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忆-校服
村里的小学只开到五年级,到六年级我们就得去镇中上学,镇中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除了跟大人们去镇上赶过集,并没有与外面的世界有过太多交集。算是第一次内心世界里小规模的离村了。
当时我们那一届六年级一共有八个班,每个班大概五十名学生,几年之前回家,得知村里的小学只开到三年级了,邻村诸多小学因为没有生源统统都关闭了,相比如今学校生源的大量萎缩,那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六年级四次考试都是排列在全班前五名,老师说我学习踏实,但是第一个学期在班上并没有被选上班干部的职位。学校组织了一次讲故事比赛,一个班出选两个名额参加比赛,老师先钦点出两个名额,当然,我也没有被老师选上。
我回家后自己在姑姑们读书时留下的高中教材里选了一篇如今的教材没有的阅读文章,用一张纸抄了下来,默默地背诵,偷偷地模仿电视里少儿节目小朋友讲故事的表情,一遍遍背诵,在故事情节里穿插想象的语气和表情,每天放学,自己就偷偷地做这件事情。
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去做,只是心里有一股劲,无处发泄,那个时候班上会讲普通话的学生真的没有几个,南方方言浓重,十里一音,就连老师讲课都是用的塑料普通话,我从小自己从电视上学发音,用普通话读课文,但是从来没有正式用过。
临近比赛前,老师发现所选人选准备地并不充分,于是用一节发展德智体美劳的音乐课在课堂上鼓励会讲故事的自己上台表演。去了几个,有的用方言讲了本地流传的一些故事;有的用普通话讲了几个童话寓言故事,类似龟兔赛跑之类。
我的故事的名字叫《圆圆和方方》,拟人化圆形和方形之间的比较和争论的一个故事,出处网友自己去查吧,但当时我非常喜欢,第一次从姑姑的课本里读到的时候就非常喜欢。还不能完全背下来,自己额外又加了一两个小手势动作,老师问:“还有没有想上来讲的呀?”问了几遍,鼓起勇气上到讲台,面对全班同学,心里在砰砰作响。
但是还是开始讲了起来,没有拿稿,我觉得我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讲到一半卡壳了,没有再讲下去,老师说,背不了就先下来吧。回到自己的座位,老师却激动地过来让我把稿子拿出来,看了我的故事之后,问我准备多久了,然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我。
比赛的人选落到了我的头上,学校布置操场讲台,组织学生拿凳子在操场集合,六年级之前的班级都是镇上的学生,五年级有两个班,加幼儿班一共一十五个班,三十个比赛选手,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本来比赛结束后即是颁奖的,但是时间不够,因为已到放学时间,名次已经选出来了,我得了第一。
周五下午比赛,周一开早会才颁奖,但是同村和邻村的同学已经在放学的路上对着我起哄了:“想不到你还会讲故事啊,讲得真好。”从他们兴奋和惊讶的表情中,我已经获得一半的满足。到周一颁奖,第一名的奖品是一个带锁的印着小燕子和五阿哥的笔记本,老师又在班上表扬了我一番,查看了我的奖品,说我为班级争光,同学们也都来看我的奖品,带着羡慕的眼光跟我说话,那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成功”。
那一次全校的学生和老师都认识了我,之后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认识的人都会在学校喊我的名字,对着我喊“圆圆和方方”。出名的感觉原来就是这样。
如今回忆起在那高高的讲台上,对着全校的学生和老师还有老师评委,对着话筒,听着自己的声音和学校喇叭里传出的回音把自己默默准备的故事讲完的时候,竟觉得像梦一样,励志又美好的梦,但我知道,那是在我的童年里真实发生过的。
比赛之后,老师钦点了我为班上的中队长。
如今回想起童年,回想起自己童年时的原生家庭,简直就像是一个无形的牢笼,里面困住的不止是我,还有发生在其中的我的家人。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后母。长大后离开家,或者小时候观察同村别的家庭,有的是跟我一样的,有的却是平凡而幸福的家庭,纵然也有不开心的事,但都是生活琐事,并没有我所经历的那么扭曲。
从小看惯了人性的扭曲、懦弱,长大后对整个世界未免时刻警惕,只想要保护自己。不太愿意,也不太敢为了爱,去深入自己。以至于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才了解爱是一种什么东西。
我有过怀疑,写下这些东西,更像是对家人的申诉,但是他们其实也很可怜,这是我长大后体会和观察到的,尽管小时候对他们更多的是恨,还有失望。
我已经不记得多少次睡觉之前躲在谷仓房自己床上的被子里轻声地哭泣,默默地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好离开那个家庭。但当我真正出来城市打工,发现根本不可能完全割断与根茎相连的自己的童年。每一次我在外面走不下去的时候,我还是会回到那个我厌弃、逃避的原生家庭,我生长过的村子,见到发小,待上一段时间,再离开。
他们可怜之处在于在他们互相伤害纠缠攻击对方的时候,他们其实也很无知。佛教里说冤家会苦,明明不会相爱的一群人,却组建成一个家庭,天天生活在一起。
当我去回忆,去捋顺那些童年往事并写下来的时候,我觉得那更像是一个梦罢了,而当时发生那些事的时候,冥冥中总感觉有另一个自己跳脱出来在观察着所承受的那个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
当上中队长之后,学校组织体操比赛,除了个别班统一购买服装之外,基本上都是使用校服。但是有一些学生连校服都没有,因为家里比较穷或各种原因觉得没有买的必要。我就是那其中之一。
跟家里提了,没有人支持订购四十多块钱一套的校服。当时我做插鞭炮引线的钱都存着,差不多也有五十多块了,但是奶奶不允许拿那个钱去买,她说要留着等我以后出去读书再用。现在想来那真的是个笑话,那么一点钱,多年后物价飞升,到后来去市里读中专简直不过杯水车薪。
奶奶借由买校服一事跟父亲和后母吵闹,质问他们为什么不拿出钱来买。当时父亲的肾好像有些问题,一直在花钱买中药喝,后母回怼道:“你自己的儿子跟个药渣子似的,哪里还有钱给你的孙子买校服。”
后母提议去镇上买一套,比较便宜,我于是跟着她去了,二十多块钱一套的运动服,根本不是校服,因为校服是学校统一做的,颜色不一样,而且印着学校的名字呢。
我跟他们说了,我是班里的中队长,要领队,必须要穿的。老师也找我谈过几次话了,说让我再跟家里人沟通一下,争取比赛的时候穿上校服。奶奶又提议说那找人借吧,同村有比较有钱的人家给孩子买了好几套,那就去借一套吧。
奶奶跟我去乐崽家借到了一套校服,回来路上一直抱怨,说非穿什么校服啊,读个书这么麻烦。比赛前都还是一直穿自己的衣服,临近比赛了才去老师办公室换上借的校服。比赛完就脱了,怕弄脏不好还。
那个时候是冬天,校服洗了之后晾在外面冻得邦邦硬,南方老家一带冬天取暖用“圆盆”,实则一个正四方或长方,一点五平米左右木头制成坐器,炭火用一个铁锅盛了,盖上灰让它慢慢燃烧,放在圆盆里面,再在圆盆中间搭上木条和竹编,人上到圆盆坐在沿边,脚踩竹编,再盖上火炉被,大家围膝而坐,取暖聊天,甚至在上面搭板吃饭。
奶奶有睡觉前把衣服搭在竹编上烘烤的习惯,校服洗了没干,于是她在睡觉前把校服铺上去烘烤。第二天去看,衣服的一只袖子搭了下去,尼龙布料的衣服,袖子罗圈的部分都烧成了黑硬块。
爷爷抱怨说奶奶不应该去烤衣服,奶奶开始骂我,说开什么比赛,借什么校服,你看把人家衣服烧了吧。我说把我存的钱拿出来赔了吧。奶奶说这么一件旧校服不值那么个钱。我说那怎么办。奶奶说去跟人家说两句好话算了吧,毕竟只有衣服烧坏了,裤子又没烧坏。我急得不行,执意要赔。晚上的时候,取出藏在床顶帐杆里的我的钱——说是我的钱,其实我没有半分支配使用的权利——去了乐崽家,我们站在门口,他妈妈出来迎接,奶奶从塑料袋里掏出校服,说明了烧坏衣服的经过,以及赔偿的意愿。
乐崽的妈妈说,把袖子剪掉吧,还能穿,不用赔了。奶奶寒暄说,那怎么可以,要赔的要赔的。
同村的村户九成以上都是一个姓,跟乐崽家其实是连带的亲戚关系,乐崽的妈妈表情尴尬,我在旁边执意要赔,乐崽跳出来,说不用赔,衣服本来是旧了,算了吧。钱一直在我的手里攥着,在她们争执商议的过程中我的手心攥出了汗。
乐崽的妈妈没有接受我们的赔偿,我还靠着门低着头说一定要赔的,奶奶拉着我走了。
跟着奶奶回家,手里握着钱,羞耻心憋到了脸上,一路不语,夜太黑,奶奶恐怕没有看见。
在同村的学校读书的时候,我跟乐崽算不上朋友,但也经常一起玩。从那之后,见到乐崽我就躲开,在村子里的时候,在学校的时候,在放学上学路上遇见他的时候,我都躲得远远的。并且一直到现在,我三十岁了,二十岁左右有几次回村也见到过长大了的乐崽,再也没有跟乐崽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