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豆瓣上写诗的人
查看话题 >诗人的胜利:占领词,占领意象
本文衍生自2018年11月我在五四文学社“新绝句”讨论会上的发言。我发现这类即兴的对谈,有助于激发灵感。感谢砂丁、陈钰鹏、童莹对当时讨论会的录音和文字稿整理。我记性不好,如果当时没有留下记录,可能这些观点便就此散佚了。
一
一个诗人,可能肩负着许多种使命。其中一种,必定是更新语言——更确切地说,是更新自己的母语。诗人的工作和造物主类似,是创造一个世界,然后为之命名。诗人的成就,体现在他所创造出的世界是否广阔、深邃,他的命名是否与之匹配、有效。要对比诗人之间的成就,就要把他们所创造的世界,放在同一水平面上作比较。
如果说,没有诗的世界是无边的荒漠,那么,诗人们所建造的诗,便是这荒漠上的一点点绿洲。词和意象是诗的基本单位,因此构成每片绿洲上至关重要的人口和建筑。倘若遵循优胜劣汰的法则,我们要较量绿洲间的强弱,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较量人口和建筑的数量/质量。这一竞争,放到诗人身上,便是较量词和意象。于是我们可以说,诗人的胜利,离不开对词和意象的占领。
二
文学的世界版图位置有限,一个新的强力诗人的诞生,必定会撼动原先的秩序,所谓“秩序为之一变”。如艾略特所说:现存的杰作自身构成了一个完满的秩序,这个秩序在新的(真正新的)艺术作品引入其中时被修正和改良了。现存的秩序在新作品的来临前是完满的,为了在新事物加入之后继续保持完满,整个现存秩序就必须改变。
艾略特谈的是一种圆的逻辑,源自时间——最重要的是秩序的完满,而我想强调的,是一种多边形的逻辑,源自空间——在文学的世界版图上,强力诗人之间的争夺战,仿佛殖民帝国对殖民地的争夺。
顺应这种逻辑,我们可以把现代主义的强力诗人和他们国籍所属的殖民帝国对号入座。譬如,叶芝对应大英帝国,洛尔迦对应西班牙帝国,波德莱尔对应法兰西帝国,里尔克对应德意志帝国,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阿赫马托娃、茨维塔耶娃对应俄罗斯帝国……而与此相似的处境是,中国现代主义诗歌仍未出现过一个真正的强力诗人,依然处于“被殖民”的状态。
三
优秀诗人占领词和意象,而平庸诗人被词和意象奴役。
奴役,体现在平庸诗人使用词和意象,是基于懒惰和惯性,处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状态,未经思虑,没有新的创造。比如,一般的诗歌爱好者,尤其贪用“天空”“大海”“星星”“月亮”等词和意象,因为它们古老,自身足够恒久、开放和完整,直接用就行,怎么用都行,用得十分顺手。而优秀诗人的“占领”,则根植于艰辛的劳动——对词和意象的新发现、重新发明和褫夺——这是三类不同的路径,下面我举三个例子加以说明。
一,“新发现”,指的是从前没人这么写过,他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譬如艾略特的《荒原》。艾略特是第一个成功找到了“荒原”这个意象,并拿它作为西方现代社会精神荒漠写照的人。这是一项创举,仿佛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二,“重新发现”,指的是很久以前有人这么写过,但他做到了新瓶装旧酒。庞德《神州集》就是这样的尝试,以现代英文和意象派思想来翻译和改写中国古诗,并由此成为“我们时代中国诗的重新发明者”,促进了中国古诗在西方的传播和美国新诗运动的发展。
三,“褫夺”,指的是历代人/本国人中有人这么写过,然而他写得更好因此完成了刷新。例如叶芝的《丽达与天鹅》,这一古希腊神话题材不少人写过,然而以叶芝最佳。例如臧棣的《未名湖》,用二十年时间写了一百首《未名湖》同题诗作,完成了对“未名湖”这个意象的雄踞。
我们可以说,一个优秀诗人的能力,就体现在他对于基本词汇和基本意象的有力占领。倘若你要写“地铁站”这个意象,就会发现,完全避不开庞德的《在地铁车站》,你要写“桥”,就避不开哈特·克兰,你要写“天鹅”,就避不开叶芝,你要写“鹤”,就避不开张枣——诗人和他们已经占领的意象之间的关系,仿佛画家里“梵高-向日葵”、“莫奈-睡莲”和“葛饰北斋-巨浪”的对应关系,两者之间的关系直接、本能而亲密。
在前人已经纷纷完成对特定词和意象的占领后,后来者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如果后来者足够强,有创新的意识和能力(这种创新往往带有一种破坏性),那么便有机会完成对特定词和意象的更新,从而实现另一种形式和维度上的占领。仿佛达利最终完成了对“蒙娜丽莎”意象的更新,安迪·沃霍尔完成了对“玛丽莲·梦露”意象的更新。
四
占领的例外:艺术的母题,诸如人生、爱情、命运、伦理、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等,是无法被任何人占领的,即便你是但丁是莎士比亚是歌德是福楼拜是托尔斯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忘了是贝克特还是谁说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境遇,境遇不同,经验不同;每代人都应该沉淀他所属时代的经验,来使这些母题在不同的时代焕发出新的生机;仿佛新的河流汇入大海,艺术也因此得以实现持续的更新。
在这一更新过程中,艺术的众神殿会不断形成新的序列,但任谁也无法将它完全的占领,因为这些艺术母题超脱于一切时间和空间,为所有时代不同地域的人类所共享。
值得注意的是,与艺术母题的普世性相对应,它的写作难度通常很高。正如里尔克劝青年诗人,要躲开那些普遍的题材——不要写爱情诗;要回避那些太流行、太普通的格式:它们是最难的;因为那里聚有大量好的或是一部分精美的流传下来的作品,从中再表现出自己的特点需要一种巨大而熟练的力量。诚如斯言。
五
我想“占领”理论呼应了一点关键的常识:即,写作的题材非常重要。
当你下定决心,提笔写一首诗时,你最好开辟别人没有写过的题材,因为在这种情形下,“占领”是最容易实现的——如果前人已经把某一题材写得非常出色了,你就不必写了——除非你有十足的把握能够继承并彻底超越前人的遗产。在这点上,李白就做得很好,当崔颢写下了《黄鹤楼》,彻底占领“黄鹤楼”这一意象后,李白“不敢再题此楼”,就去往别处写下《登金陵凤凰台》,开辟了属于自己的诗歌领地。
但话说回来,“最好不”不意味着“绝不能”。人有超越自我和超越他人的欲望,同题作就是满足这一欲望的最佳题材,它是所有诗歌题材中最具竞争性的那一类。事实上,同题作也是一种很好的训练,对于所有诗歌写作者来说都是如此。倘若成功,新诗作就为这一题材增加了光彩,就像唐宋时代诸多赫赫有名的同题作品,李白的“月下独酌”,杜甫的“月夜”,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同样精彩,谁也无损于对方的高度。倘若失败,作者也可以发现自己和大师之间的差距。而精进的过程,就是意识到差距并一点点消弭差距的过程。实质上的成功或失败,只能留待无情的时间言说,但存在一种自以为成功或失败,这一结论的得出,考验着写作者的自信与自知。
六
如何占领词和意象?最基础的,当然是大量的阅读,尽可能掌握更多的词和意象,尽可能丰富(时间上,学科上),尽可能多元(空间上,语言上)。此外,我认为还有三点原则可供借鉴:
一,挖掘。就像采矿一样,要占领词和意象,就必须注意到别人未曾注意到的地方,或者用不一样的视角来打量。罗丹说,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丑,也亦然。当别人都在歌颂美好,闻一多注意到了“死水”,爱伦·坡注意到了“乌鸦”,波德莱尔注意到了“恶之花”和“巴黎的忧郁”。
二,深入。仅仅注意到是不够的,要凿出全新的矿石,需要长时间耐心、深入地向下挖。只有深入进去,才能抓住词和意象的本质,把它们像石头一样,放在手上反复掂量,感受其重量、温度和质感,仔细思考:它们是否已被开采殆尽,是否有哪一方面的特质有待言说,经过雕琢之后能否成为钻石或玉璧。
三,重复。重复是一个简单、粗暴、有效的法则,量大到一定级别,往往可以造就质。不要嘲笑重复,精湛的艺术很多时候就来自于枯燥、有意识的训练。莫奈画过251张睡莲,葛饰北斋画过46张富士山,梵高画过11张向日葵,这只是成品,草稿理应更多——通过“重复”,画家们完成了对特定意象的占领,诗人们也不妨尝试。
我想,一个优秀的诗人,需要完成对词和意象的不断占领;写诗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占领词和意象的过程。这对于诗人的控词能力、创新技术和历史意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面对这些要求,有意愿的诗人只能全力以赴。因为,他作为诗人的原创力、创新力和价值,就体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