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小时候看《挪威的森林》,总是不懂,挑挑拣拣,最后记下来一句“死,作为生的对立面存在永生”在书脊上。后来,我开始慢慢接触死亡,回头看,才发现这句话实则是一个过程,这包裹着多少悲伤与遗憾,又有多少人能获得最后的释然与坚强。
我认识死亡,都是从我的亲人开始的。
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不在了。姥姥对我最好,也走的最早。我记得我七岁之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姥姥家低矮的平房中度过的。我对姥姥姥爷家的记忆最多地停留在四季的摊贩上。我记得冬天我会裹着花棉袄去巷子口买菜,那时候的小贩牵着一头驴,驴上架着几只大筐,用沉重的铁秤砣压弯我看不懂刻度的秤杆儿,说一句:“高高儿的,拿走吧!”夏天是门口走货的卖冰棍儿的货郎,一床厚厚的大棉被盖着丝丝冒着冷气的自制冰柜,每次过去我都要拉住他,买我最喜欢吃的红豆味的“大白糖”。
姥姥格外宠爱我,似乎我任何无理的要求她都会满足我,那些年的夏天,我的冰棍从不缺货。我对她的记忆一直停留在一个笑脸上,眼角向下垂着,脸上的皱纹不多,不到肩膀的头发,头发收拾的很干净,就那样静静的看着我笑着。
为她守灵的第一天,我记得我和哥哥一块去小卖部买了最喜欢吃的零食,还有一个小鸡的玩具,心情本来应该很好,可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刮着很大的风,似乎还夹着雨。我走到姥姥的灵前,不知道怎么,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我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可能是那天的风雨,姥姥黑白照片点燃的长明灯一直闪闪烁烁。我只是突然感到一阵害怕,恐惧这风雨,带走了照片上的人,哭了很久才停。
后来大一点的时候,母亲跟我提起那天,说姥姥没有白疼我,去的时候我为她大哭了一场。我沉默不言,因为那时候的我并不懂。
死亡究竟是什么呢?
高三的时候,我和母亲两个人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备战高考。而我似乎终于到了我的叛逆期,开始写日记,开始有自己的秘密,也开始了与母亲的战争。随着我成绩的波动,母亲心里着急,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管教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放学回家,屋里没有开灯,母亲一个人躺在床上,我口气不太好的问了她一句,又怎么了?她很久没出声,后来气急败坏的朝我喊了一句:“我要死了!我得了白血病!“
从前我一直以为小说里写的什么听到了什么消息某人”浑身一直从头凉到脚“是胡编乱造的,但是那一刻我真的全身发麻,几秒钟冷汗出透了一身。我很小声的问她,是真的吗?她盯着黑暗里的某一处,不吭声。我又问了一句,是真的吗?她胸口的起伏似乎变小了,平静了一些,默默下床出去了。我舒了一口气,几乎相信了她是在骗我,可是还是在屋里平复了好久,血液才又在身体里循环起来。之后几天,我心里一直记着这事儿,乖的不得了,直到好多天过去看母亲好好的给我做饭洗衣絮絮叨叨,这件事情才真正翻篇。
但是那是我继姥姥的去世之后,第二次感受到死亡。它的威力太大,只远观就让我瑟瑟发抖。
我又大了一些,姥爷也渐渐老了,每天抽烟使得他的肺越来越难以承受。我记得他每个白天轰隆隆咳痰的声音,也记得每个夜晚他沉重的喘息声。他去世那天我也在身边,家里的大人忙前忙后,准备寿衣,联系殡仪。
在姥爷死亡的当口,我其实没有看见哭哭啼啼。后来我明白,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人是没有时间悲伤的。
我记得大人们托起他的手脚,为他换上干净的衣服、鞋子。一个一米八的老人那一刻连一个刚出生的幼儿都不如,全身都软绵绵的,好像没有骨头。他的脚以一个奇异的角度内八着,肚皮再也没有起伏。我看着姥爷的身体,明白原来这种样子的人,就是死去了,再也不会醒来了。
晚上他们在后面的山头点起了高高的篝火,那大概是我见过的烧的最高的,也是最沉默的一次篝火,负责丧葬的司仪将姥爷生前穿过的衣服、用品全部扔进了火堆,说老爷子天上还要用,都烧了,省得他去了还要惦念人间。
姥爷的火化是我参加过的唯一一个亲人的火化现场。我看着他们把他的身体推进了一个熔箱,里面闪着橙色的火焰的光。亲属们全部在门外看着,他的身体先是突然直立着坐了起来,然后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一滩灰,一堆骨,静静的躺在硬邦邦的钢板床上。
我至今还记得手里捧过的他的骨灰的温度,记得他带着蜂窝孔的碎小骨头的形状。人们常常用挫骨扬灰来形容对一个人的恨,我想那真的是一种希望对方即刻以死亡终结的恨吧。
姥爷被推进去的一瞬间,平时和姥爷不和了很多年的大姨突然一个趔趄,高喊两声:“爸啊!”“爸!“昏倒在地。母亲扶着她,也在一边泣不成声。
有什么恩怨是死亡解决不了的呢?
可是人总是这么倔,总是觉得时间还长,宁可让这些恩怨伴随一生,无法消解。直到一方死去,活着的那一个才发现所有的是非在那一刻全部失去了意义,面对亲人,只剩下无尽的、永远不可弥补,以及贯穿生命后半程直至带进她的死亡的懊悔和遗憾。
那是我第三次,以最近的距离观察到的死亡。
人们总是艰难地生,却流连地死。人之所以畏惧死亡,是因为生命如此鲜活,创造了太多的牵绊,因为有遗憾所以畏惧。
人们最叹惋年轻人的离世,因为他还没经历过这个世界太多的美好甚至苦难;中年人的离世最痛苦,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太多未尽的责任,他痛的不是自己的离去,而是心疼留下来的人要连同他生命的重量一同承担;老年人的离世要叫“喜丧“,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一个完整的轮回,是真欢喜。
人间世里,医生说,生是偶然,死是必然。死亡和生同等重要。
面对死亡,我们能做什么呢?我想,如果我们能够在人生的每个阶段完成每个阶段的使命,已经是最大、最难的圆满。年轻时去浪迹天涯,看世界的山川,跨人间的大河,大一些的时候,去照顾好自己,去陪伴家人,这样到垂垂老矣的时候,我们才能合上双眼的时候有底气想一句“死而无憾“。
敬畏死亡,而非惧怕死亡,说来简单,但恐怕我们很难独善其身。
母亲和我说,等她死了之后,她不要被埋到土里,她想被撒进大海,随着那滚滚波涛与不息的浪花,流到所有她这一生没能去成的地方。
我私心想,我可以在她还在身边的时候,带她将这些地方一一走遍。这样,等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就可以理直气壮的说,我想让她停留在一个我能找到的地方,这样我思念她的时候,才可以回去看望一眼。
2019.1.21 凌晨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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