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短篇、初稿)
。 今天儿子非要开车带我去社保局。在这儿工作的小姑娘对我说,“叔叔,您的好日子来了呢!”这姑娘真好看,就像我家那位年轻的时候一样。她真美啊。每每这样的时刻我多希望内人能换一张年轻的面容在家等着我啊。 这大半辈子我听了数不清的客套话,唯独只有小姑娘的话能让我的心里像灌满了糖一样、也许我是爱她们的声音吧、好吧、我爱她们柔软却富有光泽和弹性的身体。我和几个老朋友喝酒时常说一些小姑娘的事,他们听了说我老不正经。可我每次开讲他们都趴在桌子上听。有时他们听得过瘾了就跑去红灯区。 那他们为什么要说我老不正经?其实我跟他们讲的故事都是我虚构出来的,人在业余时要是觉着无聊总得找些乐子,我们这个年纪了,又不能像年轻人躺在床上对着屏幕划上一天。 前几个月我家那位陪我来这儿递材料时,一小伙子也微笑着对我说,“叔叔,您这好日子就要来了呢!” “是啊,我儿子混得比你现在好,你爸妈的好日子也到了吧?”那天我对他说话的情绪就像被烧红的煤。从他容光焕发的脸上我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可这一点儿也不能让我感受到美好,这糟透了。如果能让我和他交换身体,谁要这个证谁他妈要去吧! 车快开到小区时儿子瞟了我一眼,对我说,“爸,您忙了大半辈子了,今后就安逸地享享清福。对了,马上我得回公司,就请了半天假,周末我把媳妇叫回来吃饭陪陪您二老。”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小宇不听话的时候您可别打孩子,可不能拿对付您儿子的那套对付您孙子。” 说完他笑了笑。 坐在车里令我难受,尽管开着窗。 我回了他一句,“嗯,听着呢。” 车到了小区门口,我说,“就不开进去了,你回公司吧,我去旁边公园转转,在那待会了去接小宇放学。” 迈下车,我舒了一口气。 走到公园我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来,心里闷得像在工作岗位上忙碌了半天。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退休证,心想近半个世纪的工作终于摆脱了。那么、是不是我的好日子可能就要来了? 在人们说的豆蔻年华里我总是担忧着自己的未来,后来把人肚子搞大了、就没去再琢磨连自己都认为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了。我得结婚、我得养家了。那之后我心甘情愿地为老婆和孩子终日埋头苦干,我再也没有去做我的诗人梦、我鞭策自己、我要成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后来这小子慢慢长大,我开始为他的前途担心。 我没有权高势旺的朋友,哪怕有,他们也不会帮我,我只是一个普通工人。我常常因不能给这小子铺一条更平整的人生路而自责。后来他自己争气、考上了大学并且在毕业后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变如释重负,竟有一种他放过了我的感觉。 我看着不远处一群岁数比我要年长的老头围在树荫下的石桌旁,他们轮换着下象棋,不时传来“哈哈”声。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他们都要在这儿待上一个下午。他们说找不到其他事来做,我看是他们是从上个世纪带来了一个传统的好习惯,如果他们的钱不堆到云端,他们就不会舍得给自己花钱。我当然是在讽刺他们、而我也是这样。我知道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就像过去不可能追赶上今天。 四周的树叶突然发出沙沙声,像是因忍受不了太阳的暴晒而痛哭。曾几何时我总爱感受这样的风,它是温柔的。在家里那位还没有变得老态龙钟的日子里,它是温柔的。 我看到左手牵着老伴的手右手牵着狗绳的老张在前面散步,可我懒得上前跟他打招呼。他看到我后牵着他老伴的手和狗绳朝我走来,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以前很少见你来公园啊,今儿个怎么,休班?” “退休了,祖国的建设不再需要我这个老人了。”我想把话说得轻松一点。中国梦也不会因为一个工人受什么影响。 说完我拿出退休证给他看。 “嗯,好啊,你这好日子就要来咯!”她老伴笑了起来。听他这口气他的退休生活应是过得很愉快。 他们怎么都爱说这话呢? “我说老张,退休了你都在做什么呢?”我想确认我的怀疑。 他摸了摸他的狗,说,“遛狗啊,打牌啊,乘凉啊,散散步什么的。最近我和老伴学着做饭,宫保鸡丁做得已经很像样了。哈,到秋天我还要和老伴去云南旅游呢,这几年我们去过好些地方了。” 他津津乐道的过程中她老伴的嘴像喇叭一样张开——看起来永远合不拢了——那最好。我确定他退休后过得真的很不错,至少他真的认为能够一年出门旅几次游很开心。 “你可真舍得给自己花钱啊老张、”我不想和他聊了,于是站起身跟他说,“我准备去接孙子放学了,你们继续散步。嗯……我先走了。” “以后来公园广场上玩啊,晚上可热闹了。”老张大声对着我的背影喊道。 “听见了!” 我没转过身,缓了几下步子,继续走了。 去小宇学校的路上,我看到一个老男人和他牵着的狗对着一棵树在撒尿。他不知道前面几百米就有公厕吗?狗没公共意识他也没有吗?我上去骂他狗娘养的不讲卫生没有素质,他忏愧的面容没有蹦出一句话。见他落寞走去我心里突增了250毫升的喜悦。 到了小宇学校门口,我把袖子往后拉,看了一眼手表,离小宇放学还有半小时。我走近门卫室,和门卫聊了起来,“您今年多大年纪?” “嘿,六十有五啦!您呢?” “今天刚退休,这不,来接孙子放学。”我把退休证拿出来给他看了一眼。 “那您的好日子来了呀!” 他似乎很羡慕我退休。可这样的话,我已经不想再听到了。 “您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要出来工作?”我问。 “忙了大半辈子,闲不下来咯,趁着手脚还能动做点事给孩子们攒些钱咯,他们这代人不容易。”他很平静地说,然后扭开茶杯喝了口茶。 “你很容易吗?我们这代人很容易?” 他没有回答,我也没再说话。这话除了对儿子、我对任何人都说过。 他就说了这么两句话,我就能听出他和我这六十年的人生轨迹没有什么大的偏差。 儿子结婚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但在他结婚后,特别是今天,我竟有种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的无力感——儿子混得不错,他不再问我要钱了。我本该感到快乐才对,可我从这上面感受不到任何的愉悦。 “嗨!爷爷!”孙子从校门里跑了出来。“哈,我终于被放出来了,爷爷,带我去吃什么好吃的?” “被放出来了?我的乖乖,你说什么呢?” “对呀。” 我还能说什么呢,“肯德基?算了吧,今天咱不去了,奶奶做了好吃的,走,我们回家。” “爷爷今天正式退休了。”我牵着他的小手说。 “哈哈,爷爷解放了!那,您能每天都来接我放学了吗?”他说这话时的面容就像摆动的绿叶。 “是啊。爷爷似乎也只有这一件事做了。在学校开心吗?跟同学相处得怎么样?”那些做长辈的不都这么问么,我也一样。不过我不关心他的成绩,因为我三千个常用字也认不全、我怕他让我教他解题。 “爷爷只有接我放学这一件事可以做了吗?”他在想什么呢?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的关心。 “公园里不是有很多爷爷奶奶么,爷爷可以和他们玩。就像我在学校和同学们一起玩一样。嗯……我还不想上学呢!我想爸爸每天都带我去郊外放风筝。”我不知道怎么回复才不会伤害到他,小孩子都太可爱了。“我每天写完作业您都要喊我下几盘象棋,您不用工作了可以每天都去公园里和那些爷爷们下棋呀。” “是啊,就像小宇和小朋友们玩一样呢。” “现在您不用工作了,可以每天都去呀,要是我能每天去放风筝,我得开心死啦!”说完他撇起嘴角蹦蹦跳跳。 这个下午就像以往在专注工作的时候那样——过得极快。令我感到可怕的是,过去的六十年——就像这个下午。 我有一种前六十年都是白活了的感觉,手背上的褶皱对比孙子光滑红润的手,这让我感到难过。 我老了,我清楚得知道——往后的日子,要更加白白地过了。从这一刻起我决定怪罪以前的工作吞噬了我的所有。而这并没有用,这一切,我都来不及改变也无力改变。 吃完饭老伴约我出来散心,她已经不爱打扮,是,她越打扮我越会对他心生厌倦。她的衰老是事实,我还有性的欲望,但早已无心和她做爱。 我们找了一张长椅坐下,不是我下午坐的那张。这不重要。 “我们去趟台湾吧,年轻时你不是说你大伯搬去台湾了吗?我不知道你想不想去看看,我蛮想去的。”我看着那群正在下棋的老头与她说。 “好啊,这么些年,我们第一次出去玩……”听她的语气她好像很委屈。事实上她感到委屈一点儿也没错——而我,觉得已经憋够了。 但暂时的出走只是我给广场换上了一扇窗帘,尔后我会在这儿等待一个体面的葬礼。 风吹过来,不冷。我想起了老张。 1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