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在城市最爱去的小吃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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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第一件事(好吧,其实是第二天的第八件事)就是去吃那家米线。
店面临街,没有招牌,口口相传中被称为“建设路那家米线店”。装潢普通,白墙砖,米黄地砖,一面玻璃墙把内厨和餐区隔开,被长年累月的香气熏成了毛玻璃,上面贴的红字这边掉了一笔,那边掉了一划,也许能从中猜出老板的名讳。菜单油腻腻地贴在墙上,票在门口自己买了,再自己递给内厨,不过煮好的米线不用自己拿,因为汤碗太烫,小妹觉得你拿不住。我以个人经验担保,小妹说得对。
每年回家都担心米线店被迫拆迁,所幸这些年来它半步也没挪过窝,甚至扩张到了附近居民楼的二楼上去。今年显然还在。才到街口,就看到转角处的店门口全是人。
我略觉奇怪。米线这种东西煮得快,吃起来也快——尤其是在叉着手高声谈笑但眼睛没闲着一直紧盯着你后颈的人的围观下,所以翻台率极高。饶是这家店人气再旺,也从没见过在店门口大排长队的奇景。
走得近些,才看到店外熙熙攘攘的,上到画着精致妆容的白领,下到红领巾歪到一边的小学生,都是已经端上米线在街边吃开了的人。他们人手两张塑料板凳,高的放碗,矮的放屁股。个子大的勾着腰,驼着背,个子小的嘴巴勉强够到碗沿,聪明的会利用被自行车占用的人行道与被行人占据的行车道之间的落差调整出舒服的姿势。也有人只拿到一张板凳,或者索性没有板凳,便蹲着吃,蹲得风雨不动安如山。瑜伽深蹲体式应该就是从这儿化来的。
经过这些人群,正纳闷这家店生意居然好到客人满到溢上了街的程度,就走到了店门口。这时又吃了一惊。
店内竟空空荡荡。
收银小妹看我站在那儿,麻利地大声问道:“吃哪样?”
“啊?”我还没回过神来。
“吃哪样,葛想好了?小锅米线该?”小妹一秒钟也不浪费,逼问道。
“不……不是,大碗豆花米线,少辣。”
“都是辣呢噶。”
“噢,好呢。”
“八块。”小妹说着,用尺子比着撕下一张“叁元”字样的票据递给我。“自己去里面交票噶。凳子在那边自己拿。”她努了努嘴,我一回头,原来路边那些人的板凳都是从这儿拿的。
“店里……不能坐吗?”我犹犹豫豫地问道。
她抬起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想坐就坐。”
递了票,转过身来找位。在这里吃饭的乐趣之一本是玩生存版“抢凳子”的游戏,食客多凳子少,谁抢到谁就有得吃。如今六七张桌子全部空落落的,想坐哪里就坐哪里,倒反不知道选哪个位置最好。
或许是生意太兴隆,米线来得慢了一些。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妹从外面端着碗往回走来,人还没到,就冲着收银小妹嚷嚷起来:“大豆花是哪个呢?”
“喏。”收银小妹伸手让我这儿一指。
“咋个坐在里面!找死我啦。”马尾小妹大松一口气,蹭蹭飞上台阶,把米线放在我面前。
我看她是个健谈的样子,便趁她放碗的当儿问道:“现在是怎么回事?怎么大家都不坐店里吃了?”
“你不晓得该?”她见我说普通话,便操起了马普,“人家电视上都在说,蹲在街边甩米线才是正宗呢老传统,说要哪样,‘发扬光大’该。这几天么还好了,你这种在店里吃也没得哪样事,上个月申请十佳传统城市呢时候,卖,根本没人坐在里首,我们小板凳都用完掉了,跑去批发,人家还卖贵了,你说葛好笑?”
“么意思是不让坐在里面了?我葛还能坐在这里呢?”马普是一种非常有感染力的语言,我虽然从来没有掌握,但也忍不住跟着说了起来。
“这两天没得事啦,但是我看起么,以后也没得人会进来吃啦。本地人么说蹲在街边吃才正宗,外地人来么,在店里吃就是不尊重我们呢文化噻。你是没瞧着,那些旅游团呢人在那种公园里首骗游客呢地方吃米线,也是一大群呢搬起板凳坐在外首吃!雀死啦!”小妹说得欢乐,自己大笑起来。
“么你送米线麻烦了嘛,要跑到外面去。”
“真呢是!卖卖,我昨天还在跟他们讲,我们一个端碗呢,整得跟送外卖呢差不多了!就是她轻松了!”她回头去看正在给后面的客人撕票子的收银小妹,“我要跟老板讲,反正以后没得人坐了,这些桌子椅子给它全部清开,店面整到街跟前就好了噻,自己点了哪样自己搬,给我省点事。”
“省个求呢事!不想干了该?赶快刻端碗!人家不吃饭了该?”收银小妹接待完一波客人,利嘴尖牙地把马尾小妹赶走了。
客人去里面递了票,端上板凳去街边找位,路过我跟前时,又好奇又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这才发现,看我的不止他们几个:坐在门口附近吃米线的人,背着手提着装满熟食的塑料袋的老人,在路边停自行车的过路人,他们都在看我,这个胆敢不遵照老祖宗的传统,人模狗样地坐在店里的桌边,对传统食物大不敬的人。
我只觉脸颊烫得难受,慌忙起身,连板凳也不敢搬,走出店门,走下台阶,一直走到人行道坎儿边,加入了蹲在马路边甩米线的人群。
(我的故事·第29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