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落日与头顶的彩云
迎着朝霞飞越巴黎圣母院的瞬间,那一串大钟响了起来,不同的是当年由卡西莫托奋力摇响的钟声现在已经完全电气化了。十声钟响之后我们悬停在空中,巴黎太大了,想找一个具体位置实在不容易。终于在巴黎六区的 Boulevard Saint-Michel 大街上看到赫兹租车的硕大招牌,冲破云雾缭绕的 “H” 闪烁着悦人黄光,这是他们的色彩标志,也是让人类视觉产生愉快的颜色。少有行人的大街上透着未来气息,让我的飞船停靠恰如其分。赫兹租车10平米的内部空间简洁淡雅,三排中黄色氙气灯线营造出绝佳气氛。戴音乐头套的黑人小哥态度不错,听说我要租用汽车的时间是两个月,且希望是一台带有螺旋桨能飞行的法国小车,小哥先是有点惊讶,之后心领神会:“没问题!”。手续完结几分钟后,一辆崭新的法国雷诺小型汽车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小哥再三强调,发动机是法国产,虽然没有螺旋桨,但达到一定速度时,飞行是没有问题的,在双方爽朗笑声中,握手表示谢意,发动机启动,抬头看了一眼巴黎北方的天空,似有乌云,似有彩霞,高空酝酿着雨水。

建立在礁石之上的圣米歇尔山教堂(Mont-Saint-Michel)位于英吉利海峡法国西北部,是天主教除耶路撒冷和梵蒂冈之外的第三大圣地。想象中的圣山并不需要爬高,方圆五公里是巨大的开阔地带,当我们的雷诺飘移到 Beauvoir 小村庄时,我认为这是一个写生与投宿的最佳地。
灰白色晨雾茫茫中,紧贴眼前唯一能够辨别的石头房屋也都失去了往日的色彩。而远处的圣米歇尔山则完全消失于无形之中,昨日的形象尚且残留在记忆之中,只是这白雾让视觉充满神奇,这是一个适合想象、天马行空的绝佳气象,当穿越几百年时空的神奇意象接踵而至时,神谕、禁欲、玄幻并伴随着一定的超能力,这种宽广且宏大的视觉刺激一直进行到午后的云开雾散之后,现实于下午三点准时降临。刚才的魔幻瞬间幻化成一幅真实的画面,人性、田园,牧歌并伴随着一定的祥和之力。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一处废弃小教堂顶部,从这里可以尽览小镇和圣米歇尔山的总体关系,屋顶部烟囱林立和远处圣米歇尔山教堂尖顶形成向上的巨大力量,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直入云天的烟囱,除了将烟、热排放到天堂之外,这种向上的力量一定还有其它功用!圣米歇尔山山顶大教堂的巨大烟囱以及壁炉的尺寸再一次冲进我的脑海,那个烟道直径超过五米的大烟囱一定不仅仅是为了排放烟与热的,他们看上去更像是人类设置的天线,用来接收来自天堂的信息。
终于圣米歇尔山教堂没能入画,因为它实在太完美了,依依不舍盘旋在教堂上空,“完美相聚终将画面导向庸俗”忘记是谁的名言,在这里就算是我的现场体会吧!相较圣米歇尔山教堂,附近的田园牧歌错落有致,几百年来石头房子成为 Beauvoir 小村庄的符号,在倾斜与歪歪扭扭中,文化和品味令人兴奋般强烈,自然之力让很多物体变形、坍塌,苔藓与野草扭曲其中,让本该有的秩序消失于无形,当这些东西遇见美、遇见画面,结果将会获得永生。
圣马洛(Saint-Malo)生蚝在嘴里蠕动,它让我忘记了圣米歇尔山教堂的威严,忘记了人类争取完美的决心。那种笔直,刚硬,毫无情趣的意念被柔软的生蚝瞬间征服,这是一种神奇感觉。在这个星球上,无论形态和滋味,生蚝应该是最接近女性性器官的一种食物了,法国人超级喜爱,我也无它不行了。品味新品种,人们叫它“梅多克”,看外表,体态娇小,裙边有两条细细的黑线围绕整个不太肥腻的身体,矿物硒的味道突出,并些微夹杂了少许的黑莓淡香,柔弱的清香久久难以散去。我想,如果外星生物将要征服人类,可能会从生蚝开始,而它们的皇后也许就是“梅多克” 。

傍晚时分“雷诺”越过加龙河,喘着粗气从兰玛克(Lamarque)上岸,当我们来到玛歌村(Margaux),大卫已经将房间内的两个壁炉烧的通红。太阳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停留了很长时间,橘红色阳光染红了浮动的白云,从加龙河面吹来的寒风冰冷刺骨,四处坦坦荡荡,不是我想象中的地形。葡萄树的根茎非常粗壮,在距离地面三十公分左右的地方被人为地左右分叉,枝叉被细细铁丝捆绑在拉好的陇线上,整整齐齐像是被捆绑起来的卫兵,形态滑稽。具有太空色彩的水塔矗立在葡萄田中算是鹤立鸡群。大卫告诉我,玛歌村居住人口不足1000人,平时基本上看不到人影。我的巨大疑问是,谁来打理这些费时费工的葡萄树呢?
玛歌村周围遍布着上百家酒庄,虽然没有具体数字,但在1855年评定的61个列级庄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在玛歌村。三月里,葡萄树尚未发芽,到处可以看到裸露的土壤,各种颜色的圆形小石子遍布其中,被专业称为“砾石”,这些砾石正是葡萄酒的矿物质来源。直到在大玫瑰酒庄(Gruaud Larose)看到一棵活在空气中的葡萄树时,我的想象力才开始天马行空起来。除了诸如土壤、水以及矿物质以外,应该还存在一种具有生命力的物质,这种物质才是影响葡萄成长的关键因素。而此种具有生命力的物质一定是通过根茎进入葡萄的果实里面,它具有相当复杂的本性,导致葡萄酒产生了如此复杂的口感与味道。在大玫瑰酒庄的远望平台上,酒庄里一位体态丰满的法国姑娘自豪地向我们挥手介绍着,“我们正前方就是加龙河,左边就是圣于莲(Saint.Julien)产区,从圣于莲再向北就是波雅克(Pauillac)。从这里向右南面便是玛歌村了”。余音缭绕,我载着无限遐思驰骋在 D2 乡间高速路上,两边的葡萄园极速闪过,思绪越过圣于莲沿着加龙河继续北上,最后停留在波雅克镇中的上空。
小镇中心位置的圆柱形教堂是法国教堂中少见的一种建筑形式,几百年的历史让它笨拙典雅,几棵古松缠绕在它周围。在对面小餐馆,我选择了一个背阳的位子,叮嘱老板打开一瓶本地产的上等葡萄酒,希望红酒能为写生带来不一样的感觉,这也是我唯一一次边喝红酒边写生的体验。油画写生属于一种写意作品,也是画家生活的记忆,在感受自然环境的同时,常常伴随着复杂人文因素。蓝天白云和杯中的深红形成鲜明对比,此刻透过教堂穹顶望向深邃太空,似乎可以听到基督的叮嘱;“这暗红色的液体即是我的血液”。图完群青和太白,顺手将剩余的血浆倒入口中,不停让舌头打转,闭上双眼,隐约间还真是有点血色的腥涩,很快,泥土复杂的芳香脱颖而出,最后还有淡淡的玫瑰花香。晚年,达芬奇逐渐喜欢上了法国葡萄酒,在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奋力呼叫声中,他费力地睁开双眼,推开身边的国王,随即将左手指向台面上深红色的浆汁。在似是而非的状态中,他对于形象的构思好像更为缜密,然而在技术革新层面,他的头脑则需要十分的清醒。

初春的梅多克,大地尚未复苏,天气寒冷且多雨,当我们穿过泥泞的村道来到新酒品尝会,气氛和天气形成了鲜明对比。去年新酿制的葡萄酒在发酵池中沉睡了近半年时间,虽然尚未成熟,但酒商们已经按捺不住心情。每年四月第一个星期中的前四天,是波尔多地区酒庄和酒商最为繁忙的时间,几个大区分为多个不同的道场,专家们聚集在一起为去年的新酒打分,当然主要目的还是提前预定新酒,为来年的销售做好充分准备。临时灌装,卖相和成品没有区别,标签还是熟悉的标签,只是新酒尚未成熟,常常新酒在口腔中打几个转被吐出,专家将苦涩留了下来,这些苦涩的背后有太多的滋味可以定性葡萄酒的高雅与平凡,苦涩包括了葡萄的浓郁、各色花香、砾石带来的矿物质口感、植物的腐烂,动物皮毛的升华。
离开最后一个酒庄,不干的画面为写生带来了不少麻烦,抱着画箱,我几乎是被干风席卷着尘土推着回到住处。“还是这么冷!”大卫拖着浓重的嗓音抱怨着,咳嗽越发严重。今年就是不正常。“听说巴黎居然还在下雪。”
我一脸的不屑,因为大卫没有见识过北京的干冷。望着狂风中的葡萄田,六十几年的葡萄藤比我年纪还大,每个都像被捆绑起来的卫士,左右旋摆着臂膀在冷风中颤抖。按照常理,它们应该长出绿芽儿了,就是从摇摆的双臂处迸发出嫩绿色枝叶,这些嫩绿色枝叶和深褐色的土壤形成鲜明对比,这种色彩的对比像是一种麻醉药品。我的眼神从卫士身边移向“宝马城堡”的正后方,落阳橘色浓艳,远处大片大片的葡萄田沉寂在深棕色的土壤之中,虽然寒冷,景致却宜人,想象着枝叶的嫩绿色在深褐色中的麻醉作用,明白了第一代太空移民被此景致吸引并遗留下来的情景。“走吧!我们开瓶「拉斯康布」。”

藏身于玛歌村,居住的古堡自然也非善辈。三百多年的古堡由石块堆建而成,客厅的壁炉有一人多高,火焰撩起烟苗,噼啪噼啪,干柴的香气独特温馨。
“这又是一种对比,任由户外冷风肆虐,屋内的温馨越发难却。”大卫熟练地开着红酒,“碰”的一声,“听听这声音,难道这不是另外一种麻醉剂吗?声音的麻醉!”
不语的两人默默低下头,轻轻嗅着杯肚中盘旋的空气。
“「拉斯康布」我觉得它多少有点从腐烂气息,旋即又升起一种崭新生命的气息,我觉得在这种气息之下,其它的果香、土壤、甚至是石砾都退位其后了,也许,他家的这几陇葡萄田有截然不同的历史故事。”
大卫补充道:“是啊!超玄的红酒理论常常在这个边际徘徊,我觉得这应该也算是一种麻醉剂,嗅觉的麻醉剂。”
火焰雄壮如同「拉斯康布」的酒体,这是一种相辅相承的关系,酒精会恰如其分地作用于身体。逐渐跳动的火苗后面徐徐展开迷人的景色。“人生处处是朝阳,转脸时时有落日”。在火焰与红酒的作用下,奔跑的我追逐着朝阳,脚下从长城跨越至塞北,从满地金光的沙漠跨越到绿草如茵的北非草原,甚至大踏步跨越加龙河来到波尔多,更有甚者变换一个奔跑的方向,可以由朝阳变换为落日,朝霞与晚霞居然是相同的一片云彩。终于,我站立在原有的位置,理解了远方的落日和头顶的彩云是相同的物质,这真实的景致,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具有迷人的相同。

北京的银杏叶已经处于最黄的状态,如若气温再降低两度,这些迷人的黄叶都将齐刷刷落地,落地的黄叶像极了金箔铺地,一层层摞在地上,等待着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将其一扫而光。每每此时,我几乎不会用脚踏上黄叶,我觉得泥土的重量可能会使黄叶无法漂浮在空中,在狂风中,黄色树叶漫天撒金的景致像极了波尔多卫士的嫩绿,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麻醉剂。如果天气预报准确,我已经想好了去处,现在还不用着急,西伯利亚的狂风尚在酝酿之中,乌云虽然比我现在头顶上的云彩乌黑,但都一样是云朵,它们在西伯利亚上空盘旋并聚集力量,即便是万事俱备,从西伯利亚一路顺风来到北京至少需要两天的时间,届时的冷空气一定会令我神清气爽,而地上的黄叶也早已等候它多时。不用多想,漫天金舞的银杏树黄叶造就了北京深秋名景,我希望此时能够品鉴到1982年的「拉斯康布」,对人类来说,这两种东西都是不可多得的麻醉剂,并且与此同时,日出与日落同辉。
因此,旅游是不存在的,人们只是变换一个空间而已,把一些琐碎的坏幻觉摈弃掉,你不太可能不习惯某些食物,也不可能听不懂其它语言,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是一样的日出与日落,头顶上的彩云也就是那片云朵。需要稍有不同的是,去到一个地方,给自己一点时间,尽可能长一点的时间,世界和往常一样,波尔多的葡萄枝头还没长嫩叶时,空气依然寒冷,巴黎依旧可能会下雪,而每当西伯利亚上空的乌云开始聚集力量时,北京的银杏树叶已经躺在地上静候狂风了。
写生是奇特境遇,他记录了艺术家的灵魂,同时也印证了我们的生存空间,空间与距离虽然辽阔,但,终究它属于人类,当大同来临,我们将感受到琐碎与繁杂将消失,自我将无限膨胀,其实,我们仅此一人,届时远方的落日与头顶的彩云将合二为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