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嫉
一则短篇小说。豆瓣阅读也发过。
在R国,暗嫉是一项罪名。在这个君主立宪制后现代国家,司法健全森严、社会文明有秩,一切事物与逻辑运转自如,唯有“暗嫉”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法条,从古老的历史长河流传至今,貌似亘古未移。
传说很久以前,R国的一个老国王险些被某亲友坑害,一经探查,原因竟是那亲友积年已久的暗嫉导致不睦。从此老国王便患了心病,对暗嫉有极深的畏惧与警惕,不仅定“暗嫉”为罪,对暗嫉的敌意也悄悄驻生在了基因里。在现代司法体系全面接手皇室法典后,不知是不是受到基因的波及,暗嫉罪仍被保留并写入法条。
明嫉是不要紧的,如果嫉妒一个人,开诚布公便无妨。明晃晃、赤裸裸的嫉妒不违法,暗嫉却有可能犯罪,所以很多人选择张扬他们的嫉妒,这么做虽然酸戾气浓重,但人与人之间更加坦白,倒也利于社会风气的谐和。但偏偏有人还是要暗嫉。如今暗嫉已变成一种随处散发的臭气,弥漫在R国的各处各地。
最近几十年,皇室秘密研发出一套大数据系统,专门用于分析人们在公众场合的言行举止,从而监测每一个人暗嫉的可能性,提供预警。若是一个人被监测出暗嫉嫌疑,此人会火速被警方立案调查。调查过程中产生的口供和证词会与大数据系统监测到的原始证据合并,最后由系统分析生成一个观点结论,此结论会交予检察院及法院以作为重要参考来进行暗嫉罪名的起诉、定罪及量刑。
除了系统自动监测,暗嫉的举报者也颇多,这举报者,有依赖于主观感受的被嫉妒者,也有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的局外人,总之谁主张谁举证,证据五花八门。但纵然有大数据协助分析,暗嫉罪仍不易判定,每一个案件如同人类密麻变幻的思维,稍一偏差又是一个离题万里。
金郡主是一位专门处理暗嫉案件的检察官,她出身皇室,但她不从政、不进家族企业、不进娱乐圈,出于好奇,她选了这份费脑又费心的工作。
让金郡主懊恼的是,她接手的案子有一多半来源于臻公主的举报。R国有金、木、水、火、土五位郡主,却只有一位臻公主,至高无上、美丽无敌的臻公主。臻公主大学毕业后便深居城堡,行事低调幽密,但她清澈敏锐的双眸却从未甩开过天下事。臻公主每天盯着互联网,刷着社交网络,她关注着世界的大事小情,也察觉着每一个疑似暗嫉她的存在。社交网络如同一个清河般的镜面,有时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语就像是一粒小石子,微微一投就掷出一片波光粼粼。臻公主如果发现一丁点风吹草动,便会立马登入暗嫉大系统,轻轻点击“举报”标识,上传截图证据,输入疑情和心得。
眼下臻公主就刚刚举报了她的中学同学未女士,这案子交到了金郡主手上,需要速办。金郡主研读了卷宗,分析了大数据系统提供的报告,此刻在与嫌疑人未女士会面。
冤枉啊,我哪敢嫉妒臻公主。柔弱的未女士哭哭啼啼,十分委屈。
臻公主提供的证据是,在未女士发表的网络日志与留言中,所有涉及到臻公主的话语,有关赞美的形容词大概有“美丽”、“ 善良”、“勤勉”,但从未有“聪慧”、“高贵”、“完美”这些字眼。臻公主认为,在未女士的言语中,自己只被描述成了一个普通女孩,未女士完全忽视了自己作为公主所拥有的那些无与伦比的品质,这种忽视反映了未女士的逃避心态,而逃避的根源在于未女士对自己的嫉妒。
诉词貌似有理有据,金郡主却有些半信半疑。担任检察官三年,类似这种鸡毛蒜皮的小案件她见过许多,这些案件控诉的角度总是很刁钻,论据也总是细如毛发,而且这些案件很主观,解读性因人而异,换一种立场分析,结论亦是迥然不同。总之这些令人头疼的小案子很难判,对待它们,金郡主是慎之又慎。虽如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臻公主谁又敢得罪,牵扯到臻公主的案件,金郡主磨到最后,往往还是要对嫌疑人进行有罪控诉的。
金郡主质问,那么未女士,对于臻公主,你为何不使用“高贵”、“聪慧”这些赞美词呢。
未女士沉默良久,抽了鼻涕,抹干眼泪,她猛地抬起头,嘟囔道,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她被冤枉了吗?身旁的辰助理对金郡主使了个疑问的眼色。
金郡主接着说,未女士,请你认清一个事实,“不知道、没想过”这些言辞无法成为你自我抗辩的理由。根据R国法律,无意识的暗嫉也有获罪可能,所以请你认真回忆自己的言行。
这话说完,未女士更加懵,又是一阵抽泣。
别哭了,你还是在网上请个律师吧。辰助理有些同情她。
对,拜托你找个律师,金郡主说,今天的会面就到这里,请你回去平复情绪,仔细回忆与臻公主的过往事件,撰写自省日记。你的自省日记将成为重要的筛查证据,并作为我们是否提起诉讼的一项参考。
我会被判“暗嫉罪”吗?未女士弱弱问。
如果你不配合侦查程序,上了法庭,一切将对你很不利。金郡主说。
那如果获罪,刑罚是什么?
现在还没到那一步,不要灰心丧气。
辰助理把未女士送回了省察屋。R国法律规定,未经庭审的暗嫉嫌疑人需暂居在省察屋,继续由大数据系统密切监督其日常言行及情绪,嫌疑人或是悔过自新,或是不以为然,他们在省察屋的表现亦是评定罪名的重要考察项。
一路上,她哭得好惨。辰助理回来便说。
没办法,金郡主无奈摇头,她盯着未女士的案件卷宗,系统分析的结论写着“无意识暗嫉”,这个结论极难被打翻,在大多数时候,无辜与无意识之间很难区分得清楚。
“无意识暗嫉”是最棘手的。金郡主叹口气。
但即便上了法庭,她也不会被判重。她对臻公主没有实质性伤害,最多判社区服务两百个小时。辰助理说。
是吧,还是要看运气。金郡主说。没有人身伤害,精神伤害就难说多少了,臻公主的心理阴影面积总是很大。我们的臻公主是个诡辩的高手,她准备的证据每次都充足又可信。
也是奇怪,臻公主每年举报那么多暗嫉者,每次举报都那样确凿,但至今没有一个人因为她,被判了暗嫉的最高刑罚。辰助理疑惑。
精神伤害难以被判最高刑。金郡主笑了笑。除非我们的臻公主疯掉,而且有直接证据表明她疯的原因是来自某个人的暗嫉。
嗯,辰助理点点头,似乎在表示认同。辰助理打开了话匣子,又聊起她读书时的闺蜜卯姑娘,她说自己与卯姑娘一见如故,俩人还迅速发展为连体婴儿般的好友,卯姑娘本来很欢喜她,但不知怎的,几个月之后卯姑娘就对她变了态度,经常赞她两句又贬她十句,搞得当时的辰助理很崩溃。
我说一句平常话,卯姑娘定要回怼一句才罢休。我觉得她是在暗嫉我,很快便与她分道扬镳,不再搭理她。可惜我没举报她,也没人抓她,唉,暗嫉这个事,有些人被冤枉了,有些人还就逍遥法外了。辰助理摊摊手。
有些人被冤枉,有些人逍遥法外,金郡主咂摸着这句话,颇有感慨。在臻公主汹涌的举报下,金郡主每个月都会遇到几个像未女士这般委屈的嫌疑人,即便未女士是无意识暗嫉,那她也是无心之失,不该被如此严厉地苛责。金郡主有些纠结,她真心不想与臻公主产生什么矛盾,但她也不愿因为碍于情面每每把像未女士这样的“无辜者”送上法庭。好吧,她暗下决心,这个案子她要查个明白,如果未女士是清白的,她定要来一次公正的处理。
这案子再找找新证据,看看有无突破点。她对辰助理说。
眼下她还有另一个案件要处理。戊先生的暗嫉案还没有定论。
嫌疑人戊先生被举报暗嫉同事甲先生,戊先生所在的公司部门最近在竞聘部门经理,他与甲先生互为强劲的竞争对手。最近有戊先生的同事告密,说戊先生曾在背后恶意诋毁甲先生,又写过几封匿名信批评中伤甲先生。戊先生暗嫉案,人证物证俱在,大数据系统的分析结论是“暗嫉(致人精神伤害及名誉受损)”。
戊先生否认举报与罪证,他声称自己被陷害。与戊先生接触过几次,戊的斯文有礼让金郡主印象颇深。直觉告诉金郡主,戊先生不像是个居心叵测、小肚鸡肠的伪善之人。那或许是甲先生买通了谁呢,既然处在竞聘的关键期,使竞争对手沾染一个暗嫉的臭名对自己绝对有利,况且人证物证造假都不难。
这次会面,戊先生已完全失了精神,他捂着脸,垂着头。
甲先生已被选聘为部门经理了。戊先生的声音很颓废。
那很遗憾,金郡主停顿了片刻,问,你的自省日记写得如何了。
我没在背后说他,也没写过匿名信。我没法自省。
金郡主很严厉,她叹口气。戊先生,以目前的案情,我们很可能对你提起诉讼,等上了法庭,你的自省日记将会成为重要呈堂证供,并且,有显著悔改情节的日记还将是减缓刑罚的重要参考,你懂了吗。所以现在,请你认真回忆与甲先生交往的一切细节,详细记录你彼时的所思所想,并在日志中表达悔过情绪。
戊先生摇摇头,他被极度的失望和沮丧所淹没。我真的没用,我真的比不上他。他低吟道。
或许你比不过他阴险狡诈。金郡主忿忿地想。
戊先生回省察屋继续写日记去了。金郡主竭力想理出头绪,她盯着戊先生案的卷宗,半小时过去毫无突破。无奈之下,她约了辛学长吃午餐,想顺道听取辛学长针对类似案件的建议。
辛学长是一名刑事律师,本科专业是天体物理,研究生转攻了法律。辛学长是一个文理全才,而我们的金郡主相比就有点窘迫了,本科阶段,她学物理没有学懂,就转读了心理学,研究生阶段,她心理学没有学通,又转读了法律。
辛学长摆弄着刀叉,把他的墨西哥辣牛肉汉堡与炸鱼薯条切割成形状规则的一块又一块。
如果戊先生是被诬告,那他要拿出相关的证据以示清白。辛学长说。他也可以反举报甲先生嘛,但事实真相未必如此。你也看得出,他现在无力招架、自我贬低,他现在的行为符合暗嫉的逃避特征。或许戊先生对甲先生进行背后诋毁有假,但戊对甲的暗嫉却是真的。当然,甲先生也绝对有理由暗嫉戊先生,甚至坑害戊,但那是另外的案子了。
以目前的证据,起诉了他,他肯定会获罪。金郡主说。
诚心悔过,认罪态度良好的话,最多一千个小时的社区服务。辛学长说。
太冤枉了。
并不。无意识暗嫉也是暗嫉。
无意识暗嫉又不产生实质性伤害。
并不。我打过很多故意伤害的官司,见过很多当事人。谁也不敢说是暗嫉导致了故意伤害,但故意伤害始终与暗嫉分不开,事实是,故意伤害的被告对被伤害者普遍存在暗嫉。打故意伤害案的官司,也是在打暗嫉案的官司。我为故意伤害做辩护,同时也需寻找暗嫉罪证中的漏洞,如果一个被告的故意伤害罪名成立,通常暗嫉罪名也会成立,而且是很容易成立。罪上加罪,这个层次的暗嫉就离最高刑罚不远了。
但最近这几十年,没有几个判最高刑罚的人。
禁闭在小黑屋里,为被嫉妒人撰写一本赞美传记,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取消关禁闭。这种写作能力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哈哈,金郡主笑了笑。你跑题了,故意伤害涉及的是有意识暗嫉,是蓄谋暗嫉,而我们在讨论无意识。
并不。我的意思在说,纵容无意识暗嫉可能将在未来产生不可预估的破坏性行径,有无意识的区分并不那么重要。你想想,明嫉为何不违法,我们为什么要惩罚“暗”?潜意识,暗物质,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感受不到的“暗”的东西,破坏力往往意想不到。“暗”才是更可怕的事。辛学长说。
暗?破坏?金郡主顿然感到一阵血脉偾张,她心底的小火山似乎有点要爆发。我也曾经想过破坏你的成就,至少希望看见你的成就被毁灭。
金郡主尽力抑制住情绪,她瞧着辛学长轮廓分明、白皙冷峻的脸,克制再克制,一个小念头却再也克制不住了。
一直以来,她都在暗嫉辛学长,这个念头始终被压抑着,她不敢承认也不愿接受。但现在这一刻,这个念头如此真切地存在着,她也确实体会到了结结实实的痛楚。
告别了辛学长,金郡主返回办公室继续研究案子,她狂翻着未女士的案件卷宗,希冀寻出一点蛛丝马迹。她又翻遍了未女士的社交网络。终于,她找到一篇遗弃在互联网角落里的博客日志。
未女士写道,“与臻公主一起,我是坦然的,也是欢欣的。她如此善良可亲,如此随和贴近,有她在的地方,芳香扑鼻。她既寻常又美好,我竟不愿找任何神圣的词语来亵渎她。”
神圣,好,金郡主暗暗叫好。她给这篇日志截了图,准备作为新证据提交。她决定对未女士不提起诉讼。她正在登入检察官的诉讼系统。
辰助理不在,庚助理走进了办公室。
庚助理,金郡主只瞅了他一眼,说,未女士的案子有眉目了。
庚助理没有言语,直直盯着金郡主。辰助理举报你暗嫉臻公主,他说,请随我去省察屋协助调查。
谁?
你。
暗嫉谁?
臻公主。
荒谬。证据呢?
你说过希望臻公主疯掉,辰助理已经录了音。庚助理神色冷漠地说。
呵,金郡主忽然间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