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桔梗花&本能寺
六年前的旧文。 ===================================

天正十年六月二日夜。京都。本能寺。
天下的霸主织田信长躺在卧榻之上,双眼微闭,神色安详。 “大人,您睡了么?”一位面目清秀的少年靠近信长身侧:“大人若是安寝了,兰丸便灭烛了。” 这位少年便是信长最宠爱的小姓森兰丸。森兰丸是信长麾下大将森可成的第三子,生得容貌俊美,更兼天资聪颖、善解人意,素有“神童”之名。十二岁时被信长收为小姓,成为信长最器重的心腹。 “哦,是兰丸啊。”信长睁开眼:“我并无睡意,只是在想些事情罢了。”信长说着,便坐起来:“明日便要出发前往高松支援猴子了,大战在即,岂能安眠啊……” “大人请安心入睡便是,那毛利家虽说雄踞中国多年,但如今却早已是强弩之末,不过负隅顽抗罢了。待我军与秀吉大人合兵一处,纵是毛利辉元亲至,亦不足惧。”森兰丸淡淡回应。 “毛利辉元自然是不足惧,但其族叔小早川隆景却不可不防,据说此人极有智谋,兵法韬略不下于早逝的竹中半兵卫。猴子之所以求援,也是因为此人。” “毛利家竟有如此智将……”森兰丸惊呼:“难怪大人要将光秀大人的近畿军团一道编入援军。” “还是兰丸深得我心。”信长微微额首:“如此一来,孤便有了七成的胜算。毛利一灭,孤的统一大业也就几近圆满了。”“孤定将在这战争的废墟之上,建立起一个崭新且强盛的日本。”信长喃喃自语着,陷入了沉思。
突然,一阵嘈杂声从寺外传来,信长从憧憬中惊醒:“何人在寺外喧哗? “也许是兵士醉酒滋事吧,待兰丸前去探禀……” “不对!”信长猛地抬手制止:“人语中杂有兵戈铁炮之声,定是有人谋反!” “大人稍待,兰丸速去探知!”深知情况紧急的森兰丸不待信长应允,便奔出了内堂。
跑到外院的森兰丸看到了他一生中最难以置信的情景。 只见层层叠叠的士兵绕着外墙把本能寺围了个水泄不通,正在破门而入。而更令他惊慌失措的是叛军中随风招展的军旗,虽然夜色深重,但借着微弱的月光,兰丸还是看清了旗面上的图案 ———“是水蓝色桔梗!明智日向守大人叛变了!”兰丸惊慌失措地往内堂跑去。 “咚!”奔跑间的兰丸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兰丸抬起头,来人正是主公织田信长。只见信长穿着白色的单衣,手里握着平日里最爱的宝刀大般若长光,原本披散的头发被漫不经心地扎起,虽是情急之下的随意装扮,但那一股睥睨众生的霸王之气却是难以遮掩。 “大人———”兰丸刚想说话,却被信长摆手打断:“知道了。兰丸你速去召集众人,这里交给我。” “可是对方人多势众……” “无碍。孤纵横天下五十年,岂会被一群乌合之众所吓倒。”信长微笑着摆手:“我倒正好想和光秀聊聊呢。” “大人小心。”兰丸无奈,只好快步离去。
寺外。
一名梳着月代头的武将骑在马上,左手攥着缰绳,右手执采配,神情恍惚。 “日向守大人,寺门已经攻破了。”身旁的偏将小声提醒。 “哦。”明智光秀从恍惚中清醒:“利三,你说,我今日所为,在后世究竟是毁是誉呢?” “大人难道反悔了么?”斋藤利三问道:“今日之事是为了天下苍生和世间大义,大人难道还有疑虑么?” “可是后人———” “后人褒贬,与大人何干!”斋藤利三神情严肃:“大人既然是正义之师,便无须迟疑,管他后世毁誉如何,只求无愧于心便可。” “多谢了。”光秀释然:“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往前走了。”光秀勒住马,采配一挥,成群的士兵如狼似虎般涌进寺门。 可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本斗志激昂的士兵开始骚动不安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光秀心下疑惑,于是亲自策马上前,来到队伍的前阵。 他呆住了。

一身白衣的信长站在月光下,呼啸的夜风吹动他的袖摆和鬓发,手中宝刀闪烁着寒光。浑身上下仿佛散发着神祗般的光芒。虽然死亡近在眼前,但信长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慌张,相比之下,唯唯诺诺的自己反而更像一个死期将至的人。 “这就是天下人的气概么……”光秀喃喃,他终于明白面前这个男人何以握有天下,也终于明白自己当年为何会鬼使神差的甘心加入这个本该是仇敌的人的麾下。因为这个人身上所拥有的王霸之气,是自己的故主朝仓义景,甚至于天下所有大名都不曾有的。这个人,是命中注定的,终将结束乱世的人,而自己的行为难道……是逆天意么? 不知不觉间,光秀已经是一身冷汗,自己戎马一生,经历千般恶战,从未怯敌过,而在这个人面前,他平生第一次感到畏惧了。 信长似是看见了他,慢慢的把头转向他,眼睛紧盯住他看。 光秀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不至于在众将士面前失态,他抬起头,与信长目光相对:“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义。”他暗说道。 “光秀。”信长突然开口了。语气平静却充满威严,如同往常。 “主公。”光秀回答道。 “呵。你还称我为主公么?”信长似是有些惊异。 “光秀今日所为,并非弑主,乃是除魔。”光秀朗声答道:“故而我今日所叛者,亦非织田信长,而是第六天魔王。” “我便是第六天魔王,也是织田信长。”信长笑了:“果然是天下的人杰,谋反都别具一格。” “错了。”光秀突然生出无穷的勇气,使他能够坦然地面对信长的质问和嘲讽,这是他坚持了一生的信念和理想,他必须说出来,在这个曾经破格赏识提拔他的人面前。 “我光秀所敬重的主公织田上总介信长,在永禄十二年便已经死了,而在这之后的,名为信长的人,便已经成了第六天魔王的化身。” “哦?”信长疑惑。 “可曾记得《殿中御掟》?”光秀道。 信长愣了一下,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叹了口气:“光秀,你在怪我。” 光秀的表情忽然变了:“何止是怪你,我光秀从那时起,便以你为魔王了。在永禄十二年之前,你的确是天下之英杰,桶狭间奇袭今川义元,当机立断平定领内叛乱,内部分化夺取美浓,这些都使我光秀心生敬佩,然后你积极上洛,扶立了义昭大人,重建了幕府,此举乃是至仁至义,我光秀以为遇上了英主,故而投入你的麾下,自思当陨首沥血,竭尽所能以报主公。” 光秀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哽咽,眼里不禁流下泪来,可脸上的表情却是变得愤怒:“可是,可是之后你都干了些什么!先是发布《殿中御掟》,夺去义昭大人所有的军政大权,以至于堂堂幕府将军,只能在后庭赏花观鸟,到最后义昭大人甚至连御所都出不得,这和幽禁有何区别?之后你火烧比叡山,杀尽僧俗逾万,致使佛门圣地化为鬼哭焦土,这不是魔王又是什么?再后来,你杀朝仓大人和浅井父子,做成人骨酒杯以宴宾客,这又岂是人之所为?” 光秀说着,突然跳下马,拔刀突进,眨眼之间,竟已经冲到信长旁侧,刀尖指向信长。 “故而,我光秀今日所杀者,非右府织田信长,而是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光秀大喝一声,挥刀斩向信长脖颈。 “叮!”忽见一道寒光闪烁,光秀只觉得虎口一震,方才的斩击居然被抵住———是信长的宝刀大般若长光。光秀一惊,瞬间后撤三尺。 “光秀!”信长目光如炬,大声喝道:“你简直是迂腐!” “罪行如铁,你又有何辩?”光秀站定身体。 “光秀,你也算是明事之人,自然知道些国史。那我问你,本国第一任将军,可是足利氏?”信长收了刀,问道。 光秀蓦然,顿觉信长此一问直插要害。足利家并不是将军之祖,足利家的先祖足利尊氏原是后醍醐天皇手下大将,后因不满天皇的武家政策而叛变最后统一天下,开幕立国。 光秀想了半晌,终于坦然回答:“自然不是,第一任将军乃是灭了平氏的镰仓公源赖朝。足利家也不过是由叛将而将军。” “那么,幕府失德,将军无能,天下群雄并起,孤借幕府余威,南征北战数十年,天下将定,正是重归太平之时,你又为何谋叛?”信长厉声质问。 “可是,即使如此,天下也不应该交给一个滥杀无辜,藐视神佛之人!”光秀往后退了两步,显然是被信长的气势所震慑。 “神佛?”信长闻言,哈哈大笑:“神佛在何处?这神佛之名,不过是给天下群雄互相攻伐借了个由头罢了。那甲斐武田信玄,号称诹访明神的化身,却也是乘人之危,和家康一起瓜分了旧盟友今川家,其屠城杀降,又岂是孤区区一个比叡山可比?” “这……”光秀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不待光秀答话,信长又继续说道:“想那柿崎和泉守是何等勇武的人物,不也一样成了谦信刀下的冤魂?相比而言,权六跟随信胜谋反,孤却恕而重用之,佐久间和林秀贞办事不力,孤也只是流放了二人,你说,到底是谁更仁义?” 光秀沉默无言,只是感觉信长所说亦句句在理,自己多年所积怨恨,不过是多年的偏见,只是见了人一件的错误,便觉得以后的件件都是错,而其中的好处,却反而看不见了。 “主公……”光秀支支吾吾。 信长突然深深叹了口气:“孤平生所为诸事,皆可无愧于心,世人之褒贬,孤早已不顾,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统一天下,建立起一个全新的日本,然后与南蛮诸国竞逐海上,却未曾想半路被光秀你搅了局。” 光秀一怔,耳边忽然浮现出斋藤利三对他说的那些话:“后人褒贬,与大人何干!”“大人既然是正义之师,便无须迟疑,管他后世毁誉如何,只求无愧于心便可。”而面前的信长,竟也说出类似的话来,“这……”光秀一时间手足无措,心中多年的信仰似乎都难以再站住脚,而新的信仰又还尚未成型。他顿时觉得自己一生所有的努力只不过是绕了一个大圈,而如今又回到了原地。 “光秀啊,”信长语气突然平静下来:“来吧,陪我喝一杯。” 光秀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却见身旁不知何时早已摆上了一个小案几,案几上放着一壶清酒。 “兰丸,去拿两个酒盏来。”信长叫道:“我要和光秀喝一杯。” “主公果然还是如此的霸道呢,都不给我光秀选择的权利么。”光秀苦笑。 “大人,请用。”说话间,森兰丸已经斟好了酒,递给二人。 光秀接过酒,正欲饮时,只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大喝:“大人小心!”光秀转头一看,斋藤利三正提刀大步走过来:“大人休饮,小心为上。” “没事的,”光秀笑道:“主公若想杀我,在先前便有无数的时机,又何必等到现在。”说罢,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信长抚掌大笑:“光秀啊,我果然没看错你,这才是作为武士应有的豪情。”说罢,瞄了斋藤利三一眼,斋藤利三满面羞愧,惭疚而退。 “我们二人之间好久没这样喝过酒了呢,真是光阴似箭啊,你我都已经鬓生白发了。”信长神色泫然:“光秀,你可知道孤的野望是什么?” “当然是天下一统,建立一个强大的新日本。”光秀答道。 “那是自然,只是统一之后,又要如何做呢?”信长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统一之后……光秀却不知……” 信长突然笑了:“非但你不知,这天下知我者亦没有几人。” 光秀一惊:“难道———” “光秀啊,你可知日本之外是何处?” “是唐土。” “那唐土之外呢?” “唐土之外,那便应该是南蛮诸国了吧。”光秀试探着回答。 “是啊,”信长突然激动起来:“孤的野望,便是将日本与南蛮通过海上贸易紧密联系在一起,使得今后的日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富庶千万倍。只有这样,我们的人民才会有幸福的生活,日本才会有光明的未来。” 光秀听着信长的描述,眼前似乎展现出了织田家统一之后国家欣欣向荣的图景。“这样的野望,千百年来,也没有人有过呢。”光秀叹道。 他被信长的美好蓝图给惊呆了,这个男人拥有着世所罕见的智慧和眼界,他是天命所归的拯救这个乱世的人,而自己今日的行动,分明是将已经看见希望的和平重新推回了绝望! 信长看着被快要惊呆了的光秀,缓缓说道:“有个能分享理想的叛臣也还真不错呢。” “主公……”光秀突然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他开始感到无比的后悔。如果没有这次的行动,他将和主公信长一起迎接不远处的美好未来,可是现在他却陷入了两难之中,难以抉择。 “只是,这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喝完这壶酒,你就为我介错吧。”信长突然说。 “什么?”光秀难以置信的站起身:“主公你……”身边的森兰丸和斋藤利三也不禁惊呼。 “这也是一个武士最后的尊严了,”信长缓缓的说。“孤一生身经百战,计谋百出,临老竟被所信任的家臣围困在这小小的寺院中,不能不说是孤的耻辱啊。孤活到现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也倦了累了,想要休息了。我死后请把此地焚毁。孤一生的功业,就交给你们去评价吧。” “大人……”森兰丸失声哭喊。 “兰丸啊,孤这一生无愧于心,只是有两件事,一直觉得过意不去,近来越来越觉得是孤做错了。”兰丸与光秀听得这话,心生哀恸,料想若是从前,信长是万万不会说出这种话的,而如今死意已决,却开始回望起一生的功过了。 “这第一件便是阿市。这孩子本就已经是背负着整个织田家的前途嫁到浅井家的,可我却把浅井长政做成了头骨酒杯,想来阿市那孩子也如你一样视我为魔王了吧。”“然后便是兰丸你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而我却出于私心迟迟不让你元服,你可曾怨恨过我?” 兰丸闻得此言,只觉得悲不自胜,不觉泪如雨下:“大人恩情,兰丸永世难报,又怎会怨恨,家父如果在天有灵,也会感激主公给森家的福荫的。” 信长微微笑了笑:“森可成啊,我倒有点儿想念他了。”信长说着,突然转过头:“光秀,你这次起事,朝中岂有接应?” 光秀一愣,信长果然料事如神,自己的精心部署,竟被他一眼看穿。惊叹之余,不免暗想自己若非用此夜袭之策,就算用尽平生心力,也不一定敌得过信长。于是说道:朝中有细川大人接应,还有大和国的筒井顺庆也是我方的助力。” “唉。”信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此二人都不可靠啊,细川藤孝虽是文武全才之将,只可惜幕府没有可依仗之兵,细川藤孝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给个大义的名分罢了,至于筒井顺庆,此人素来见风使舵,你若能杀出重围倒还好,一旦被围困在畿内,筒井家反倒会是心头尖刀啊。” “可是……”光秀不服气地辩解 “光秀,你还是太善良了。”信长突然说:“你和猴子、权六、长秀、一益等人不同,他们的毕生追求,不过是做个百万石的大名罢了,而你却想着匡扶天下,这也是我之所以赏识你的原因。只是你太依赖和高估幕府的力量,凡事总想着以自上而下的御令来安定天下,这也是你我之间产生嫌隙的原因。你若生在镰仓公定鼎天下的时代,定能成就北条时政那样的伟业,而乱世里所能安身立命的,却只有残忍和鲜血,背叛和杀戮。今日你虽很好的走出了乱世的第一步,但是却难以习惯,所以你若想要安定天下,困难重重啊。” 光秀突然豁然开朗了,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犹豫和不安。他早该想到的,他和主公信长所做的,不过是同一件事罢了,只不过主公坚持以大破大立来成就霸业,而他却想着以循序渐进来实现王图,说到底,他与信长之间的复杂关系,不过是因为相同目标所产生的爱和迥异道路所产生的恨缠绕在一起所形成的繁复之网。 所以,他从信长身上感受到的霸王之气是真的,魔王之气也是真的,正如信长所说,他既是织田信长,也是第六天魔王。而他所谓的“诛魔论”不过是个可悲的徒劳借口,为的只是想把与自己殊途同归的信长孤立起来并划清界限,以安抚自己的心罢了。只可惜,这个道理他现在才明白。 光秀站在凄冷的月光下,神情坚毅。他终于找回了他的信念和理想,而他的路,也已经注定了。既然两条道路只有一条能够成功,那么,在他掐断了其中一条之后,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努力让另一条继续下去,不管这条路能走多远,他都必须前行。 “不识吾者言无讳,声名不惜为吾道”光秀喃喃:“后世之人必以我光秀为寡恩之贼吧,可是我光秀只不过是追随着心中大义,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的事情罢了。”想到这里,他顿时觉得悲恨相续,胸中情绪纵横,想自己年轻时行走天涯,遍游诸国,只是为了找寻一个同道中人,及至见到了信长,方有良臣明主之谊,却不曾想,这世上最懂得他的人,竟然同时也是他命中注定的敌人。 他抬起头,看着一身白衣的信长。信长察觉到他的目光,便也抬眼望他。天地苍茫,万籁俱静,历史的的走向就在这一刻改变了轨道。 “光秀,时候到了,来帮我介错吧。至少我这一生,能够死在一个有天下之志的人手里。”
天正十年六月二日夜,明智光秀兵围本能寺,天下人织田信长葬身于火海之中,近侍森兰丸等百余护卫及家臣力战而死,天下震动。史称“本能寺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