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三位书法高人
其一——草圣张大师 大约2002年前后,我上大二。一日,接到通知说,晚上有知名书法家讲座,全队学生都参加。得知消息,我心中狂喜,终于有机会一睹书法家的面目了! 自我小时,父亲好书法,没事就给我讲王羲之书法入木三分的故事,他自己不过是一介农民罢了,于书法尚未入门。但他一直希望我能够写得一手好书法,所以自小家里笔墨纸砚不缺。当然,除了笔和磨是真的外,纸则是废报纸或者废书撕下来的纸,砚则是一个玻璃质罐头瓶,更可恨的是,没有一本书法帖子!所谓练字,不过是拿着毛笔在废纸上凭感觉胡乱写一些字罢了。即便没有学得书法,但对书法的爱那时已种下种子。而种子发芽,是在小学五六年级时。当时我所在的小学人手配发了一本小楷字帖,字帖小,才16开,很薄,估计也就一二十页的样子。在这本小字帖里,我第一次知道了赵孟頫,第一次深深被赵体之美所深深打动,我甚至还一度问自己,世上能有如此之美的字么?同样的横竖撇捺钩怎么到了赵孟頫手里咋就组合得这么匀称、这么天然、这么完美呢?这本小字帖里,还收录了王宠的某小楷帖。那时我并不觉得王宠的字有多好,总感觉有点呆萌的笨拙感,而且帖里还有王宠的简介,我至今犹清晰的记得其中一句话,“以拙取巧,为时所趣”。不过,多次翻阅这本小帖之后,我慢慢的开始感觉到,王宠的拙字竟也十分耐看,另有一种独特的韵味。再后来就是学校又发了一本大开的美术教材,这本教材与那本帖子一样,属于闲书,也就是只管发、不管讲的那种书。对于班里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书的主要功能仅是发挥纸的作用,比如新书到手之后,我们可以马上一页一页的撕下来,用两页纸可折成正方形的“板”,也有人称之为炮,于是可以一起打板(或打炮),用手中的板击打地上的板,若能将地上的板打翻转一面,则被打翻的板就是你的了。虽然我也曾一度很想把这本书给撕了做板——因为这种彩色的硬质纸做的板威力真的很强!不过我终究还是忍受住了诱惑,把注意力放到了纸上印刷的内容上。这本美术教材中有一页是介绍中国书法的,其中有三国时皇象的章草、王羲之的兰亭还有米芾和黄庭坚的行书作品,不过我印象最深还是兰亭序和黄庭坚的作品。至今我脑海中还有兰亭里那个“喻”字的形象,其中喻字中“人”的构形之潇洒流畅与自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心想同样是一撇一捺,为啥自己写起来咋就这般坎坷拖沓呢?此外,黄庭坚行书的如刀剑般劈杀力道,同样让我心潮沸腾,至今我还记得书里形容黄字特点的一词:“瘦骨道劲”。我一直不明白“道劲”是什么意思,但是却能体会到那种说不出来的特别的感觉,可谓赏字的同时,还对中国语言之神奇又有了新的认知。也许正是那本小帖子和那本美术教材里的一页纸,让我对书法的认识有了一个不小的飞跃,爱上书法应该就是从那时起。也正是那时之后,我的所有课本上凡空白的地方,都被我随手写满了乱七八糟的字,这大约也是我勤于习字的表现吧。 回到正题。到了晚上的时候,我们全队一百来号人集合开往阶梯教室,进教室后,发现已经另有几个队的学员就坐好了。等我们坐定后,整个阶梯教室几乎坐满了,估摸有个四五百人,这声势有点浩大。 不多时,进来了一位身形瘦小的中年男人,他的脸消瘦而无肉,眼睛深陷,显得干涩而无神,走路时脚似乎是在拖行,感觉像没吃饱饭一样。看到这样子,我显然有点失望。我心目中的书法家,应该是神采奕奕,玉树临风,潇洒若神的形象,不曾想居然是这般形象!他到讲台坐定后,一个老师走到他身边,向大家介绍,“同志们!这是我国著名的书法家张##。张大师临池苦练多年,书法已经出神入化、炉火纯青,是以为德高望重的书法家,其创作的巨副草书《四十二章经》号称是书法界神品和奇迹……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张大师给我们授课!” 听到这位老师如此评价这张大师,我们都信以为真,马上肃然起敬,纷纷热烈鼓掌。 掌声结束,张大师正式来讲。“同学们!我是张##,……” 张大师说话的声音和他的长相很像,声音很涩很干,仿佛声音是从喉咙里出来的,很小,我得竖着耳朵听才能听出个七八成。而且刚一开口时,有点卡壳,说一句又停下半天,我听得都很着急。他说话还有较重的地方口音,不过这口音和我老家口音有点类似,所以倒没给我理解造成多大困难。 “有人说生活很难,这对我来说,不是个事。我这辈子啥都不会,但是我随身会携带一枝笔。可别小看这支笔,有了这支笔,只要大笔一挥,钱就不是问题了。”慢慢的,他说话开始顺畅了,也就变得随意自然些了。 “我身为著名书法家,在中国很多名山大川都留下了我的墨迹!这一点我还是有足够自信的”说到这话时,他面色不改。当然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是半僵化的,也许在说自己是著名书法家时,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忐忑的,只是他的脸因为习惯性的僵化而无法真实的表达他的内心,这一点我表示深刻理解。不过我还是很不习惯一个自己称呼自己为著名的某某,莫非书法家作为一个艺术家,和普通人有着天壤之别?我心里暗暗思索。 “因为有一些没法说清楚的原因,我题写的很多名胜古迹的书法作品都没有留名,而是署上了一些其他人的名字。”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欲言又止,似乎有着十足的憋闷。当然,我听到这话时,心里表示十分的不解!为啥要替别人写呢??明明是自己写的字却把名字署别人,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为钱?还是为啥?其实这个谜团困扰了我很多年,不过慢慢的我开始明白了,就像如今不少著作等身的大师领导一样,可能那一堆书中,没有一个字是他写的。可能是因为自己认清了这一点把,现在自己看到一本书时,会不由自主的忽略第一署名人,而在“某某等人著”的“等”字中下文章,真正的高人是隐藏在“等”字后面的。 “我是一代书法大师、国学大师赵朴初的关门弟子,老人家临终前还专门拉着我的手说,'我要去了,中国书法的振兴大业就指望你了!你在草书上的用功和天赋大家有目共睹,一定继续下苦工,争取成就一代草圣!'正是赵老先生的激励,我数十年来临池不断,书法也渐入佳境,可以这么说,当今中国,书法水平能超过我的,没有几人!这些年,我对中国书协不屑一顾,你们知道的,书协里没有几个是真正懂书法的!”大约他说起劲了,手也不断朝天空比划着,大有指点江山,舍我其谁的感觉。不过他的声音依然不大,我觉得他肯定不会唱歌,因为他说话时不会用身体的共鸣功能,所以台上讲课整体感觉还是像拉家常,声音永远在嗓子眼里,但是这种音量音高的劣势却更加衬托了他的自信,而且更加让人相信是发乎天然的,是有着莫名内在力量的,能轻易打破观者对于他妄想症的猜疑,在场的数百号青年学生都是如此,不管懂不懂书法,总之都是一个个脸上都充满了崇拜、热烈的神情。大约艺术家都是这般个性吧,艺术家多半都有妄想症的气质。 他接着又说了一些话,我已记不太清。他讲课并没有一个主题,大约他的思维就是发散的,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一如他写字。当然,所说的一切都是有关他个人与书法有关的经历。他后来又接着说了下他创作巨幅作品《四十二章经》的缘由,说是有几位书界大咖十分推崇,并鼓励他印刷出版。 讲到最后,他突然停了下来,说他带来了那巨幅草书《四十二章经》的复制品,请大家欣赏。在几名学员的帮助下,宽一米长四十多米的巨幅卷轴被展开,一堆我不认识的草书跳了出来!说实话,那时的我,对草书几乎一点不通,与楷书隶书行书相比,草书更像是另一个符号系统,多数字都有其特定的写法,所以我不认识实属正常。那时我也不清楚这些草书是好是坏,第一眼感觉只是还行,并没有对我形成多少视觉上的冲击。 他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草圣呢?我觉得不像,但是可能出于年轻时对偶像崇拜本能,我觉得他还是我心目中独一无二、德高望重的高人。所以结束的时候,大家都纷纷拿出笔记本让他签名,就如同追星一样。我也和所有人一样,递上自己笔记本,露出封面的空白处。张大师用钢笔就地签名,不过这签名只有两个字,少了一个字,原来真是签名!他只签名没有留姓!回去之后,我对着他签的两个字鉴赏半天,没能发现其过人处,最后得出结论,自己水平不够,还得继续努力。 其后数年,我偶尔能看到张大师在学校里走动。后来听说原来这张大师是校长的专用书法老师,也是学校的特聘教授!我觉得奇怪,为啥一定要委身于学校呢?他又不是正式的老师!不能理解。 后来又从同学老崔处见过张大师出版的帖子,在最后尾页有这样的介绍:张##,当代草圣……。原来他真是草圣,印刷的书上都说了,这还能有假么?我不由又加深了尊崇之情。老崔早年很攻了段时间书法,并且还专程拜访过张大师,那本帖子正是从张大师处买的,是一本楷书的范本帖,不过我看过之后始终认为,张大师还是更适合写草书,他的楷书有几分李叔同佛系书法的特点,在点画笔法、间架结构方面很随意,所以看起来歪歪扭扭,像个小孩在澡盆里蹦哒。老崔最终还是没能正式摆师成功,后来找了另一倪姓老师,这个倪老师还是我推荐的。倪老师的书法走的就是纯粹教学路线,只讲临摹打基础,不讲艺术表现,后不到两年时间,老崔的颜体楷书已经俨然成型。后我再问他对张大师书法的看法时,他抬起头望了下天,又低下头看看地,深深思索了半天,然后用很严肃的语气说,“那位张大师,嗯,他的书法我们都不是很懂,而且他也不怎么教学生,但是他真的是对书法很入迷很投入,他的世界只有书法。” 2007年我研究生毕业离开了武汉,便在也没有见过和听过那位张大师了。 之二——书神王君堂 认识书神王君堂老师大约是2009年以后的事情,那时我已经毕业至襄阳工作。那时同学兼同事霁好书法,而且学得一手襄阳市书协主席涂廷多的书体,几可乱真。平日里混迹于襄市书界,与一些书友交好。某日下午,他对我说,走,带你去见一个神人,本市书神王君堂。 坐上霁的铁骑,一溜烟就到了襄阳古城墙边,然后顺着一片古玩店,到了一家店面,门头上有一招牌,上书“君堂书法社”,门面旁边还斜靠着一个数米长的木牌匾,上刻了几个行草体字,尚余下数字未完工。不用说,这便是传说中的书神教书处。 店面不大,约摸三四十平的样子。正中间摆放着一个很长的桌子,从门头一直延伸至对面墙,大约有个六七米长的样子,桌宽约一米多。桌面上铺满了书法专用羊毛毡,毡面上摆满了笔墨纸砚,几个小朋友就坐在桌子边,手执毛笔,在毛边纸上像模像样的练起字来,旁边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低着头,在小朋友身边踱来踱去,还不时的看看小朋友的字,口里低声说着什么。 霁走了进去,喊了一声,“君堂兄!” 听到喊声,这中年人抬起头,干瘦的脸上马上堆出笑容,如同棉花盛开,“霁老弟来啦!欢迎欢迎!蓬荜生辉啊!” 也正是在他抬头的瞬间,我总算看清了王君堂的脸,那是一张又长又瘦的脸,眼睛深陷却富神采,半尺长的须随着他的说话而作上下左右晃动,好似一面战旗迎风摆动,当然最让人注目的还是他的发型,又长又乱,而且貌似他的头发很硬朗,争先恐后的上举,因为举得过高,然后就相互依靠着,蔟成一团,用后来霁的话说,那就像一堆乱七八糟的干稻草。他上身穿的对襟满清式马褂,下身则是一条灰色牛仔裤,典型的中西混搭。总之,我认为,他的胡子和头发,让他增加了许多仙风道骨的气质。 霁简单的介绍了下我,王老师马上伸出手来和我握手,同时嘴唇一咬,眉头一扬,显得很郑重的说,“失敬失敬!你们学校可是出人才!”他的手狠有劲,像个老虎钳,大约是练书法练的。 我们在王老师教室里坐了会,顺便看了看他墙上张贴的书法作品,很可惜,绝多数都是小朋友稚嫩之作,不过看着倒也齐整,多少还是打了些基础,大约是通过这些学生作品来鼓励家长吧,也可以再招来更多的学生。门对面墙正中有一副王老师的作品,是行草,具体内容已记不太清了。 霁和王老师聊会闲话,我在旁边甘当听众。一会王老师又请霁写上几个字,霁倒则不客气,当即奋笔疾书,草就数行,王老师细看会,表示,深得涂主席之真传也!!霁笑着说,哈哈,我就是涂小多!王老师又让我写上几个字,我连忙摇头!这都多少年没有动过笔了!上研究生那会还跟着老崔练习可几个月,后来就完全放下了。这个时候动笔,不是自找耻辱么? 不一会,教室里又来一人,是王君堂的朋友,教油画的,姓周。 “晚上我请你们吃个饭吧!一起喝点酒!”霁提议。确实,天色渐晚,到吃饭时候了。 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去旁边一家小酒馆坐下,叫了几个菜。为表示敬意,我还专门跑到外面一个烟酒店买了两瓶金钻,五十一瓶。那时流行金钻,不过这酒如今已经在襄阳绝迹了,有点想念。 席间,借酒意,大家热烈畅谈。君堂老师甚好酒,每举杯必干,喝完后就口若悬河,说个没完。当然主题还是和书法有关。我依稀记得当时,我们说到一事时,他说他想起了一首五言唐诗绝句,但是就是想不起来,然后不知是我和他心有灵犀还是怎么的,我就随口说,莫不是唐李端的“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也借着酒意,我又多说了几句有关这首诗的典故:“原来诗作者李端应试时,透过窗户看到了远方终南山上的积雪,就马上写出了这首诗。本来题目要求作是八句的律诗,他只写了四句就提交了,后来考官问他,为什么只写四句呢?他答道,意尽!后来我顺利高中,这首诗也因之名闻天下!。”我刚说完,他马上击掌叫绝,连连感叹 :“知我者,君也!我想的正是这首诗啊!厉害厉害!佩服佩服!”我连忙表示过奖。男人之间的情谊就是这么神奇,一句诗就可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生相见恨晚之感。 那位画画的周老师,性格要内敛的得多,他只是喝酒,却没怎么说话。我倒是借机向他请教了下油画的一些知识和技法,一提及他之所长,他马上兴奋起来,也滔滔不绝起来。 酒毕,我和霁都有点摇晃,没想到君堂老师倒是意兴正浓,“走!去我店里,我给大家写几幅字去!!” 一到店里,他马上摊纸上墨,手握大笔,大臂飞动,顷刻一副草书作品立就,仔细一读,居然半天没读懂!原来君堂老师写的是狂草,我本来就不怎么识草书,不过从能依稀识别出来的几个字中,总算猜出此正是酒中说到的那首李端的诗,看来君堂老师心中还一直挂牵这首诗呢!大字写完后,他又抬起头思考会,然后写上小字题款:张先生雅正,然后郑重的盖上名号章,再将写好的作品对折好,双手握住递给我,迷离着眼睛,带着半醉带着深情,对我说,“兄弟!这副作品就送你了!水平有限,让你见笑!”我连忙称谢。 君堂老师又接着继续狂书,不想这个当儿来了一个女人,大盘子脸,身形粗壮,走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见到君堂老师,如同见到空气一般,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突然停下,略一回头,横了一个白眼,嘴里发出一声低吼,如同非洲草原上狮子见到鬣狗一般发出警告声,“喝两杯就开始发疯!怎么不喝死你!”不用猜,这肯定是君堂老师的堂客,不过我还是相信她很有修养的,这从她吼声故意压低可以看出,真正的河东狮估计应该是放声大喝,并紧接着开始砸砚甩墨折笔撕纸了。可能是习惯了这类的低吼,或者是因为过于投入而没听见,君堂老师依旧奋笔狂书,充耳不闻。一会他媳妇走后,他突然抬了下头,冷不丁的说了句,“男人世界的事,蠢女人好掺和,我岂和女人一般见识!” 君堂老师一口气写了十几张三尺开的上好宣纸,边写还边自己喊着“好!”写的字体清一色是草书,而且随性所书,不太注重点画之干净连贯,所以多粗细对比夸张,断笔飞白多见,结体也是欹侧颠倒、疏离分散为主,章法则更是疏可走马兼密不透风,总体上看很有狂乱感觉,如同老家农夫用扬叉叉起稻草满天飞,也如君堂老师枯草般长发迎风凌乱。 君堂老师平生所爱,除书法外,便是酒。更多时他是书酒合一,有酒必狂书,无酒只教书。书法史上有颠张醉素之说,颠张就是指张旭,人称张颠,他喜欢酒后写狂草,据说一次酒后,书兴过浓,一时不能自拔,便用长发发梢蘸浓墨在墙上狂书,实现了舞蹈、书法和行为艺术的三合一,遂留下书法史上的佳话。由此看来,君堂老师颇有几分张颠之遗风。其后一段时间,我又一次和他见面了,这次我发现他长发更长了,而且还扎了一个马尾辫,估计是为酒后以发写书作准备吧。 后听霁说,君堂老师早年也是体制中人,在一国营工厂担任某科级领导职务。但是浪漫梗介的个性加上酒精的鼓励,终于埋下了炸弹。一次酒醉后,在酒桌上指着鼻子大骂和自己同席的厂长,并且摩拳擦掌要从肉体上给厂长一点教育。很快的,他就被处分,职务也被抹个干干净净,而且他施之于人的肉体教育换来了人家施之于他的思想教育。事实证明,思想教育的力量更强大。他终于不能承受,大怒之下,就下海做了一名书法老师,开了个书法小店。不过听说他现在是老年大学的专职书法讲师,也算是有个名号。在襄市书法教学界,他也算是小有名气。 其三——隐身北京胡同的Z老师 2014年9月,在襄市待了七年后,我首次赴京,开始了自己的博士求学生活。那时好骑自行车,特的花了五十块钱把崔克牌山地车从家里托运到北京。于是每到周末,我便一人骑着自行车在北京的各条大街小巷转悠,除了走天安门、后海、恭王府、颐和园等景区外,没事我还特别喜欢钻进一些藏得很深的胡同,体味下老北京的感觉。 必须要承认,脑海中纯粹的想象比现实要美丽得多,就如同小伙子没有恋爱时,总会畅想着自己未来的女友会是多么的漂亮,和某某明星可以媲美,可是到了现实的时候,所遇之人,却没几个是赏心悦目的。最后等自己真正选择的时候才发现,现实中的女友居然和想象中的样子背道而驰。骑行去北京各胡同转悠时的感觉也是这个样子。在不少电视节目和文章里,人们总是把北京胡同描画的很神圣,很美丽,很典雅,也很神秘。不过等我钻进去之后,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北京胡同里所谓的四合院给我的感觉就如同我老家贫苦人家的房子,又矮又小,外观灰不溜秋,连中国建筑里特有的象征岁月幽深的青砖都没有,当然,我猜测是不是这些青砖被一层水泥给掩盖住了,因为四合院外墙面大多涂了一层灰色的涂料,看起来像一整张巨大的光板,当然板子里肯定有砖,只是不知是不是青的。从整体造型上看,如同小孩堆的积木,并没有见到多少中国传统建筑熟悉的痕迹,总之很丑。 某周末,我出校门沿复兴路往天安门方向骑行,将近天安门时,见前面有一路牌,曰灵境胡同(不知记错没有)。看名字觉得挺动听,就直接拐进了胡同。离开复兴路开阔与喧闹,突然进入胡同里七拐八弯的深巷,觉得这个世界清净了很多,巷子不到两米宽,我慢慢悠悠的骑行于其中,倒也悠哉。 不一会,突然发现路边一个小房子门头挂了一个招牌:“书法课堂”。这地方居然还有教书法的!我心下有点疑惑。房子门开着的,我直接走了进去。大厅不大,估计三四十平方的样子,正中摆了一长桌,和君堂老师店面一样,铺羊毛毡,置笔墨纸砚,三个八九岁大的小学生正在那里埋头临池,一位三十多岁的男老师,也半低着头指点着。屋里还有几个家长或坐或站,我的突然到来并没有引起老师的注意,他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我喜欢不被人关注和在意的感觉,这样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礼节或带有利益性的问候。 屋里墙壁上挂了不少书法作品,看得出来,应该多半出自那位老师之手。因为仅一次交集的原因,我已经记不清这位老师的名号,姑且称之为Z老师。他墙上的作品大多为草书,只有数幅楷书和行书作品。2014年的自己,对书法已经有了一定深度的认识,尤其对于草书开始真正深入关注,虽没有进行实务练习,但理论阅读倒是有过一些小积累。所以,对于Z老师的书法,就其草书看,确实有一定的灵性,但观其楷书,不难发现,功力还是差了那么几分,点画起笔收笔处露藏难分,斧凿痕迹明显,结体更是中宫松散,左右不称。 大约给学生指点的差不多了吧,Z老师终于直起身,抬起头,目光也转向我,我礼貌性的浅笑点头,他也略略一笑,算是回礼。不过我能明显感受到他笑的时候脸上的僵硬,这说明他平时是不苟言笑的。其实从这个笑里,还可以判断出他尚未达到成名成家的地步,甚至某种意义上说,正在落魄时。他见我时的笑,是有着很大招揽顾客成分的,他需要生源维持生计。他笑之僵硬,说明了他内心深处艺术家的自傲与商人叫卖陪笑之间的激烈冲突。 “这墙上的作品是你的么?写的真不错!尤其其这草书!”我主动发话。 “是的,是我挂上去的,时代浮躁,如今真正懂书法的不多了。”他接过话,没有作出一般人谦逊礼让的回答,倒是牵出了一个说不清理还乱的话题,可能这就是艺术家的特别处。 “如今时代黑白颠倒,你看到没,我的楷书故意左低又高,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这一次,他真的轻轻笑了下。我内心也是一笑,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解释,圆满了解答了我对他楷书功底的怀疑。不过我还是觉得,要把楷书写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说话带有南方口音,表达不是太流畅,非健谈之人。他的面部表情总是不太自然,一如他笑之僵硬。可能他性格本内向,在与人交流时缺乏必要的自信,当然如果交流内容为书法时除外。 “听你口音,不太像是北方人呢。”我随口问了下。 “我老家是安徽的,这次来北京是寻找机会。目前先带几个学生,补贴下生活。”Z老师回答时,倒是不讳忌以书糊口的现实,不过他强调了,这都只是暂时的。 “我带学生是有要求的。我教书法是以德为上,收学生同样以德为上。所以个人品行不良者不带,父母品性不佳者不带,父母关系不和者不带。这三个条件,只要有一个条件不合,我就不收。当然,这三个条件中有两个是和父母相关的,我认为父母是儿女的榜样,有什么样的父母就会有什么样的儿子,父母有问题,特别是品行有问题的,那么他们的后代我是不带的,以免污染其他学生。所以说,不是所有人想成为我学生就能成为我学生的,我是择优而选。我可以不带学生,不挣钱,带品行有问题的学生,那时对书法的侮辱!”他和我说起了他收徒原则,到动情处,言语震震。 还有这种收徒原则!?莫非是传说中的饥饿营销法?我叹为观止。也许我曾经见过书法老师都是平凡无名型的吧,真正的书法高人就是特立独行、行他人之不敢行。 “不过像你这样有见地的,小孩我肯定收。”他又补充了一句。这话又让我诧异了,莫非他能从我动作举止中观察出我深厚的书法修养?因为我还没有和他作多少有关书法本身的交流呢。还有,我觉得自己对于书法的认识还处于非黑即白型简易判断的水准,觉得好的时候,只会感叹说,好啊,好啊!觉得不合自己口味时,也只会说,不好看,丑。我记得曾经看过一篇有关闻一多(也可能是民国时另一个大家)的文章,说闻一多在教室里给学生们讲诗经(也可能是楚辞,记不清)时,他只是反复的诵读,一边读一边赞叹,“好啊!好啊!”我觉得自己受闻一多教书法影响很深,更喜欢从感性层面去认识一些事物,也只会发各种最简单的感叹。 对于他对我和我儿子的认可,我作了谦逊的回答。因为我儿子才刚刚出生几个月,等拜他为师为时尚早。 “我通过多年的书法研究,发现了一个真理,这个真理,整个中国只有两个人知道,其中一个是我。另一个人是浙江我一个书法朋友。”他说着,似乎有点兴奋。 “什么真理啊!?”我有点惊诧。居然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真理!而且他就是其中一个,这该是多么大的荣耀! “这个真理就是颜真卿毒害了中国书法一千多年!”他很自信的说。 “不会吧?”这回我可不是诧异了,而是严重吃惊了。“我以前还临过多宝塔碑呢!颜体作为书法入门不是挺好的么?我个人很欣赏他的字,古朴厚实,很有大家风范呢。”我显然不同意他的看法,颜鲁公在我心目中,书法和人品都是史上之最高者。 “颜真卿的书法自出现后,就风靡有唐一代,影响直至今天,我以前也喜欢颜字,不过一直前几年,通过多年的领悟,我终于看出来了颜体字的不足,可以说这一千多年来,颜体字阻碍了书法发展的空间,不然,中国书法会更加灿烂。这一点,整个中国只有我和另一个朋友才真正认识到。”他信誓旦旦的说。他显然对于自己的认识毫不怀疑。 但是颜体字到底坏在哪里呢?他始终没有说出来,也许是他故意有所保留,这毕竟是他个人的独有认识,是具有知识产权的,他需要保密。当然,也可能他所悟出的颜体的误导中国千年之罪如同书法美妙本身一样,是只可意味,不可言传的。 好书法艺术的,人果然不一样,我没有再纠结于颜体坏在何处的问题了。 “看你草书这般流畅、用笔这么老练,你一定是很早就开始学书法了吧,功力累积挺深。”我转移了下话题。 “其实我本来不是专门学书法的。本来我是做记者的。真正开始着手练书法也就最近几年的事,但是之前我一直是用眼睛和头脑在学习书法,看了很多。所以到真正下手的时候,进步特别快。所以做我的学生,只要他本人资质可以,按照我的方法,几年就能出来。”他又一次让我惊诧。我觉得他是一个天才,真正只用“心”去练习书法的高人。 确实,我突然发现,那三个学生正在用心临的帖子,正是Z老师自己的楷书作品,就是那种左低右高的愤世体。 临别之际,Z老师还畅想了下未来半年的打算,他准备联系北京媒体界相关人等,举报一场个人书法展。 我不知道后来他的书展有没举行,因为之后再也没去过他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