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乡愁只在胃
我小时候以为,糖葫芦和饺子,是天下唯双的美味。
这两样东西,都带着年味。饺子主内,唯有过年时候才能吃到;糖葫芦主外,也唯过年时,可以缠着父母买几根。
饺子就不必说了,天寒地冻的季节,引人的是热腾腾的那股子热劲。
糖葫芦需得是山楂的,红果表皮上浇着甜脆晶亮的糖玻璃,用舌头卷起外层的白色糯米纸,含在嘴里和糖汁一起化掉,待到发腻的时候,就一口咬下山楂的果肉来,厚实的果酸自舌尖一路往上走……电影《霸王别姬》里,小赖子说:“天下最好吃的,冰糖葫芦属第一。等我成了角儿,成天要拿冰糖葫芦当饭吃”,我心里也是这么个意思。
后来开始时髦的草莓猕猴桃糖葫芦,红红绿绿看着好看,吃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
鲁迅曾经调侃道:
“爱人赐我双燕图,回她什么?冰糖葫芦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这一段小时候看得我很是抗议,肯分个糖葫芦给你,那怎么说都是真爱啊!
上大学后,兴高采烈去买糖葫芦,却被同学笑话:“你多大了,就爱吃个这?”才知道在我看来天下无双的东西,别人眼里不怎么样。
“我之蜜糖,彼之砒霜”,就是说人们美食观的这种差异性。我父母刚认识的时候,我妈想招待一下我爸爸,在缺油少盐的情况下,炸了一大盘土豆和鸡蛋,满心期待的看着我爸,却只见老爷子眉头抽抽,筷子一动不动。后来才知道我父亲小时候吃鸡蛋吃伤了,闻到味道就敬而远之,更谈不上喜爱了。
人对食物的嗜好,除了个人天生性情(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家庭的影响)之外,更大程度上还深受地域的影响。随着时间的陈酿,这往往就要变成乡愁了。
号称最懂中国人的胃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里,就这样总结道——
“中国人对食物的感情多半是思乡,是怀旧,是留恋童年的味道。”
这种属于胃的乡愁,不随空间的变化而转移,却随岁月的增长而愈浓烈。
今天的年轻人都热爱台北的夜市,对台湾渡海而来的美味趋之若鹜。但对大陆渡海到台湾的蒋家父子来说,他们的大陆胃里面,台湾有什么好吃的呢?蒋介石是浙江奉化的口味,食谱里必须带着芋头、豆腐乳、雪里蕻。而蒋经国的胃里则一直保留着上海生活的回忆,早餐是剩菜煮成的泡饭,再加一碟酱菜、一碟花生米、半个咸鸭蛋。
台湾有很多胃里有乡愁的“外省人”,写过这种舌尖上的记忆。其中写的尤其好的,是逯耀东。老先生把自己的饮食小品,编成了《寒夜客来》这本书。

对于这本书的名字,老先生举了两个例子,叙述十分精彩:
“所谓饮食境界,是由环境、气氛和心境形成的饮食情趣和品味。和饮食的精粗无关,也不是灯火辉煌、杯盘交错的宾主尽欢。”一个例子是杜甫的“新炊间黄粱”,一个例子是宋人杜耒的“寒夜客来茶作酒”,其中饮食的境界都是关于人的,而非食物本身。
所以对于食物的乡愁,很多时候是带着情绪的,固执无理的。
黄蓉初见郭靖,要郭靖请她吃饭,是在张家口这个地方。
北京的食客,涮羊肉最讲究“口外的肥羊”,口外就是张家口外,此地是塞上和中原之间的要道,是最适合吃羊肉的地方。可黄蓉对着张家口的馆子,一开口就是江南菜:
“先来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干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鲜果你拣时新的。咸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不知这儿买不买到?蜜饯吗?就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
变成小乞儿漂泊流浪许久的江南人黄蓉,点这顿菜,是带着情绪的。原因呢,恐怕就是那句“爹爹不要我了。”
古代的江南人去了洛阳做官,见秋风起,忽然思乡,“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离乡路远,思念化作怨念,怨念填进胃里。就构成中国人千古思乡情怀里的莼鲈之思。
胃不高兴,灵魂怎么快乐呢?
我初到成都,肠子还没有适应蜀地的风味,一群北方人在狮子山北门外的露天饮食摊上流连,寻觅北方的味道。有一日,发现了肉夹馍,大家立刻大快朵颐。同学里有一人是西安人,啃着啃着忽然恨恨的说“这馍不正宗!咋还放青椒沫沫?”一问老板,果然是河南的老乡。不过,在我们几个甘肃人看来,这放了青椒的肉夹馍,比不放青椒实在是好吃多了。
再一日,一群人去吃兰州拉面,终于遇到了一个甘肃人开的馆子,一群兰州同学惊呼:这家馆子味道正,汤里还有萝卜!
这时,忽然就懂了那西安同学的执念。这汤里的萝卜,就像肉夹馍里不该存在的青椒一样,是有乡愁在里面啊。
一个人胃里的乡愁能固执到什么程度呢?
逯耀东老先生的书里就记了这样一个故事:两岸互通之后,老先生回到故乡苏州寻味,却发现记忆里咸中带甜,甜里蕴鲜的苏州味道,旧味难寻。苏州老店的菜单上,麻辣咸香大肆流行。让老苏州食客悲情万分,于是老先生的一位叫陆文夫的作家朋友,为了维护苏州饮食的传统,专门开了家“老苏州菜馆”宣扬姑苏风味。“但“老苏州”也阻挡不了潮流,几年就歇业了。陆文夫黯然说:“世道变得太快,没有什么可吃了。”这是我和陆文夫的初会,也是最后一面,不久以后,他就抱憾而终了。”
年的味道每况愈下,这是人皆叹息的状况,童年见过的风景,慢慢就不在了,童年放过的鞭炮,慢慢的就不让放了。童年参加过的社火,也越来越少人耍了。常年远离家乡,回家也常常遇到“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尴尬。
熟悉的故乡变得陌生,你也变得像个过客。唯有记忆中的味道,是变得最慢的东西。
对人们来说,多少乡愁只在胃。
当故乡不在的时候,可能只有爸妈指尖上的爱,揉在面里,剁在菜板上,下在锅里,在你归家的时候,热烘烘的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