日凌晨去世,我最终还是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22日清晨出殡,首先要进行的仪式是封棺,在封棺之前,若有还想再见亡者一面的亲人,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已死的人(除了很小的时候在毛主席纪念堂远远绕着水晶棺转了一圈那次以外)。集三四人之力,我们将棺材板掀开一个缝隙,露出了爷爷的遗容。回忆彼时的心情,我并没有任何的恐怖之感——毕竟里面是我的至亲之人,但也缺乏哀痛,最大的感触竟然类于迷乱。爷爷的遗容大概经过了化妆,加上冷冻机护持,仓促间未能让我发觉有太大的异样,他双目紧闭,表情虽无痛苦之感,但异常僵硬,如此僵硬的表情是无法在活人脸上见到的吧。这是一个告别时刻,我作为生者,最后一次观瞻祖父,但这样的告别其实介于具体和抽象之间,在这个仓促的开棺时段,我告别的是爷爷的面容,抑或爷爷的肉体形象,抑或爷爷作为曾经存在的一个整体,抑或爷爷作为我记忆中的一个部分的真实性,根本不容得让人想想清楚。其实,告别从来都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个过程,在我们说出再见之前和以后,对那一幕场景的排眼和回放都在不断重复,直到余音散尽。
开棺之后,就要封棺了。风水先生主持了一个简短的仪式,在葬仪工作人员用铁钉封紧棺板的时候,先生指示我们亲眷按辈分排列朝着棺材跪下,在棺材东边打钉的时候,就让父亲那辈的人喊:“爸,往西挪腚”,在西边打,则喊:“爸,往东挪腚”,意思应是勿让封棺损了尸身真气。这个仪式虽然稍显俚俗,却异常悲痛,很多至亲,已然失声恸哭。所谓葬礼,即是和逝者告别的典礼,每一个环节,都是将生者和逝者间的联系斩断一部分,封棺这一斩,让亲人们感觉到了很多不舍情丝。
在灵棚处的仪式上,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我本以为作为幼孙,我该执“披麻戴孝”之礼,于是自己找到了一带孝布,依样戴上。但之后被父亲看见,却讶然于色——因为按照风俗,我既然未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就不能披麻戴孝。此事还有吉凶方面的讲究,父亲需特意找到风水先生,由他“处理一下”。风水先生先是指责了两句,然后找到一条红布系成一个环状,让我把孝布脱下,他把孝布扎进红布的环中,整体穿过,然后扔掉,即算完成了这次“处理”。之后葬礼全程,我就不能再披麻戴孝了。
承运棺木的灵车俗称“四不像”,是一种集起重、挖坑、爬坡等功能于一身的机械车辆,和西方电影里漆黑锃亮具备豪华感的灵车风格完全不同——毕竟豪华轿车爬不上大部分中国农村的山头。灵柩,花圈,一应灵物被搬运至车中,或又专人手持,出殡的队伍就启程出发了。全程大约不到20公里,但因为路况不佳,大约需要行驶40分钟。一行共有大约10台车辆,除了为爬坡专门设计的“四不像”灵车,其余在进入山区不久后就无法继续前进,于是就由人力将所用灵物送至爷爷的栖身终所附近,包括纸质花圈、鲜花、纸钱,纸质房屋、车辆、电视机等生活用品,又有陪葬小物件、饭食等。
根据风俗,在下棺完成(或者是其他仪式的时间节点?我也不能确定了)之前,女眷不得靠近坟位,于是后期的运输工作都由男性完成。在风水先生的主持下,我们将灵物堆成一个小山状,最终将爷爷的遗像置于“山尖”。因为“四不像”比我们步行的送葬队伍早到,等我到达时,棺木已经下好。全部准备停当,风水先生令我们将“小山”引燃(我一直注视着火堆,直到火苗将顶上的遗像烧没),令我父亲负责下到灵寝里面,在棺材四角及正前方摆放灵物,我记忆所及,包括金制品(恐不会是真金)、饭食等,而我作为孙辈,负责给父亲传递物品的工作。安置完毕,即是填土,亦由父亲(是否还有大伯?我忘记了)完成将棺材和陵坑四周的缝隙填满的工作,其他人不能帮手,填土的时候,风水先生指示父亲呼喊我的奶奶:“妈,开门,爸来了”、“妈,开门,爸来了”,想到已经过世28年的母亲,父亲在喊的时候也几度哽咽。
再然后,送葬队伍的男性一齐动手垒土,坟包很快就堆成。风水先生指示男性在坟前焚烧纸钱,女眷在后面跪倒哭丧,以前看电视剧里表现,觉得“哭丧”这一风俗有其荒诞虚无之处,到现场(包括之前在灵棚封棺之时)体会,没有电视里那么夸张,丧失亲人的哀痛固然为真,但大声哭号,让虚无莫名的感觉更甚。再往后,我们几个至亲男性要将纸钱火焰扒干净,并将鲜花绕放坟包一圈,然后仪式就宣告完毕,所有人都离开,风水先生指示:“径自离去,不要回头。”
最后,全体参加葬礼的亲友汇集于饭店用餐。进门前需饮一口白酒漱口,然后吐掉。伯父、父亲和两位姑姑发表了非常简短的致意,主要是对前来送爷爷最后一程的亲友们表示感谢。饭后,大部分人就直接归返了,而父亲等人在七日后将会再度前往坟茔之处将坟包垒实,我因为请假之期有限,也无法参加头七的仪式,同爷爷的这场告别典礼,竟然只有短短不到十五个小时。
相对死亡的无穷无尽而言,无论是十五个小时,或者爷爷生活的95年,都只能称得上是一个瞬间,瞬间对于永恒的意义是什么,可以说是一个亘古的哲学话题。根据现代物理学,时间并不是一个绝对的量衡,而是运动的一种表达形式。人类的生命,也只是某一种形式的运动,生命就像投向永恒之湖的一颗石子,当石子落于湖底,湖面上依然存在在被它激起的涟漪,涟漪和涟漪互相交融又产生谐波,爷爷的95年,父亲的57年,我的29年,爷爷的石子已经停止下落,父亲和我的还在中途,我们彼此交织成复杂的波形,最后又终将袅袅散尽。
“但每一个和所有的都要保存,
从黑夜中挽救。”
——沃尔特·惠特曼《当丁香花最近在前院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