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一把Dr.钥匙开一把Dr.锁
因为局面大变,次日的工作就很轻松了。
这次月光专门从国内调来一个陈博士对付阿Paul。
陈博士看着像个土博士,谢顶+眼镜,温驯,缺乏锻炼的身材,年龄40+。前天刚落地,昨天一闹,我还没来得及跟他彼此正式介绍,今天就直接拉队到研发中心了。
没想到人家说一口极好的专业英语,很快俩人就“lus”来“lus”去(XX菌的词尾大多是lus)得聊了起来。
我们的常规工作上次已经完成,这次以听为主。
目前看,这是影响估值的最后一块拼图了。
比如Paul博士说他们找到了几个菌种,要用来降糖,这个项目如果上马,需要投入营销费用,需要对投入产出有个预判。比如说植物蛋白提取技术,本身应该有个估值。比如待上马项目“包装能吃的酸奶”,如果上马到底需要花多少钱,又能挣多少钱?
在尽调报告中,这些项目都应该有所体现,在估值时,也要考虑其影响,在速赢战略中,更要大致体现未来对新项目投资几何,预期收益几何。
当然,不可能很细很精确,但是要有体现。
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回到原点:这一系列创新储备到底有几分可靠,是不是忽悠。
聊了一会儿,阿Paul问陈博士:听起来你是研究微生物的,对吗?
陈博士:对,加州理工,2007年。
阿Paul:微生物方向?敢问你的导师是谁?
陈博士说了一个名字。
阿Paul笑笑:普林斯顿,1995年。你的导师比我高三届,我们是同一个导师。
陈博士:那么你是分子生物,对吗?
阿Paul:对,我是分子生物。你的论文方向是什么?
陈博士:工业生物技术的蛋白表达方面的一个小方向。
阿Paul:你的科学背景很好,很适合做食品工业的研发。
陈博士谦虚了几句,表示自己还在学习。
阿Paul笑笑,带我们去看“包装能吃的酸奶”。
这是一款冷冻食品,内芯是酸奶,外包装是水果或者蔬菜做成的薄膜。
阿Paul:薄膜技术不是我们的,是一个法国公司的,我们是跟他们合作。
陈博士:法国公司?不是哈佛的技术吗?
阿Paul:哦,你知道这个技术?
陈博士:我来之前学习了一下,WikiCell。
阿Paul:对,是哈佛大学David Edwards教授的技术,不过拥有这个技术的公司是他在法国注册的,我想是因为他入选了法国国家工程院,所以……你懂的。
陈博士:哦哦,明白,哈哈。
阿Paul:哈哈。总之我们是他这项技术的重要伙伴,在美国,只有我们一家实现了技术落地。
陈博士:我听说是因为收购所以推迟了生产计划?
阿Paul:不完全是。我们的市场调查显示,美国人还不太能接受这种包装方式。你知道,这东西吃之前要像水果或者蔬菜那样冲洗一下。消费者去超市拿个土豆或者番茄放进购物篮,回家冲洗一下,那是很自然的,但是拿起一个椰子味包装或者桃子味包装的酸奶,回家冲洗一下就吃,消费者还是会有清洁卫生方面的担心。
陈博士:加个纸盒不就完了吗?
阿Paul:……加个纸盒?你可能没理解,It’s a utopian, cradle-to-cradle way(这是一个乌托邦式,从摇篮到摇篮的方式)。我们生产它的目的,不是它的口味有多么特别,而是为了消除食品包装产生的废物。
陈博士:我刚才没有表达清楚,我是说,在推广的早期,可以先加个纸盒,让顾客们先熟悉这种产品。纸盒可以采用可降解材料,比如木质纤维,这也是一种暂时的解决之道。
阿Paul:姆,那样不太好。我们的推广部门打算走餐厅甜点渠道推广,如果由餐厅完成冲洗,顾客心理上可能会好接受一点。
陈博士:这样也好。
阿Paul:具体的计划在推广部门那里,他们可能倾向于跟法餐厅合作,毕竟这是一个法国公司的技术,美国市场对“法式浪漫“ 永远不厌烦。
最后展示的是植物蛋白提取技术的酸奶应用。
陈博士:类似的产品我们中国很早就有,有一种北京小吃,绿小豆发酵产物,豆汁儿,就是植物蛋白发酵产品。
阿Paul:我知道那款产品,口味很本土,而且它也没有解决粘稠的问题,太稀了。
陈博士:我的疑问是——内德公司有很多植物蛋白+牛乳的植物基乳饮料,比如杏仁奶,花生奶,椰子奶,都卖得很好,而且口味也特别好,消费者还需要再来消费口感不好,纯植物蛋白发酵的酸奶吗?
阿Paul:研发这款产品,主要是针对未来的Vegan(严格的纯素食,有的美国人吃素但是也吃鱼,也喝牛奶)市场。严格的纯素食主义者,因为不吃肉,会造成蛋白质和脂肪缺乏,那么他们就会更加需要大豆蛋白、小麦蛋白、豌豆蛋白作为补充。这类产品包括补充剂、营养粉、营养棒、还有“人造肉”、“人造奶”。有研究报告说,到2025年,植物蛋白的全球市场将达到163亿美元的规模。
阿Paul:我们也知道,相比“人造肉”或者营养棒,植物蛋白酸奶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的分类,所以我们特别希望从源头上掌握植物蛋白提取技术,成为这项技术的提供者。这样,我们就不但是产品提供商,也是技术服务商,对公司发展会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在分离植物蛋白方面,我们这里是全美的中心,在全球,可能只有能达集团比我们走得更远一点,但是我们的方法是不一样的。
阿Paul:另外,我们定义这款酸奶为“潮流食品”,虽然它不可能具有希腊酸奶那样强的市场爆发力,但是Vegan作为一种生活潮流,也会带动相应的销售。即使不是Vegan,当他们在超市货架上看到这款产品,也有可能触发他们“无胆固醇,无饱和脂肪”的消费诉求,还有就是避免动物激素,避免乳糖不耐受。对于欧洲市场来说,除了健康,这款产品还会满足当地消费者对“动物福利”的重视,零动物源食材,当然就是最大的动物福利。
阿Paul:至于你说的植物基乳饮料,那是内德的明星产品,植物基乳饮料最大的市场就是亚太市场,全球增长最快的市场是中国——你们公司做植物基乳饮料吗?
陈博士:我们公司还是以乳品为主,冷藏食品为主。
阿Paul:我听说现在核桃乳饮料在中国很流行。
陈博士:是的,是很流行,公司订阅的行业情报里还包括中国市场吗?
阿Paul:包括的。
陈博士转头冲我挤挤眼,小声说:大概是六个核桃,蜚声海外了。
阿Paul:其实迈尔斯的Vegan产品做的也很好,他们有一款改良百吉饼,在市场上卖的很好,增加了小麦蛋白含量,而且取消了传统的蜂蜜水浸泡环节。不过市场调查显示,很多人买去,最后还是忍不住涂上黄油,夹上奶酪吃起来。
陈博士:哈哈,我懂,就是那种心理——反正百吉饼的热量低,正好抵消黄油的热量,所以我还是在减肥中。我太太减肥的时候也经常这么干。
阿Paul:哈哈,是,我自己都经常这么干……
交谈甚欢,阿Paul让陈博士有问题发电邮。
在去停车场的路上,Vanderkaay问我:你老板呢?
我:回纽约了。
Vanderkaay哼了一声。
临分手,他叫住我,生气地说:小子,你老板没来,今天本来我要告诉他一些事情,但是他错过了。
我: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Vanderkaay:那你听好了,首先,植物蛋白提取技术是单独注册公司的一项技术,这个你们尽调的时候肯定已经注意到了,包括这项技术是仿照《拜杜法案》(《Bayh-Dole Act》)进行的权益分割,相信你也注意到了。
《拜杜法案》是美国知识产权历史上最重要的法案,法案规定,大学教授研发的专利虽然使用了政府资金,但在商业转化的时候,教授还是可以享受利益的大头儿,除非教授放弃,政府才接收这个专利。
我答:当然都注意到了。
Vanderkaay:你要是够聪明,你就应该意识到,这说明穆勒先生非常礼遇Paul博士。
我:有道理,我们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些事。
Vanderkaay:你最好多想一下。听着,Paul博士和穆勒先生的家庭,关系非常紧密,Paul博士是小穆勒先生最好的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当穆勒家族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时,是Paul博士安慰了他们,当时他还在普林斯顿读书,还是个年轻人。当他毕业之后,他可以选择学界,也可以选择企业界,也可以选择医学研究,但是穆勒先生请求他加入乐慕公司。
我认真地听着:然后呢?
Vanderkaay:然后……(他想了一下)没有了,就这些。
我: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们,Paul博士是能影响穆勒先生决策的人?
Vanderkaay:你们自己想吧。
我:很不幸,Paul博士比穆勒先生更歧视我们。他甚至不是歧视我们,他根本没有看见我们。他当我们是空气,随便接待一下,我们问的很多问题他都说“我对其他部门的工作不了解”,本部门的工作他介绍的也非常肤浅,他的助理给他准备了一个书面回答,我们一边问,他一边读,就像这个技术,因为我们当时不了解,没有深问,他索性就不说了。不然我们为什么还要返工?
Vanderkaay:你们太敏感了,我不觉得我的客户歧视任何人。
我:我的客户昨天问我怎么找律师打歧视官司。
Vanderkaay:那你好好帮他找吧。
我:我会的。
我们俩互相瞪了一眼就分手了。
当然,我也不是真想瞪他,我就是起范儿。
我老板没出现,李董事长也没出现,这么公然地撤退让他有点不爽,八成也有点不安。我相信他也怕中国企业真的撤退。要知道,现在美国金融界很以与中国企业打交道为时髦,之前的时髦是日本和俄罗斯。所以他被迫提供了不违规,但是有价值的场外消息。也许他就是为了提供这个信息而来,今天的工作他完全可以让助手来,但是他还是亲自来了。
功劳属于Eddie,昨天的进攻有效。
至于他提到的这个信息,值得消化,律师会弄清其中的权益关系的。
但我现在并不着急。
回来路上我八卦地跟陈博士聊天:你怎么没留美国呢?
陈博士苦笑:我做了两个博士后都没找到能发H1B(工作签证)的工作……不走还留着干嘛。
有点明白陈博士为什么看着像40多岁了。生物博士在美国就业市场是绝对的供大于求。做了两个被大学剥削的博后太煎熬了。唉,国内宣传“生物学是21世纪的科学”,坑了多少人。
陈博士:听说你是某某学校的?
我:哦,但是我没有拿到学位,quit(退出)了。
陈博士:有个好工作其实quit就quit了。
我:但其实挺后悔的。
陈博士:嗨,博士主要是申请教职有用,到企业界无所谓博士不博士。
我:那你现在的工作跟专业衔接吗?
陈博士:挺对口的,微生物嘛,酸奶的工艺主要就是微生物发酵。
我:你感觉乐慕的研发情况怎么样?张总跟你说了吧,得给团队交中英文可行性分析报告,最后估值要参考你的报告。
陈博士:今天的信息比较多,我要好好消化一下。
我:乐慕这研发在国际上算不算领先水平?
陈博士:当然算。美国基本上就没有不是国际领先水平的领域,除了房价,哈哈。
我也笑:哈哈。
但陈博士又正色说:不过,我其实不支持公司收购美国标的,如果真要在研发上进行超车,我觉得公司应该收购日本标的。
我:不是领先水平吗?
陈博士:当然也是领先,但是西方人的口味跟中国人终归不一样,美国的snack foods(零食)最大份额就是薯片,薯条,坚果,果实,脆饼干薄饼干夹心饼干这种,可是日本就不一样,日本的零食那真是——唉万总你去过日本吗?
我:没有。
陈博士:千万别带媳妇儿去日本,进了便利店走不动道儿,铺天盖地的各种口味的零食,一看就疯了。
我:这么厉害?
陈博士:2014年,美国的零食市场销售规模是533亿美元,日本是88亿美元,看着是3亿美国人吃的更多,但其实1亿日本人吃的更精细。食品业的跨国集团都把日本当成修罗场,纯比拼创新能力,新产品一轮接一轮,别说季节特供,节日特供都是必须的,完全不计成本,只为创新,绝对的生死厮杀。
陈博士:你知道百事可乐在日本有多少种口味?一年到头你都喝不过来。百事马上要出一款“午夜可乐”,为什么呢?说市场调查日本人经常半夜喝可乐——所以推出“午夜可乐”,黑加仑味的,说是比较沉郁,有午夜腔调。百事还有白色可乐,叫圣诞限量版,它可不是给雪碧换个名儿,它是酸奶口味的——你看都跨界跨到我们这边来了。当然还有粉色樱花口味什么的,必须的。总之,日本这88亿的零食市场,那真是段位太高了。
陈博士:去年中国零食市场的规模是多少呢?50亿美元,我们13亿人,都没吃过日本1亿人。说明我们提升空间很大。从这个角度,我觉得,公司应该把重点还是放在国内市场,国内市场我们的潜力无穷,收购日本的食品企业,学习日本企业的研发能力,移植到中国市场,绝对比收购美国企业,内个啥……当然进军美国这种野心也挺激励人的,收购成功,我也自豪。万总,我们有戏吗?
我:当然有戏,咱们共同努力——不过我有个疑问,听上去日本的食品企业是营销竞争比较激烈,主要是口味竞争,比得上美国的科技创新吗?
陈博士露出宽厚的笑:哎呀万总,可不是这样的啊,你听上去是口味问题,你觉得口味问题好解决吗?口味——食品工业品控的命根子啊。品控——质量的命根子啊。质量——没有创新如何实现质量的本质升级呢?全世界最高精尖的食品工业设备,日本都有,所有跨国集团想做的激进实验,都安排在日本——不是拿日本实验,是因为日本的实验技术最高,因为设备最好,理念最新,反馈最快。
我:为什么日本市场这么特殊呢?
陈博士:就是因为竞争激烈。日本的商业主要是便利店业态,街头巷尾,比较小,货架的数量是有限,进货少,更新快,什么东西好卖,什么东西不好卖,几天就见分晓,市场反馈迅速得不得了。别管你是什么品牌,你要想长久地占领货架,你就得不断推陈出新,你老是一个面孔,顾客马上就把你抛弃了。
我:哦,难怪是修罗场……
陈博士:真的,日本的零食很多都取材本地,把本土食材发扬光大。他们自己国内有几千家食品和饮料制造商。要我说,中国食品工业最应该学习的是日本,美国总有点傻大黑粗的感觉。
我:听你讲,日本企业是好,不过竞争太激烈,收购过来一有点水土不服,就可能影响企业寿命。美国企业的好处是大,抗风险能力强,像乐慕,自身盈利能力很强,轻易伤不了筋动不了骨,这样看,留给中国企业的时间就比较多。当然,从研发的角度说,美国企业带来的启示可能没有日本企业多,但是作为资产配置,综合起来还是一个好选择。
陈博士:那当然,那当然。其实我的理想是促使公司收购一个日本的研究机构,日本也有那种小的食品类的研究所,兼做咨询。当然盈利能力就没美国企业强了。
我:有道理,国际化得一步一个脚印,贪多嚼不烂。
陈博士:我到公司工作时间还不长,级别也不高,影响不了决策。万总经常见董事长,有机会替我吹吹风。
我笑:好,有机会一定替你吹嘘日本——不过我们公司不做日本市场,真要成了,我可拿不到这单生意。
陈博士笑:国内挣了钱,还是要搬运到美国才踏实,所以总归都要归到万总手里。
我:哎呦,这话我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