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色列]亚伯拉罕·耶霍舒亚《诗人继续沉默》The Continuing Silence Of A Poet 】

《诗人继续沉默》收录了耶霍舒亚的十二个中短篇小说。它们以梦境一般的笔法塑造了一个个既敏感又迟钝的角色。故事有时在城市,有时在战场,有时在遥远的山村,有时完全囿于家庭,并总是从司空见惯中生出离奇。每个故事的主线带来不断加剧的紧张感,即使从表面上看,根本没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 封笔的诗人与智力障碍的儿子一起生活;
▲ 绝望的备胎照顾梦中情人与别人的孩子;
▲ 外派多年的父亲截取女儿追求者的信件;
▲ 村民们每日仪式般等候火车经过;
▲ 指挥官拒绝命令他的部队上战场;
▲ 渴睡的工人溜回家休息;
▲ 邻居当中有个永生不死的老头;
……
然而,在这些虚构的世界里,即便是细微的行动也会陷入瘫痪。


【作品名称】:诗人继续沉默(The Continuing Silence Of A Poet)
【丛书名称】:耶霍舒亚作品系列
【作 者】:[以色列]亚伯拉罕·耶霍舒亚(Abraham B. Yehoshua)
【译 者】:张洪凌 / 汪晓涛
【出 版 社】: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07
【页 数】:416页
【I S B N 】:978-7-02-014206-4
【定 价】:¥ 49.00
【目 录】:
诗人继续沉默(The Continuing Silence of a Poet) 001
与小雅利的三日(Three Days and a Child) 043
漫长而炎热的一天,他的绝望、妻子和女儿(A Long Hot Day his Despair his Wife and his Daughter) 116
雅达尔夜行快车(The Yatir Evening Express) 169
佳莉娅的婚礼(Galias Wedding) 193
洪峰(Flood Tide) 215
…………………………………………………………………………张洪凌 译
面对森林(Facing the Forests) 238
最后的指挥官(The Last Commander) 276
一九七〇年的初夏(Early in the Summer of 1970) 295
六一二导弹基地(Missile Base 612) 340
沉睡一整天(The Day's Sleep) 380
老头之死(The Death of the Old Man) 393
…………………………………………………………………………汪晓涛 译
译后记 409


【作者简介】:
★以色列国家文学奖得主
★首届布克国际文学奖入围者
★翁贝托·埃科钟爱的以色列作家
★“写作有福克纳的影子,再加上点乔伊斯”*
*引自1984年2月19日《纽约时报书评》上哈罗德·布鲁姆的书评
亚伯拉罕·耶霍舒亚(A.B.Yehoshua,1936- )是以色列当代重要作家,与阿摩司·奥兹、大卫·格罗斯曼并称“以色列文学铁三角”。
1954年到1957年,他以跳伞兵的身份在部队服役,而后在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攻读文学与哲学,于1961年获学士学位,在中学任教。他的妻子丽芙卡是一位临床心理学家和心理分析学家。1963年到1967年,他随赴法读博的妻子一同来到巴黎,担任世界犹太学生联盟的秘书长一职。1972年,他回到以色列,在海法大学教授比较文学和希伯来文学。1975年,他受邀成为牛津大学圣十字学院的客座作家。之后,他还担任过哈佛大学、芝加哥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的客座教授。
在结束兵役后,耶霍舒亚便以短篇小说为开端,进行文学创作。他的第一本故事集《老人之死》出版于1962年,并由此成为“新浪潮”文学运动著名人物。他自称深受弗朗茨·卡夫卡、威廉·福克纳以及萨缪尔·约瑟夫·阿格农的影响,迄今为止,已创作了《被解放的新娘》《曼尼先生》《友好的火》《回顾展》等十一部长篇小说,还有短篇小说、戏剧和散文等作品。他曾入围首届布克国际文学奖,荣获以色列国家文学奖、美国犹太图书奖、法国美第奇外国文学大奖等诸多奖项。


【译 后 记】:
张 洪 凌
上海九久读书人的编辑约我和汪晓涛博士翻译亚伯拉罕·耶霍舒亚(A.B.Yehoshua)的《诗人继续沉默》时,我对耶霍舒亚和他的小说,乃至整个以色列文学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这本书里一共收集了耶霍舒亚的十二篇中短篇小说,分别写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耶霍舒亚是一位用希伯来语写作的以色列作家,我们接手的却是这些故事的英语译本,而且是由四位译者在不同时期翻译的。这样的二手翻译能成功吗?我心怀疑惑和惶恐地开始翻译他的小说,很快我就忘掉了英语译本中不时出现的磕绊,被他深深地迷住。
亚伯拉罕·耶霍舒亚出生于一九三六年,父亲是一位研究耶路撒冷历史的东方学学者和作家,母亲来自摩洛哥的一个富商家庭,妻子则是心理分析学家。父亲给了他历史视角,妻子给了他心理视角。他曾半开玩笑地说自己被妻子分析了半个世纪。他在以色列军队当过三年伞兵,在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攻读过哲学和文学,客居巴黎期间担任过世界犹太学生联盟的秘书长,后来一直在海法大学教授比较文学和希伯来文学。许多个人经历在他的小说中都有所反映。
不过,耶霍舒亚本人认为,如果要给他写一份寥寥数语的自传,他的塞法迪犹太后裔和第五代耶路撒冷人的身份是必须保留的。大多数以色列作家是来自东欧的阿什肯纳兹犹太人,比如与他并称为以色列文学三位男高音的阿摩司·奥兹(Amos Oz)和大卫·格罗斯曼(David Grossman)。从步人文坛的第一天起,耶霍舒亚就不想被贴上塞法迪作家的标签,成为一个跟他父亲那样专写民间传说的少数族裔作家,但他感到塞法迪犹太人身份给了他一个不同的视角。比如,对他来说,阿拉伯人不是敌人,而是类似堂兄妹一样的亲戚。他们和阿拉伯人的冲突不管多激烈,都还得在一个屋檐下讨生活。他一直致力于理解阿拉伯视角。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情人》出版于一九七七年,背景是一九七三年赎罪日战争后的海法,讲的是犹太少女达菲和阿拉伯少年纳伊姆之间的狂热爱情。在当时的以色列文学中,这是为数不多的以阿拉伯人为主要人物的作品。
耶霍舒亚与奧兹年龄相近,两人都在以色列建国初期度过了他们的青少年时代,在五六十年代登上以色列文坛。这一代人被称为“建国的一代”,以别于之前的“独立战争的一代”。这一代作家的身份是“作为完整犹太人的以色列人”,他们内化了从大以色列国土向以色列国家的转化,形成并强化了他们的以色列公民身份。这一转化的意义非同小可。作为在儒释道文明中生活的东方人,我们对有着共同源头和圣地的犹太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这三大一神教文明很难理解。对他们来说,我们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他者。对犹太人而言,以色列立国不但让他们获得了生存的空间,而且保障了他们思考的空间和对历史理解的连续性。半个世纪以来,耶霍舒亚和他的作家同志们在以色列的公共生活中扮演着无可替代的双重角色。政治上,他们被誉为以色列自由知识分子的良心,关心以色列的政治和社会,热情不懈地支持以色列和平反战运动,关注占领地、阿以冲突等敏感问题。在二○一三年一次对美国犹太人的演讲中,他声称散居在美国和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只能说自己是部分犹太人,只有像他这样生活在以色列并被犹太文化包围的人才是完整的优太人。这句话当然在世界范围的犹太人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直到今天还让美国的犹太人耿耿于怀。今年四月,已经八十二岁高龄的他还在以色列的《国土报》上撰文承认,他为之奋斗半个世纪之久的解决巴以冲突的两国方案,现在似乎已经不相干了。
虽然深深卷入以色列的政治活动,耶霍舒亚的小说却全然不是其政治观点的简单传声筒。这又与他所属的“建国一代”有很大的关系。这一代作家不满足于上一代作家突出英雄和强调社会群体的批判写实主义手法,更注重用现代派的心理写实、象征和嘲讽的手法来表现个体的世界,或者说个体与团体的冲突。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关心政治。耶霍舒亚在很多小说中隐藏的政治含义只有深究才能看出。比如收在本书结尾的短篇小说《老人之死》,里面的老人总也不死,大概活了一千岁了。跟他同居的阿什特太太对他的长寿厌烦不已,决定在他熟睡的时候宜告他死亡。住在同一公寓楼里的“我”明知老头没死,却自愿充当阿什特太太的同谋,帮她请医生开死亡证明,请殡仪员。因为年老没有价值便被宣判死刑,自己走去参加自己的葬礼,甚至还在葬礼上发表悼念自己的演讲——这样荒诞不经的故事不由得让人想起卡夫卡。老头被活埋后,阿什特太太要求叙述者“我”搬去跟她同住,“我”意识到发生在老头身上的命运也将在自己身上重演。“我”做了阿什特太太的帮凶,也给自己掘了一个坟墓。我在读这篇故事时,脑子里想的是美国作家约翰·契弗(John Cheever)的著名短篇小说《伤心歌谣》(一译《恋歌》)。那篇故事里面的女主人公琼也跟阿什特太太一样,喜欢接近那些已过盛年的落魄男人,被她盯上的男人也都以死亡告终。曼哈顿街头游荡的死亡天使,摇身一变成了老年公寓的死亡女巫——我就是这么解读的,但从耶霍舒亚的一篇访谈中发现,原来在他这篇写于五十年代的成名作中,阿什特太太代表的是一个国家中积极、自然和自信的力量,干岁老头则象征着犹太人,他们毫无活力,缺乏目标,没有品位,只能接受被活埋的命运。犹太人在“二战”中的命运不正是如此吗?
如果说《老头之死》里面的政治隐喻还十分含蓄的话,《面对森林》就相当明显了。这篇饱受争议的短篇小说描写了一名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研究生为了完成他关于十字军东征的毕业论文,自愿接受了一份森林护林员的工作,期待森林的孤寂能让他静下心来完成论文。这片人造森林建在一座被以色列人夷为平地的阿拉伯村庄上,森林里除了他还有一对阿拉伯父女,父亲的舌头在战争中被割掉,成了哑巴。沉默的阿拉伯人跟埋在森林下面的阿拉伯村庄一样,虽然被封了口,无法诉说过去的刀光血影和惨痛经历,但它们仍然在那儿,随着阿拉伯人情绪的起伏隐约浮现。在守望森林的漫长孤独中,护林人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开始挑逗怂恿阿拉伯哑巴放火烧掉森林。在森林的灰烬中,阿拉伯村庄如鬼魅般赫然现身。小说的象征意味非常明显,以色列的历史就如同这座人造森林,林子里住着失音的阿拉伯人,林子下埋着被遗忘的阿拉伯村庄。作者似乎在借护林员这个人物煽动放火烧掉森林,揭露真相。但小说结尾阿拉伯哑巴作为纵火犯被抓,护林员也更加无望更加落魄地回到了熟悉的城市。
耶霍舒亚小说的故事情节都不曲折,有时平淡到让人讶异小说还可以这样写。他擅于书写日常生活,在家庭关系和日常生活中发现荒谬和疏离感。小说的主人公从事的职业不一,有江郎才尽的诗人,迟迟完不成毕业论文的大学生,洪峰中留守监狱的新看守,被误诊为绝症的水利工程师,终日面对森林的看林人,给士兵讲课的大学讲师,儿子被误传牺牲的高中教师,以睡眠为人生大事的水泥工……耶霍舒亚无意描画一幅当代以色列的浮世绘。他的主人公无论是令人尊敬的知识分子和专业人士,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无一例外地深陷某种不符合常识的情境中,有着为常人不解的扭曲心理,而且在经过一番充满疼痛的挣扎和完成了某个荒谬或徒劳无益的使命之后,主人公在结尾却陷入了更无解的情势中。他们会显得更软弱无力,更琐碎渺小。一句话,没有成长,从荒谬的人生中什么也没学到。在《与小雅利的三日》中,主人公允诺帮他在基布兹公社劳动时结识的恋人看三天小孩,想在孩子身上寻找他从未忘怀的前情人的芳影,结果他的心理陡转,对小孩百般折磨,差点把他一杀了之。据说这篇小说运用反讽手法影射巴勒斯坦难民营。如同《老头之死》一样,这层隐喻没有介绍不容易看出。《洪峰》中的监狱看守心理更加奇葩。洪峰即将来临,监狱长明明是为了自己逃命把留守监狱的危险差事甩给他,他却感恩戴德地差点跪下。他把狱规奉若圣书,每晚必须读上几页才能入睡。最后甚至开锁放犯人逃生,结果自由了的犯人把他和两条狱犬锁在同一个号子里。故事到此戛然而止,等待他的悲惨命运我们却是可以脑补出来的。
文学传承上,耶霍舒亚深受西方现代派作家卡夫卡、威廉·福克纳和希伯来语作家萨缪尔·约瑟夫·阿格农的影响。哈罗德·布鲁姆曾在《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中称他为“以色列的福克纳。也许在他的长篇小说中可以看到更多的福克纳,在这部中短篇小说集中,我更多看到的是卡夫卡的影子。如同卡夫卡,父子关系是他小说中不断浮出水面的一个主题。卡夫卡多从儿子的角度写父亲,儿子在父亲面前就如同《变形记》中那只战战兢兢的大甲虫,时刻可能遭到碾踩;耶霍舒亚则常常从父亲的角度写,父亲对儿子的隔膜、疏离和失望(《诗人继续沉默》),潜意识里对儿子死亡的犯罪感(《一九七年的初夏》),甚至不时产生的谋杀儿子的念头(《与小雅利的三日》)。在《一九七〇年的初夏》这篇小说中,儿子阵亡的消息在父亲脑海里不断回放,好像那是他生命中某个值得反复回味的高潮,如同洞房花烛夜,如同金榜题名时。那一刻也确实是他生命的分水岭:在此之前,他是被社会抛弃的孤独老人,是校长和学生迫不及待要除掉的老教师,是他的拒绝退休、拒绝退出人生舞台才让他勉强留在了讲合上;在此之后,由于为祖国献出了唯一的儿子,他戴上了烈士父亲的光环,四处享受人们的同情和尊敬。他幻想自己以烈士父亲的身份做毕业典礼演讲,开始计划自己的未来,准备完成儿子未写完的手稿,潜意识里甚至在美国儿媳和孙儿面前扮演了儿子的角色。小说结尾,儿子的阵亡不过是误传,好像上帝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父亲只能又回到了小说开头自己听到儿子死讯的那一刻,心中充满失落。
如果说在卡夫卡的小说中,父亲以上帝般的形象让儿子敬畏,那么在耶霍舒亚小说中,父亲的形象则让人想起《旧约》中的亚伯拉罕,那个心甘情愿把儿子以撒作为祭品献给上帝的父亲。死去的是儿子,荣耀的是父亲。可以说《一九七〇年的初夏》是耶霍舒亚对亚伯拉罕故事的重新书写,对这个从心理深层上影响犹太民族的神话进行了毫不留情的解构。耶霍舒亚在一九九○年一篇题为《曼宁先生和以撒受绑》的文章中说过,他想去掉这个神话中隐喻和典故的成分,剥掉它的伪装,在真实的现实处境和合理的心理情境中再现这个故事。他认为亚伯拉罕之所以同意牺牲自己的儿子,实在是因为他对儿子以撒能否坚守对上帝的信念缺乏信心。为了把儿子纳入他自己的价值系统,父亲不惜牺性儿子的生命。
记得读研究生的时候跟一个犹太裔同学有过一次关于小说的争论。我认为对小说而言,语言是最重要的因素,他则认为是故事。他的论据是一篇好小说哪怕译成了别的语言,依然是好小说,比如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Einsichtmist和托尔斯泰这些伟大作家的小说,不管是翻译成英语还是汉语,在逊色于原文(有时甚至是逊色于原文)的译文中,它们的伟大并不受影响。这说明,语言不是小说中最重要的因素。记得当时我对他的观点颇为不服。但事隔二十多年后,面对耶霍舒亚这部翻译绝对算不上优秀的作品,他的伟大依然清晰可见。此书的英文译本中常常有不符合英文惯用法的奇怪字句,很不容易理解。比如,在《诗人继续沉默》这篇标题故事里,有一处提到一家 semi-closed institute。我查了不少地方,问了美国同行,还是不知所指。汪晓涛最后在网上找到一处解释,指介于公众机构与完全封闭机构(监狱)之间的半封闭机构,如精神病院、智障人士中心等。但除非精神病院或智障人士中心在希伯来语中是个不常见的词,否则我想不通为什么要译成一个如此罕见的英文词。因此,最后我还是照字面的意思翻译成“处于半关门状态的机构”。在《最后的指挥官》中,有一个句子也是十分费解:“ Sabbath. Stones in our skulls instead of eyes。为了弄明白这句话,我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最后还是无法确定,只能绝望地以直译的方式处理:“安息日。眼中有石变成了脑中有石。”有些句子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法把握原文的准确含义。比如《面对森林》里的这句话:“……that his desultory affairs with women will but draw zeal from the blue skies.”
要命的是你不知是翻译的问题,还是原著的意思。如果我们面对的是原文,那就不会产生对文字的怀疑,只会设法去理解,找到合适的中文。这大概就是面对二手译文时带来的问题。由于没有前译可以参考对照,只能说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译文质量的好坏只能等读者鉴别。
本书的前六篇由我翻译,后六篇由汪晓涛博士翻译。汪晓涛博士是学政治学出身,早在九十年代就翻译过亨廷顿的名作《难以抉择—一发展中国家的政治参与》。刚开始合作时我还有过顾虑,怕学者的文笔不一定适合译小说。但只看了一篇故事后我就放心了。他的译文既感性又精准,情绪非常饱满,字里行间流淌着的诗意和原文非常吻合。此外,我们约定由我统稿,他也给了我极大的自由度,虚心接受了我很多建议,但在有不同意见时也据理力争,在此表示特别感谢。此外,我还要衷心感谢九久读书人前编辑彭伦,是他给了我们近距离接触这位伟大作家的机会。感谢现任编辑何炜宏和郁梦非在时间上对我们的包容和毫无保留的合作。感谢好友陈红,她是达尔文《小猎犬号》的译者,也是生物学家,在繁忙工作之余拨冗阅读了我翻译的每一个故事,提出了许多宝贵的意见。先生林文理和我的英译合作者 Jason Sommer也常常受到我出其不意的打扰,帮我答疑解惑,在此一并感谢。
【译者简介】:
张洪凌
旅美双语作家。王小波中篇小说集 Wang in Love and Bondage(王小波的爱情与束缚)英译者。2012年与诗人Jason Sommer合作翻译的铁凝长篇小说The Bathing Women(大浴女)进入曼氏亚洲文学奖复评名单。
汪晓涛
旅澳学人。《难以抉择—一发展中国家的政治参与》译者之一。



【作品摘录】: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版·[以色列]亚伯拉罕·耶霍舒亚 著,汪晓涛 译
《老头之死》Page:393-407
老 头 之 死 (The Death of the Old Man)
一
我发现自己已经发呆半个小时了。我有点纳闷儿;究竟是谁,或什么让我分心停下了手头的写作?我注意到下午的阳光尚末触及屋前的树梢,也没有把摊在我面前的空白搞纸照得眼花缭乱。我审视着书桌:如果桌上放了本书,成许它会让我从工作中分半小时的神,但是桌上根本没有书。我俯身贴近收音机,想知道是不是收音机里传出的动听旋律让我走神,然而收音机里寂静无声。我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嘴唇,也许那里面有什么食物引我发呆?但是口中发干,空荡无物。我走到门边,想看看是不是有人开门进来,在我身边坐过,也许这个人是我发呆的缘由?但是门紧紧锁着。我的结论: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我站在窗前远眺群山,因为写书我已经好几天没这么做了。为了这本书,我甚至很久没有去田野散步或上街闲逛,但我还是一行字也写不出。我继续这么虚耗光阴,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实然我想起半小时以前,一楼的阿什特太太来过,对我说了些什么。虽然当时我对她连连点头,表示听明白了,现在却怎么也记不起她说了什么。我决定下楼去她的公寓问问。也许她问了我一个问题,也许她想让我帮个忙,如果我不照办,她会生气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阿什特太太……毕竟,她是一个老太太,我是一个老头子。也许是因为她老是那么充满活力,而我却总是暮气沉沉。
我走出房间,锁好门,沿着富丽堂皇的楼梯(我们住的可是座现代建筑)向楼下走去。走到一楼阿什特太太的公寓前,我按响了门铃。阿什特太太很快打开了门。她脸上容光焕发,但略带一丝忧虑。她迅速把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说话,其实我根本无意开口。
我进入公寓,走进紧靠厨房的一间厢房。房间完全是暗的,被阿什特太太用黑色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床上躺着的是阿什特太太的老头,身上盖着黑色的毯子。
“阿什特太太的老头死了,”她悄声说,接着又含含糊糊地补充道,“总算死了。”
我惊讶地吹了一声口哨,刚想拍手显示我的如释重负,阿什特太太急忙阻止了我。她悄声道:
“别出声,先生,请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何必打扰他的安息呢?”她接着说,仿佛在自言自语:“几乎可以肯定他还没死彻底,只是睡得很沉。不管他是死了还是睡着了,我一定要在天黑前把他埋掉。”
她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
“我肯定——非常肯定你会同意的。
我点头表示同意。作为这栋现代建筑的房客之一,我不可能有别的选择。这儿的每一个人都对阿什特太太和她做的好事颔首称许。
二
阿什特太太的老头已经很老很老了。对有些老人来说,老年不过是生命中令人生厌的一段风烛残年,而这个老头的年龄本身就有自已的生命,让人羡慕。没有人知道阿什特太太究竟是从哪儿找到这个老头,他又是怎么住进了她的公寓。也许她是在一次旅途中碰到他,然后把他带回家的。不管怎么说,他属于阿什特太太,他所有的称呼,直接也好,间接也罢,都是以阿什特太太为参照物的。刚开始时,阿什特太太常带她的朋友们来看他,而他也乐意用一种好脾气的傻气跟他们交谈。因为他的高寿,阿什特太太的客人们对他特别有兴趣,但是他的魅力很快就开始消失,只剩下令人生厌的一面。病和累与他无缘,他身上完全没有任何不久于人世的迹象。相反,他似乎越活越健旺。我记不清是不是顶楼的库克先生,反正有人对阿什特太太说过,这老头子将会看着我们这栋楼的所有人走进坟墓,无论老少。从那时起,我们都对他起了戒心,而他看见我们对他有戒心,也开始防范我们。每次我们应阿什特太大之邀进人她的公寓,都会看见他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瘦小,满脸皱纹,明亮的眼睛惊恐地盯着我们。有时,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忙上楼时,居民们会向他投去不满的眼光,他就会赶紧放慢脚步,装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或者,房客看到他深夜跟其他老年人一道从嬉笑胡闹的晚会回来,兴致勃勃地哼着在年轻人中流行的曲调时,居民们会大声嘀咕:“为老不尊。”听到这话他就会咳嗽几下,假装清理喉咙。
就这样,一直到那个疯狂和令人焦虑不安的日子,大家开始传言这老头根本不是凡人,他会长生不老。
阿什特太太听到传言后,就在一个夜晚主动接近他,带了几个邻居作为证人,严肃地追问他究竟有多少岁。
他不无尴尬地笑了笑,带着歉意用清晰的声音小声道:
“大概一千岁吧,可能更老。”
阿什特太太用锐利的眼光盯着他,宣布道:
“如此说来,你早就该死了。”
他忧伤地笑了笑,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瞟了下大家,惧意渐生。
“也许,也许……”
“你必须在一个星期内死掉。别担心,我们会为你举办一个盛大体面的葬礼。你太老了。”
他用求救的眼光挨个看每个邻居,但大家显然都对阿什特太太宽宏大量的言词没有异议。她又补充道:
“如果你不愿意死,我会在你睡着的时候宣布你的死亡并把你埋掉。我不是要你用暴力自我了断。合情合理的想法是,只有你将自己的精神世界与尘世分离,你的身体才会离开这浮华世界。”
他缩在一角,越听越心惊胆跳。当他看到在场的所有人都同意她的话,而且可能随时准备帮助她时,他又忧伤地笑了笑,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
从那时起他不再睡觉,习惯了半睡半醒地打盹。每次阿什特太太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察看,他总是睁着一只眼提防着,以免被活埋。他也常常到我房间来,聊上几小时鸡毛蒜皮的琐事,瞅个空子打个盹,把长时间没合拢过的眼皮垂下来,盖住又红又肿的眼睛。
这天下午,他看见阿什特太太因急事外出,觉得这是多日难逢的补觉良机。不料阿什特太太突然杀回来,发现他正呼呼大睡,于是便抓住时机宣布了他的死讯。
三
我惊讶但不无兴趣地看着那老头,心里琢磨他会如何面对阿什特太太对他的死亡诊断。我差点想叫醒他,但又不愿意惹阿什特太太生气,毕竟,她的话也有其道理。没人有权活得比大家认可的寿命还长,何况这家伙还打算长生不老呢。每个人的结局都是死亡,被埋葬,遭人遗忘,化为尘士随风飞扬,然后与其他尘土混在一起,变成养育庄稼的沃土或者路上的飞尘,伴随生者或短或长的旅程。
阿什特太太说道:“我们得派人去请殡仪员来把他抬去墓地。”
“是不是应该先请医生来开死亡证明?”我问道。
她心事重重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地在床边坐下来,叹了口气。
“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理解我。这老家伙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他的死对世界没有任何损失,对我也没一点好处。他一无有,领的那点津贴死后也会停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家好,这样他就不必背负着记忆的包袱在活人的领地里东游西荡,对周围的世界视而不见。”
我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但这件事不是她和我们几个人就能解决的。我想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时老头在毯子下轻轻地动了动。阿什特太大盖在他身上的毯子妨碍了他呼吸,打扰了他的美梦。
阿什特太太突然改变了主意,就像她经常做的一样。她伸出结实的小手想把老头从睡梦中摇醒,但他并不急着醒来。他先是迷迷糊糊地用他的母语叽咕了几句,不愿离开梦乡,但经不住同阿什特太太的连推带摇,终于睁开了双眼,马上意识到自己睡过了头。看到阿什特太太在,他赶紧从床上一跃而起,说:
“我睡着了,阿什特太太……现在我醒了……完完全全地醒了……在活人的世界里醒着!”
“已经去世的人是不会醒的,只会死。全世界都知道死人是不会死而复生的。我现在只想请求你安息,只想知道你想要你的悼词怎么写。”
老头惊恐万状,叽叽咕咕道:
“别,别……阿什特太太,这怎么可能?你看看我,我活着,很健康地活着……”
阿什特太太严厉地盯着他。
四
老头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我和阿什特太太。也许他有什么难听的话要对阿什特太太和我——她的同谋说,但是他却不敢。沉默了一会,他终于开口轻声间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阿什特太太不想和他纠缠鸡毛蒜皮的细节。她简短地向他描述了葬礼安排。老家伙一边听一边拼命地摇头,一双眼睛惊恐地乱转:
“不……不……不可能。这种事情是违法的,阿什特太太,这是违法的。”
阿什特太太回答道:“说实话,老头,你不这么哭天喊地我的日子就已经够难的了。我很喜爱你,你充满活力,你的年龄对老年人来说不过是个装饰。我会想念你的。这栋楼尽管到处是人,你和我却是孤独的。我的老头,求求你,请不要让我更为难。”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们俩看到她难受的样子都深受感动。老头为刚才说的话感到后悔。
“别让自己难受了。你成天为大家东奔西忙,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操心。你一定要多保重。我照你说的做就是了。”
老头刚说完,门铃就响了。阿什特太太擦了擦眼睛,脸上又显出坚决的神情。
“是医生来了,”她转身对我说道,“你前面提过的医生。我也知道医生必须到场。”她又转过身对着老头:“在他面前表现好点。”
我和她一起走出房间,来到门厅,我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个头很高的男人,手里拎着医疗箱。他迈着和他的大个儿不相称的碎步走进公寓,看见阿什特太太后赶紧摘下帽子,谦恭有礼地弯下腰,直到阿什特太太伸出手让他吻才直起身。
“医生,你在我们非常艰难的时候到访,”阿什特太太说,“来履行一项令人悲伤的职责。”
他含含糊糊地笑了笑。
“我们的老头就要死了。他可能已经死了。”她斩钉截铁地补充道。医生还是模棱两可地微笑着,姿势不变。
“身体可能还会动弹几下,”我插话道,“但是灵魂,灵魂已经离开了。他太老了。”
听见我居然在阿什特太太面前就如此敏感的话题擅自发表意见,医生有点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说话,似乎在自言自语:
“灵魂……灵魂……嗯……对,对,这的确很关键。”
阿什特太太非常留意地看着他:
“医生真是善解人意。”
接着她领着他走进房间。
那个傻乎乎的老头正在努力装死。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拼命想屏住呼吸,但闭上的眼皮又时不时地跳一下。他想看看进来的是谁。
医生抓起他软绵绵的手臂开始给他量脉搏,对老头装死的努力微笑。他大声地报脉搏数,数完后他对阿什特太太说道:
“夫人,从脉搏看,病人的健康状况良好。”
阿什特太太的神色掠过一丝不安,但随即又恢复了往常的镇定。
医生用他有力的手扯开老人的衬衣,掀起他的背心,露出他那白皙、瘦长的身躯。接着他从箱子里取出听诊器,开始检查他的心脏和肺部。看到老人仍在试图屏住呼吸,医生带着顽皮的神情俯下身来。
“呼吸,呼吸,老伙计,”他在耳边轻声说道,“快点,呼吸又不花你什么钱……”
老家伙开始吸气和呼气,刚开始因为害怕阿什特太太还小心翼翼的,但后来胆子渐大,大口呼吸起来。
“对,对,这才差不多。”医生说道,然后他开始对老家伙进行全面细致的身体检查。检查完之后他站直身体,对正在焦急等待结论的阿什特太太说道:
“长寿,他前面还有很长的寿命。这是唯一可以得出的诊断结论。他身体的所有功能都表明他会继续长寿。”
我向阿什特太太伸出一只手,似乎想去安慰她。但她却突然往前跨了一步,抬头严厉地盯着医生,一字一顿地说道:
“尊敬的医生阁下,我只问你一个间题:这个老头继续活下去还有任何价值吗?”
他明白她的意思,回答道:
“毫无价值。”
老头本来一直在用好奇的眼光来回偷瞥每一个人,听见这话一下子大惊失色。
“您的意思是?”阿什特太太紧追不放。
“意思是他已经死了,我确认这一事实。”
“请您理解,医生,”阿什特太太道,“我们生命的最高价值,才是每个人都有责任去追求的目标。”
医生突然抓住她的手:
“夫人,我对这位可爱老人的死谨表哀倬。我相信每天的忙碌将有助于缓解您的悲伤之情。”
说完后,他转身迈着奇怪的、拿腔作势的步子走出了房间。我送他到公寓门口,两人一路无语。
五
傍晚将近,葬礼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整个房子沉浸在热闹繁忙的气氛中。人们进进出出,每个人都热心地想给忙里忙外的阿什特太太帮上点忙。讣告早已送出,嘈杂的汽车正在大楼的主要入口汇合,准备把源源不断的悼念者载往墓地。人群在大街上聚集,每个人都难掩內心的兴奋。副市长及其随员被期待随时光临。
老头在房子周围不停地东游西荡。阿什特太太从一开始就与他商定,到时候他自己走到葬礼上去,棺材则空着。根本不用担心会有人认出他来。人们来参加葬礼都是出于对阿什特太太的尊敬,而不是因为他。
就算真有人认识他,他们大概也会和大多数人一样,即使亲眼看见也只相信常理。他们会认为是自己的想象力在作崇,或是天黑没看清。老头在那儿十分碍手碍脚,在场的人都将非常讨厌他。但是为了不影响葬礼庄严肃穆的气氛,人们肯定不会太严厉地责骂他。
他先是要求带一些轻松的读物陪葬,说是可以在等待被泥土闷死之前不至于太无聊,但阿什特太太坚决不同意。她说唯一能带的书是经书。他不愿意带这么一个枯燥乏味的包袱上路,于是乘阿什特太太不注意时把它偷偷塞到了床垫下面。在挑选要穿的衣服时,他也是让人烦不胜烦。他不知道该穿冬装还是夏装,日间还是晚间的衣服。最后,同什特太太为他选定了一套迷人的搭配,亲手给他穿上,以便随时下葬。她自己则随意穿了件黑色套装,是很早就为这个场合准备好的。尽管阿什特太太已经老了,对时装没太大兴趣,但这些黑色衣服都很得体,与肃穆的场合和她哀伤的神情非常相配。
葬礼的时间终于到了。最后一抹暮色降临在街道上,密集的人群像是被溶化成一大团黑影。阿什特太太在人们的簇拥下走下台阶,跟在由她的四位密友抬着的空棺材后面。老头和我走在人群后面,他一边走一边敛声屏气地东张西望。突然,他从我身边溜走,拼命挤到人群前面,使得整个队伍停了下来。然后他爬上附近一所房子的栏杆,开始对着人群演讲,他的声音在黑暗降临的街道上清晰洪亮。老头说道:
“今天,我们陪伴一位曾经在这个世上生活过的可爱老人走向坟墓——他就是在阿什特太太公寓里住过的老人。虽然这位老人已经有了些许白发,但如果不是命运之手的作弄,他其实还可以活很多天甚至很多年。因为死亡是掌握在某种未知力量的手中,我们对这个人的死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虽然没有那只手,他或许可以继续留在人世,甚至永生不死。站在这儿的所有人终将追随他去。这儿站着的每一个人也将有一个类似的葬礼,也将有人站在这儿为他致悼词,表示敬意,就像我现在所做的一样。然后,人们将把他带到坟墓,往他头上堆土,直到他停止呼吸……”
他响亮的声音在黑暗的街道上回荡。这是一段愚蠢、毫无品位的演讲。大家都对这位不知名的演讲者表示不满,阿什特太太更是怒不可遏地冲他大吼了一声。
我们赶紧把老头从栏杆上拉下来。接着,大家都钻进等在一旁的出租车里,整个车队向墓地驶去。
六
刚进入墓地,一股强劲的东风就扑面而来。阴郁的夜雾和小雨笼罩着低垂的天空,残留着落日的最后几抹红色。飞扬的尘土和缭绕的雾气遮挡着视线。
从环绕墓地的花草灌木丛中传来阵阵凊香。我们不时蹲下来,摘一小片花瓣,轻轻揉搓,直到它的香气全部融入手掌。人们沉默无语,因为阿什特太太沉默无语。他们都是冲着阿什特大太的面子来的,如果沉默是她想要的,那么也是每个人想要的。
薄雾扑面,再加上天黑,我们只好紧挨着前行。身边的人有的抓着我大衣的一角,有的抓住老头的外套。必须承认,摸黑埋葬死人并不是本地的习俗,但是出于众所周知的理由,阿什特太大只想早点把老头埋掉。
老头试图和身边的人聊几句,结果不仅没人理,反而招来了怒目。人们都对他有些恼火。忙了一天之后本想不受打扰地享受这片刻安静,但却被他破坏了。
我递给他一根味道浓烈的香烟,他喜欢的那种。同志般地握了握他的手。
我们来到坟墓边。坟墓虽然是早上就挖好的,还给雨水浸润过,但仍然保留着新土的清香。墓边土堆高耸。我们站在墓边,有点震惊,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人类的这种长眠之所。我们相互看了一眼,似乎两人之间尚未决定到底该谁下坑。
老头意识到应该响应号召进入土坑的是他自己,便用恳求的眼光盯着我们,希望我们也许会改变对他的判决。正在这时他看见阿什特太大在流泪。阿什特太太是个理智的女人,通常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这件事却让她痛苦万分,脸上的泪水禁不住往下流。他走过去想安慰她。他不是个擅长言辞的人,却尽了最大的努力。
最后他终于认识到,出于对阿什特太太的忠诚,出于他和这位女士真诚友好的长期同住关系,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向她求情,他走到土坑边,小心翼翼地下到墓坑,蹲下等待。
我们都捡起了土块。找不到土块的人用手捧起土往墓坑里扔。大家都使劲挤着手中的泥土,直到泥粒从手指间流出。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在变成墓地之前这儿曾有茂密的树木。
风刮得更加猛烈。天空从我们的视野中隐去,远星高悬在空中,隐隐约约地闪着微光。我们怎么使劲也看不清周围的任何东西,只好低头看墓坑中阿什特太太的老头。现在,我们看着阿什特太太,孤独而骄傲地站在那儿,手中的泥块已被捏成碎末。细月惨淡地映在她脸上,颜色非常恐怖。
她轻快地走到墓坑边,站在那儿俯看老人的头。他用传统的哀求姿势,伸出双手抓住她的脚。她任他恳求,没有责骂。或许他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全力来回避这种结局。他不停地亲吻着阿什特太太的脚。
“难道没有——”他还没说完,泪水已哽住喉咙。
“没有价值——” 她回答道。
“生命的价值。”
我朝他弯下身,对他说道:“你的生命没有价值。我们的也一样。”
人们纷纷点头,赞同我这种理性的说服方式。他开始惊恐,全身发抖,手指敲打着墓坑的边沿。
他用颤抖的声音又问道:“阿什特太太,是因为我的年龄吗?”
她轻蔑地回答道:“不,不是因为你的年龄,而是因为我们受够了,不想再忍受你。”
“受够了……”坟墓周围的人都附和道。
他抬头用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挨个地看着我们,眼中噙满泪水。阿什特太太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帮他合上双眼,用另一只手把他的头推回去,开始往他的眼睛和脸上倒土。他使劲抖掉脸上的泥土,用手去擦眼睛,但是信号已经给出,我和其他人都走上前,把泥土往他头上扔。泥土渗人他的眼睛,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仍然拼命睁大双眼,继续揉擦眼睛。我们不停顿地、不知疲倦地往他身上倒土,用全身的气力和努力去掩埋他。整整一个小时,我们一言不发地在他脸上、身上倒土,这大概是我一生经历过的最安静的一个小时。最后,他的手无力地从坟墓边滑落,脸朝下瘫倒在地下。他终于被彻底打败了。坟墓被挖出来的各种泥土填满,慢慢变成一个坟包。所有的一切都被泥土——一层又一层揉碎的泥土所掩埋。坟包越来越高,但没人告诉我们什么时该停止。任何一个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坟包最后将顶到我们头顶这片雾气沉沉的天空,这时,阿什特太太弯腰向坟包上方看了看,然后说道:“够了!”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然而没人能为她擦掉。
我们都一下子原地不动了,手停留在泥土里。我暗暗想道:阿什特太太真是英明,知道什么时候让我们停下来。否则我们不知得在这儿辛苦劳作多少年,才能用山一样高的坟包抹去关于这个老头的记忆。
阿什特太太转过身,径自离去。我们跟在她后面,一边走,一边清除手上的残土。
七
尽管墓地离我住的房子很远,我还是鼓足勇气撇开众人,自己一个人回家,一个人走回家。其他的悼念者都坐车队的车回家,但我不知为什么想单独待一会。也许是因为我害怕回家后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的那段时间,以我目前这种麻木呆滞的状态,我想通过悠闲地散步回家这种方式来打发它。
我本来想抄近路穿过田野,谁知反而绕得更远,我并没有去想与坟墓或阿什特太太有关的事情,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寻找最佳的回家路线上。我选择了一条很方便的路,试图重新发现我自以为还记得的捷径,但我的记忆力却不争气,害我走上了一条非常难走的路,还因此伤了脚。
我不知怎么绕到了公寓楼的后面,爬过高高的木篱栏才进了门。我开始往楼上走,注意到一楼阿什特太太的房间还亮着灯。我知道我已经累得要命,埋葬自己的朋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使是活埋他。反正我今晚睡不着,而且,我那本一行字还没写出来的书,今天肯定还是一句也写不出来。也许我应该去看看阿什特太太。今天的烦心事一定把她累坏了,这么多人,这么繁杂的仪式,一定把她折腾得精疲力尽了。或许我可以帮帮她。
我轻轻地敲了敲门,过了片刻,门开了,阿什特太太站在门厅里。看见是我,她笑逐颜开,领我走进她的公寓。我走进客厅,看起来阿什特太太并没在忙。和平常一样,她唯一考虑的事情就是,哪些事情完成了,哪些事情有待去做。阿什特太太就是这样,她从不看书,从不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只是想了就做,再想,再做,而这,正是她如此了不起的原因。
她请我在她对面坐下。我打量了下她,她的确是个很老的女人。她苍白的面孔和满头白发在眀亮的电灯光下格外显眼。我轻轻地笑了笑,说道:
“阿什特太太,看起来我们两人都很老啊。”
她带着惊讶的神情看着我,仿佛我说的是一件她闻所未闻的新鲜事:
“你说什么,先生?你说老?”
“是啊,是啊。”我开玩笑似的笑着说。然后用稍认真的语气补充道:“我们活过的年头总数已经很可观了啊,街上的年轻人一定把我们看成是老古董。”
“先生,可别这么说,”阿什特太太抗议道,“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决定要做的事情现在连一半都还没完成呢。”
说完她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她抬头看了看我,说道:
“你将搬进来跟我同住,先生,搬到这间位于一楼的公寓里来。”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我握着她布满皱纹的手,对她说了些节哀保重之类的安慰话。尽管我啰啰嗦嗦说的都是些老生常谈,她也被今天的事情折腾得精疲力尽,但她似乎并不在意。
最后,我终于和她告别,出们上了大街。在一栋建了一半的房子旁边我看到一把锄头。我本来可以拿那把锄头去把老头头顶的土刨开,但是我没往墓地的方向走。我害怕自己铸成大错,不仅没刨开新坟的土,反而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