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陶罐的秘密

睡得正酣,忽觉背后麻痒,伸手摸去,原来是一干瘪的羊粪蛋子,我抬头四处张望,只见熊二娃正趴在墙头对我挤眉弄眼,我心中老大的火气,正要开口骂娘,熊二娃却在墙头叫开了:“这青天白日的,你躺在那破凉席上做啥咧,做春梦也恁得不是时候!” 我坐起身来,半眯着眼看向熊二娃,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说道:“难不成今天有甚行动?” 熊二娃眼中迸射出激动的火花,脸上的肥肉上下颤动,兴奋说道:“你是不知道咧,黄毛他爹在山里捡了一背篓的菌子,那牛肝菌比我家脸盆还大,刚刚还在村口显摆来着,那个水灵,啧啧啧!” 我抬头望了望半空的日头,有些犹豫,说道:“我们现在进山是不是迟了些?我看多半只能捡些旁人不要的腌臜货。” 熊二娃双眉一挑,得意道:“我知道一个好去处,我们去了保准要发大利市!” 说话间,熊二娃便翻身上了墙头,只见他左手提着挎篮,右手攥着拨草棍,脖子上挂着弹弓,威风凛凛的模样好似西游记里的金甲天神,我暗赞好一条汉子,一时心动,便依了他一同去山里捡菌子。 我们捡菌子的地方分为前山和后山,前山挨着居民区,山势平缓,山脚多是庄稼地,越往上爬,松树林越多,到了山顶还有许多圆型石堆,像是放羊人留下的火灶。拾菌人多去前山,最热闹时,数十步便可遇到一队人马,山里吵吵嚷嚷,赶集也似。 后山范围广大,前山左侧有一溪流,溪流上溯七八里止于水库,两侧的大山都可称之为后山。后山高绝,林木更显茂密,非路熟者不敢进。 熊二娃论书本上的功夫可以说是差劲至极,又爱调戏女同学,向来是老师们顺手拈来的反面案例,逢得哪个同学犯了错,老师们总会摇头叹息,说:“再不改正,怕又是一个熊炳文!”熊二娃书本上功夫不行,野外生存能力却是数一数二,远的不表,就说上个寒假,熊二娃带着本寒假作业走亲戚拜年,挨家挨户去吃流水宴,父母见这孩子乖巧,玩耍时还不忘写作业,果真是社会主义好儿郎,心中欣喜,连那压岁钱也没替他代为保管。 万事皆有不测,熊二娃归家途中遇一烈犬,那狗估计上辈子也是一文人,最是喜欢看书,冷不丁偷袭了熊二娃,将他的书包抢了去,就此消失无踪。父母见熊二娃为了保护心爱的作业本,额头磕破了老大一块,嘴里“乖乖宝贝儿子”的心疼个不停,慌忙送他去卫生所包扎,随后去找老师说明情况,说这孩子的寒假作业怕是交不上了。 熊二娃见自己的计谋成功,整个人都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寻思着今年的暑假是不是也这么依样画葫芦来上一次。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过两天,废品回收站的老李来熊二娃家串门,顺便将他的书包及里面的一干物事给带了来,说是收荒匠在公园小树林捡的,见里面有书,便当废纸作价卖到了他那里。老李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见这崭新的书本上写有“熊炳文”三个歪歪扭扭的汉字,怕耽误孩子学习,这就送了来。 熊二娃见着老李叔手上提的书包,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到后脑勺,吓得连衣服也没来得及穿,用一毛毯裹住俩屁股蛋赶紧逃之夭夭。那可是乍暖还寒的初春,夜里冷得吓人,熊二娃足足在外面窝了三天才被发现,找到时除了全身脏乱点,连毛发都没少去一根,还不知从哪儿找了件破旧西装穿在身上,嘴里还啃着只冒热气的猪蹄,旁边两个小弟正伺候的殷勤。众人都说这孩子了不得,若是再迟上几天,恐怕要当上丐帮帮主了。 熊二娃凭借这天生的户外生存能力,前山后山也不知被他走了几遭,山林里捡菌子,挖鸡枞,小溪里捉石蛤,捞虾都是他常干的事,常常能满载而归。我心中怀着“五岳倒为轻”的雄心壮志,跟着他直奔后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捡菌大业。 熊二娃说的地方是水库上游的一片山林,需沿着山溪往里走。溪水边,政府正在组织人力修一条通向山里的土路,方便开山取石。那路修了一半,沿途坑坑洼洼,极是难行,我们二人刚到水库便被红袖章拦住了,说是里面正在放炮,常有碎石滚落,不许放人进去。 此路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熊二娃眼珠子滴溜溜这么一转,拍了拍我的肩头,指着旁边一座山,说道:“那座山里的菌子只多不少,运气好还能捡到‘红娃娃’,咱们这就上去。” “红娃娃”是山林里的一种野生可食用菌,菌盖呈褐红色,菌杆细长,有黑白色条纹,味道与牛肝菌不相上下,只是生长环境特殊,非多年生的杨树林不可得。我见熊二娃说得那般意气风发,心想此番出来已是上了贼船,若不弄点好处回去,怕是不能了帐,便也同意了。 说到杨树林,我以前去过一次,处在半山腰,形似村里老大娘纳的鞋底子,大小也就十余亩,虽说小了点,但里面菌类丰富,除了“红娃娃”,还有牛肝菌,石灰菌以及数量众多的草菌。我们二人沿着放羊小道逶迤前行,小半个时辰便走到了那处所在。这一看,不禁有些泄气,原来杨树林不知何时已经被开山炸石的工人当做了营地,林中炊烟袅袅,周围人声鼎沸。 熊二娃仍旧不死心,说这林子恁得这般大,他们不可能全都给糟蹋了,决定进去看看,我可是心灰意冷了,找了一块裸露的岩石躺下,说我在此恭候熊大将军凯旋归来。熊二娃拉不下脸面,将那拨草棍往草丛里一戳,便钻进了林子。我翘着二郎腿躺在一块大石上,看着渐渐西斜的太阳,听着不远处开山炸石的炮响,微风吹过草丛,虫豸声传入耳中,竟然让我有些沉醉。 我畅想着自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郭靖郭大侠,正举着弓弩射对面山头的几只大肥羊,忽然林中传来一声惨叫,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刚入林子不久的熊二娃。转瞬间,惨叫变为哀嚎,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吓得头皮发麻,一骨碌站将起来,朝声音来处看去,心想这熊二娃莫不是遇到了蛇,被咬了不成?这可不妙得紧。 熊二娃离我越来越近,我见他走路扭曲,双腿像被什么缠上一般,好不别扭,这一切越发坐实了我的猜测,我赶紧上前,喊道:“你……你的腿怎么了?难不成被蛇咬了?” 熊二娃眼里含着泪,脸上带着不甘和屈辱,凄惨地冲我摇了摇头,随即转过身去,我瞪眼一看,暗道一声“好惨”,原来熊二娃背后蹭了一堆黄白之物,犹如在黄泥淖里打了滚一般,稀稀拉拉的沾了半身。我看着熊二娃背后那堆什物,不禁皱起了眉,暗叹道:“这些放炮工人的肠胃似乎有些上火,看来是伙食不行咧。” 熊二娃情绪稍微平复了些,开始骂起那帮工人,说他们只顾自己方便,上厕所也不知道刨个坑,只管胡拉乱屙,害小爷踩了那许多地雷,还滑了一跤,祖宗八代攒的霉运全被我给赶上了。 熊二娃气得连捡菌子的篮子都给扔了,跑到我睡觉的大石头上坐下发呆,我闻着空气中传来的那股恶心气味,有些憋不住,又有些怕他偷袭我,连忙站起身来,对着他遥遥说道:“咱们赶紧走吧,今天霉运当头,菌子不捡也罢,到了山下把你的那身黄金战袍脱了,在水库里洗洗。” 我测了下风向,抢先上前带路,熊二娃一路唉声叹气,紧随其后。不多时我们便下了山,熊二娃来到水库,寻了个隐秘所在,脱下身上衣裤,露着两腚跳到水里开始清洗,清亮透明的水顿时浑黄一片,呈一个圆型慢慢扩散,我实在不忍直视,便推说我去岸上看工人修路,你洗完了来寻我。说罢爬上土坝,来到路边。 这段路是刚修的,不远处还有一片老坟地,靠山一侧挖了丈来高的土坡,底部是碎石,中间是黄土,往上才是山里最常见的红泥。土壤里还有许多植物的根茎,一扯便会垮下一片,露出里面潮湿的土壤,有些土壤里还镶嵌有指甲盖大小的贝壳,我犹如发现了新大陆般,双眼放光,想寻些贝壳回去玩,于是使劲的去扯暴露出来的植物根茎。刚扯了不过丈余,忽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个窟窿,窟窿里有一只略微破损的土陶罐,西瓜般大小,呈肚大口小之型,陶罐里似乎还有东西。 难不成是钱罐子?我心中一阵火热,赶紧去抠那个陶罐,待将陶罐抠出来,才用手去捻里面的东西,只可惜里面除了一些灰白色的渣子和滚落的土石外,连一枚铜钱也无。我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提起拨草棍便要去砸那只土陶罐。正在这时,熊二娃忽然冲将出来,护住土陶罐,对我嘿嘿一笑,说道:“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小爷我洗净了晦气,这不是时来运转了么,这么一个宝贝古董居然能被我们发现,你不要就给我,待我回去换了钱请你吃冰棍。” 我听熊二娃这么一提醒,有些后悔起来,又赶紧去刨那个窟窿,可是周围都是破碎的山石,哪儿还有其他的古物。我有些气闷,但看着浑身湿漉漉的熊二娃,想着他今天受够了苦,不便去争抢,便就作罢。 夕阳西下,我看着熊二娃兴高采烈的抱着土陶罐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背后拉出长长的一道身影,像是一个得胜归来的大将军,不禁有些失了神。 夜里,熊二娃的哭声响彻整个村子,我以为是熊二娃在山里沾了大晦气的事被发现了,极是担心他父母找上门说我的不是,吓得裹紧小棉被担惊受怕了一夜。 后来村里有了传闻,说熊家老二在进山捡菌子时,被鬼迷了心窍,居然把人家几百年前埋的骨灰坛子弄回家去供养。 我想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