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2.7~10练笔——不惧寒风,不怕眩晕
老王坐在我对面,喝了一口酒。“说啊,再给我讲讲其他的。”他对我说道。 “你想听什么嘛,我都讲了这么多了。”我一边说一边夹了一片烤土豆送进嘴里。 “你是讲了蛮多,但是都是你大学的事,我们是毕竟高中同学,应该多讲讲高中嘛。” 我拿起一串滴着油的烤肉,顺着竹签咬着,吃得满嘴油光,然后我再一次向他表示,我不想再回忆与高中有关的任何事。 “你这就不对了,虽然我也觉得高中是我最压抑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但是也有蛮多开心的事,可以回忆一下这些啊,而且,再怎么不愿去想,这毕竟是你的回忆,总是要去面对的。” “你看过《1984》吧,里面有一种罪名叫‘思想罪’,为了防止自己犯这种罪,人会产生一种叫‘止罪’的机制,就是在产生不该有的想法的时候,出于本能地让这种思想及时消失。” 我见老王低头看着碗里撒满孜然的金针菇,似乎无法理解我刚刚说的话,我赶紧端起杯子要和他碰杯:“来来来,干了干了,难得见一面喝一次酒。” 塑料杯轻轻相碰,我把杯里剩下的小半杯酒一饮而尽,一阵辛辣感瞬间窜上了我的喉咙直抵脑门,“吃菜吃菜”我说着,发现喝酒上脸的老王早已面目通红。 烧烤店内的人此时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们坐在角落的小桌上,显得形单影只,冬夜的冷风从店门外灌进来,让我们混沌的大脑感到一阵眩晕,但因为酒精的缘故,我们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老王放下杯子,看着我,用他一贯的低沉又缓慢的语调对我说着:“去年过年我和小艾喝过一次酒,当时也是聊天,我们讲了很多高中的事情,讲得停不下来,有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是他跟我讲的。” “什么事?”我问。 “就是他有一次手机被班主任收了,然后他半夜翻进办公室用手机模型去换。”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啊,就是他换到了。”他说完后沉默了一段时间,“但是他跟我讲的当时的情况,说他是怎么小心翼翼地翻进去,差点要掉下去,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当时我们高三在六楼你还记得吧。” “嗯。”我没有去回想就回复了他。然后他对我复述了去年小艾对他讲的这个故事,我让他尽可能讲得详细一点,在讲述时,店内昏黄的灯光映在他脸上,他时而用普通话,时而又转为武汉话,讲得有些混乱和模糊,就像隔着两层时光的帷幕去会看一部老旧的影片,因此我再用自己的话将其写出来时,已经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原话,哪些是我根据他的话而进行的适当补充,也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小艾所经历的,哪些是老王所讲述的,哪些又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 那是三年前的三月,刚下晚自习,走廊里人声鼎沸,小艾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穿过人流来到教室对面的栏杆,然后趴在上面发着呆,透过黑沉沉的天井他看见对面的教学楼的教室里挤满了穿着肥大黄黑色校服的学生,看见桌椅在封闭拥挤的教室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每个人都在桌椅之间的狭小缝隙里移动,或者说是蠕动,因为他想到了他在科教频道里看到过的蜂巢的景象:一只只黄色的蜜蜂拖着肥硕的身躯在仅能容身的六角形蜂房中奋力将自己的身体挤进挤出,数以千计的密密麻麻的昆虫在这庞大的、结构精巧的系统着各自忙碌着,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孤独而沉默的工作。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好像变成了对面教室里的某个人,望向坐在这头教室里的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堆蠕动的昆虫中的任意一只。 他于是离开走廊,来到七楼天台,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远处黑洞洞的江水,发光的大桥把两岸的灯火连接起来,就像是并联电路的一条支线,巨大裂缝一般的黑色江面上隐约可见点点亮光,那是在其上漂弋着的游船。一阵冷风吹过,时节虽是早春,但受倒春寒的影响,仍是十分寒冷,小艾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他在天台上一直等到人走光,值班保安锁上学校大门,才下到六楼,来到走廊尽头的班主任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的门窗紧闭着,小艾试着拉了拉窗户——上锁了。借着几分月光,他透过黑洞洞的窗子往办公室内望去,成堆的书和卷子塞满了房间,几张办公桌就相互紧贴着立于其中,像是海上的孤岛。对面的窗户是打开的,风不时吹进来翻动着桌上压着的纸张,似乎能听到它们在簌簌作响。小艾此时有些犹豫,不知如何是好,想从对面的窗户翻进去得从外面的墙壁绕道教学楼背后,这可是六楼,犯不着为了一部手机冒这么大的风险,他想放弃了。但他想到玩手机被发现时班主任小人得志的模样和那尖声怪气的强调就感觉气不打一处来,而且上课不玩手机实在是没事干,再加上他还要用手机和小玉联系,虽然他们几乎能天天见到,但两天没怎么和她交流他总觉得缺了很多,本就无趣的生活瞬时变成了一潭死水。他还是决定冒这个险,像是一场激烈而悲壮的对抗正在他身体里悄然进行着。 他脱去了肥大的校服,把身体整个暴露在早春夜晚逼人的冷气之中,然后他翻过栏杆,双手紧紧握住横栏,双脚踩在栏杆的外沿,将身体整个悬在外侧,接下来他的一只脚小心翼翼地探到与栏杆相连的走廊外沿的一排檐状突起上,慢慢地将身体侧倾过去,让重心渐渐移到上面来确定是否牢靠,然后缓缓地把另一只脚也踩了上去,一只手紧抓着不锈钢栏杆,另一只手扣进墙上砖与砖之间之间的夹缝中,就像是把自己的指间嵌入其中。他停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把紧握住栏杆的手慢慢抽离,移到墙上,同时另一只手牢牢扣住那狭小的缝隙,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将悬空的手也嵌入缝隙之中,就这样,他的身体现在像只大壁虎一样整个紧贴在墙壁上,脚掌的前三分之一和双手的指间承受着他的全部重量,稍有不慎就会失足摔下六楼,全身的神经紧绷,似乎这样能加强他和墙壁之间的联系,能让他更牢固地依附于其上。他缓慢地、几乎是一厘米一厘米地挪动着,指间起先还能感觉到疼痛,但渐渐地因为寒冷而变得僵硬,他的侧脸和躯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外墙上,似乎已经与其融为一体,变成了没有温度没有知觉的一具尸体,一块砖。 寒风侵袭着夜晚,夜晚吞噬着时间,我们和小艾都已经忽视了时间的流逝,区别在于,我们正在僻静的小店内推杯换盏,而小艾则在空中承受着一切:寒冷、眩晕、疲惫、压抑,和了无生气的未来。 此时小艾已经忘记了自己挪动了多少距离,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他早已闭上了眼睛,只感觉到一阵阵刀般的风划过他的脸颊,掀起他的头发,让他如同置身于一股强力的气流之中,失去了一切方向。他睁开眼,用余光瞥了一眼下面,漆黑一片的校园里寂静无人的小道和一排排鬼影绰绰的行道树都让他感到眩晕,想到他已在这校园内待了两年多,并且还要待上好几个月,继续忍受迷茫与疏离,他几乎想松开双手,让自己就这样坠落下去,也许坠落下去就能让他从梦中惊醒吧,可是这场梦会把他导向何方呢? 但他不能放弃,松手意味着屈服,虽然他不知道是对谁的屈服,收他手机的班主任?还是这牢笼一般的学校?亦或是教育体制?甚至是整个社会的运行方式?他不知道,但他不能放弃,决心翻墙进办公室偷换手机也好,今天下午翘课偷偷跑去航空大学在学校办的飞行员体检也好,这些至少能让他确保自己是在抗争,而只要是还在抗争,就不会恐惧,就不会惧怕寒风和眩晕。他继续挪动着脚步。 “反正最后小艾就这样成功了,拿到了手机。”老王喝多了,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他的讲述。 “他现在是在......南航?”我好像记得有这么回事。我对高中同学的后来几乎没怎么去了解。 “嗯,好像还有一年,还是半年吧,就可以当初级飞行员了。” 我陷入了沉思,不禁想到了悬挂在三年前的教学楼外墙壁上的小艾,现在的他在进行飞行训练的时候,和将来的他飞行在高空中的时候,望着下方的云层和周围的蓝天,看着远处金色的霞光若隐若现,是否会想到那个寒风之中感受着眩晕的自己呢?而那个他,此刻又在哪里呢? 忘记过了多久,我终于爬到了办公室的后窗,成功在班主任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到了手机,我真想往他的桌子上吐上一口口水来表示不满与抗议,但我忍住了。我走到门前,发现门从里面也打不开,只能用钥匙,而我在办公室里一阵翻找也没有找到——没办法,我只能原路返回了。就在我把手脚都伸出窗户,准备继续用刚刚的姿势贴在墙上时,我突然脚下打滑,整个身体失去重心往下坠去,像是一片枯叶被风吹落,我闭上了眼,感到自己在半空中缓慢地旋转,旋转,转过了过去和未来,转过了一切忧愁和难过,从时间的缝隙中跌落,成为一缕寒风,一只飞虫......一阵失重感之后我睁开眼,发现我躺在自己房间里柔软的大床上,只觉头晕眼花,透过窗帘掀起的一角我了解到此刻已经是清晨,窗外鸟儿的啁啾声传来,不时有汽车飞驰而过发出阵阵呼啸,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2019年1月23日上午六点零八分,也就是说我来到了自己的二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