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坡岭（2）

为什么优待六系？我觉得很容易从历史中找到答案。六系，组建于1966年，在南迁几个系里，导弹系（五系）、电子系（四系）、原子系（二系），最年轻的一个系，六系是四系和三系（海军系）两个教研室（教授会）合并而成。304和404教研室，追溯再早，都起源于海军系，慈云桂、柳克俊这两位哈军工计算机的双雄，都是海军系的。因此，在1966年哈军工由军队院校改建为地方院校时，六系（计算机系）应运而生，把两个教研室的人马凑在一起，开一个成立大会，就算挂牌营业。但此时六系，并非白手起家，此前，早在六十年代初期，哈军工的计算机已崭露头角，尤其是441-B军用计算机的研制成功，六系成为国防科委的宠儿。甚至在文革期间，六系的军工任务竟然没有完全中断。慈云桂之所以从牛棚放出来，就和紧迫的科研任务有关。慈云桂一出牛棚，便接受了国防科委的一项新的任务：为远望测量船研制百万次计算机，代号151工程。此时，六系已改名为“计算机研究所”，或简称研究所，但大家还是愿称六系。

“331”、“901”、“441-B”、“030”、“441-C”、“151”等这些闪光的代号，诞生在六系短暂的历史中，却在中国计算机历史上辉煌得让人眼花缭乱。

1958年，在“大跃进”的鼓动下，年仅24岁的海军系助教柳克俊大胆提出研制世界最新科技的电子计算机，得到批准，海军系成立了以柳克俊为技术负责人的课题组，地点设在海军系的雷达实验室，因为雷达实验室有示波器。经过群策群力，并向中科院计算机所请教，这帮人竟在1958年9月研制成功我国第一台军用电子管计算机，取名“331”！同年11月20日在北京海军大院展览，陈赓请来周恩来、陈毅、聂荣臻等参观，提出办计算机专业。随后，在海军系成立了“304”教授会（教研室），专业方向为：与舰艇观通器材相联系的、以数字机为核心设备的射击指挥仪器。304教授会可以说是哈军工计算机系的前身。

1960年初，国防科委给海军系下达“鱼雷快艇射击指挥仪”科研任务，组建了901课题任务组，任命柳克俊为技术负责人、副组长（没有组长）。901名义上是304教研室下设的一个课题组，但实际上是系领导，更确切的说法是直接由海军系主任黄景文领导，慈云桂也不得过问，教研室更管不了。1965年初，“441—B”机胜利地通过鉴定，国内各大名校争相仿制，同时获得国防科委的嘉奖令，“441—B”的声望盖过“901”，这是当时的事实。

1966年4月1日，这一天，“哈军工”全院军人集体转业，“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改名为“哈尔滨工程学院”，刘居英院长兼党委书记，其他学院领导人多调走，改任政府和军队职务。军事工程学院退出军队序列后，名称改变之外，机构略加调整：各基础课教研室整合为基础课部；为使计算机专业更加强大，将“304”与“404”两教研室合并、组成电子计算机系。

在马坡岭，六系所承担的重大科研任务有：901计算机（鱼雷快艇射击指挥仪），这是最早的军用计算机，1960年初开始，先后经历十几年，跨越电子管-锗晶体管-硅晶体管等发展阶段，1970年代初装备部队。151计算机（718东海号），百万级晶体管计算机，1969年，国防科委下达的任务，当时还给15所同样的任务，但15所没有完成。030计算机，潜艇指挥仪，全集成电路计算机。030是海军计划研制在近海活动的超小型潜艇，1965年冬季，与中科院半导体所合作，安装在北京378厂（北京有线电厂），已研制成功，并在部队得到试用，1971年10月，随着林彪事件而下马，可惜！人员全部转入151项目组。

441-B在1965年研制定型，以其高可靠性名噪一时，是国内仿制最多的晶体管计算机。441-C则是高炮射击指挥仪，441-B研制完成后，慈云桂接受的另一个重大国防科研任务，为37高射炮射击提供指挥数据，因越战急需，441-C在昌黎靶场大出风头，很快就定型装备部队。

计算机起源于图灵的迷和冯诺依曼的EDVAC。时间是1946年前后。最初在四十年代，计算机的开关装置还是机械继电器，进入五十年代，真空管取代了继电器，但无论是继电器还是电子管，计算机都有一个肥胖的通病，直到1960年代，晶体管进入实用化，尽管晶体管的发明要早得多。晶体管的到来意味着电子时代的开始。晶体管将真空管和磁芯直接送入垃圾箱。1961年和1965年，慈云桂两次访问英国，显然他不会白跑一趟，而慈云桂的魄力和事业心从来从不短缺。由这些项目可以看见，在马坡岭，假如六系代表我们国家计算机的最大水平，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尽管另外一台百万次计算机在15所同时进行，但他们是被迫的，而且最终一事无成。那么，我们和世界的差距，仅就整机而言，大体不超过五年！

由上面的项目可以看出，在马坡岭，六系的科研任务有多么繁重。为完成任务，六系实在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可以想象，原来工程兵校园里乱糟糟的景象，倒是马坡岭不啻是一个世外桃源。当我第一次走进这里，就喜欢上这所校园，在1971年4月的一个雨天。绿树红墙，静谧凉爽。说起世外桃源，主要是指农机学校的外表，你想，一个农机学校，当然是与农业有关，保持农业生态很自然，所以后人所谓马坡岭荒郊野岭，其实忽略了人家原本的用途，当然，因是暂住，六系在农机学校的校园内没有大的修建动作，可想而知，一个湖南长沙的农机学校能有多大的规模？我记得有一栋二层主楼，用于教学和学生宿舍，还有一栋二层楼，用作实验室、资料室和家属宿舍，再有一栋二层楼用作系办。另外，有一栋三层的家属楼，每户教职工一间，这栋家属楼是典型的南方建筑，为了通风，走廊是敞开的。

因父亲负责留守，我们家搬到马坡岭较晚。此时，住房已分配完，估计也是勉强把人员安置住，于是，我们家被暂时安排在系办的二楼一间办公室栖身，反正家具都在路上，被褥可以借用公家的，吃饭靠食堂，也能对付。我和姐姐到附近的马坡岭小学就学，她是四年级，我是二年级，此时已开学一个多月，好在那时没高考，学业很容易补上。马坡岭小学是一所乡村小学，因接收六系的孩子，校舍不够，六系帮助盖了两间平房，我记得每个年级也就一个班，而六系的孩子就有二、三十个，大半在二年级。可见原来的马坡岭小学多么小。

在调六系工作之前，我父亲一直在哈军工保卫部，文革时做了保卫部副部长（文革称副组长）。1968年调入六系，担任政工组副组长，所谓政工组即政治部。这是刘越庭把他要来的，刘越庭时任六系政工组长、革委会副主任。父亲到六系后，参与组织恢复正常的科研任务，协助革委会清理文革创伤，比如他去调研901舰艇指挥仪的情况，然后向革委会建议任用科研骨干，如柳克俊、李勇，促进科研任务的落实，主要是运动后期的人事问题。

1973年3月，父亲作为六系的搬迁打前站负责人，在长沙坚持到8月，负责六系的搬家装运，后因我母亲要生弟弟，撤回哈尔滨，又被任命为六系留守负责人，一直到1971年3月，父亲在完成留守任务后，我们家才启程去长沙。

文革中，哈军工和全国一样，打烂了旧的领导体制，院系两级成立“ 革命委员会”为新的领导机构，哈军工革委会主任是郑锡五（之前是穆栋材），六系革委会主任是齐九卿。搬迁长沙后，明确长沙工学院归广州军区领导，军区向长沙工学院派驻了工作组，组长是韩凯亚，广州军区三局政委，副组长是。据说，工作组到学院后，对学院革委会宣称：工作组不派人参加革委会，你们开会我们可以参加。但是，院革委会开会，工作组从没有派人参加过！其结果，导致革委会形同虚设，无法行使权力。只因毛泽东的最高指示：“革命委员会好！”未明令取消，故没人敢宣布撤销革委会，但已形同虚设。为弥补权力真空，在院系两级成立了领导小组，实际上取代了革委会的职权，原革委会主任均为一般成员。六系（计算机研究所）由慈云桂、刘越庭、俞克耀、胡守仁、王爱义、齐九卿等，加上广州军区驻长沙工学院工作组在计算机研究所工作组组长褚莲芬，组成七人领导小组。由于当年小，所以我一直没弄明白，革委会主任好像不是最高领导，而且始终没弄明白我父亲到底是什么官衔，可见当时的政治混乱。不过，他们自己知道谁大谁小。

革委会也罢，领导小组也罢，党委一元化也罢，六系的一号人物始终是慈云桂。自1966年4月六系成立以来，慈云桂就是六系主任，再早，从哈军工海军系雷达教授会主任、海军系教育副主任，电子系（四系）副主任，慈云桂一直都占据哈军工-长沙工学院-国防科技大学的计算机首席交椅，也是我们国家计算机的开山鼻祖之一，尤其是军用计算机。中国第一台晶体管计算机441-B就是他领导下研制成功的。在我父亲的嘴里，总是尊称慈云桂为“老慈头儿”，这不是他的发明，而是六系上上下下的共识。父亲对慈云桂是发自内心的尊重，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老慈头儿从关押室放出来时，胡子长有一尺多长，如同美髯公，第二天就上班了，事业心极其旺盛。我记得慈云桂当时没住马坡岭，我曾在等班车的大门口几次见过他，而且他的小孩也没有在马坡岭小学就学，他最小的女儿比我低一个年级，如果在马坡岭的话，肯定能见过。当时虽然已改称“计算机研究所”，但私下里大家还是喜欢喊六系，同样喊慈云桂为慈主任，而不称慈所长。慈云桂的资历人望甚高，在六系可谓一言九鼎，尤其是到国防科大时期，更是一霸。1974年以后，长沙院里的家属楼盖好，我家曾同慈云桂住在北院13栋，慈云桂住在最好的一个单元房，我们这些孩子见到慈云桂都是毕恭毕敬，躲着走，这恐怕都是受了父辈的影响，六系的技术人员来自三个部分：一是慈云桂的部属（胡守仁、俞克耀、柳克俊、陈福接、俞咸宜等），二是抽调和分配来的教师（陈火旺、吴明霞、石振东），第三是慈云桂的学生（周兴铭、康鹏、金士尧、王振青等），而哈军工的学生是六系的主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