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戏
一
她突然崴了脚,是一个很低级但就是无法避免的错误,她索性让自己摔倒,就好像剧本最初就是这样设计。她对面的男演知道出了意外,赶紧顺势上前拉进他们的距离,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不让观众有反应和察觉的时间马上说出下一句台词。
“你这样没用的,你留不住我的。”
“那么怎样才能留住你呢?我的眼泪,我的心,我整个身体卑微地摔在你的脚下?”她凄苦地喊道——脚腕的撕裂痛感加强了这句台词的效果——同时也为自己急中生智说出的这句台词而暗自窃喜。
“你不用这样放低自己。”他想扶她起来,但她摇摇头,她的脚恐怕无法让她不露破绽的下场,所有的观众都在看着他们。但一直这样的姿势也是没法继续演下去的,因为她必须离开,让男演进行一段独白。她抱住他,又马上推开他,她呐喊:我只是一粒尘土,你当然可以一脚把我踢开,我又当然扬不起风沙,我站着与我倒下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你会愧疚,会难过,会后悔?那我宁愿这样在你眼前走开,消失。
她用双手撑着自己的身体滑向幕后。她不知道如果知情的人看见这一幕将会觉得这是多么难堪和滑稽的一幕啊,甚至让人马上想要弃席离去。她母亲,也就是这部戏剧的导演就看着这一幕。
她以为可以暂时地松一口气,尽管意外让这出戏剧有了那么一点不同,但至少她还是挽救了这个危机。幕后工作人员都围过来扶起她,查看她的脚伤,发现红肿的很严重,为之后的戏感到担忧。
这时她看见母亲——不,这时她是她的导演,是这部戏剧的完全创作者主宰者——也过来了,她一下子感到一种恐慌,好像被人紧紧拽住了正在跳动的心脏,她慌了心神,还没想出可以辩解的话语,导演就劈头盖脸地骂起来了。
“你在干什么?你是第一次演戏吗,你怎么就能摔倒。你看看自己拖着身体在舞台上的模样,你毁了今天这一场演出,你差点就要毁了我这一整部戏。你脑子在想什么,你怎么就想出了那几句垃圾,你根本没有任何才华。”导演大声斥骂,当着所有人的面,甚至有几分想要动手打她的样子。
众人噤声,舞台上男演的独白清晰地传进这里,那是一段自负的手握权利似得独白,是安排给他的一段至关重要的独白。
“难道爱是乞求就能够得到的吗?她这样的乞求我,乞求得到我的爱,然而我爱她时的那份爱早已消失,我已爱上了别人,我爱上别人的那份爱和爱她时的那份爱是同一份爱吗。我能将爱收回来再放出去吗,就好像爱情是一条狗,我能牵着那份虚无,我能随时随地地控制它。她怎么就能这样卑微的乞求我呢,她以为她是为爱而做出这一切,企图让我感动让我重新爱上她。她是多么自我中心的一个人啊,她多么看不起爱啊……”
她听着,这一段话她已经听过无数次了,这段话是她母亲写得,是身为导演的母亲写得。她一直觉得她写出这样的一段话实在是太可笑,太滑稽了。她写出这段话时难道不会感到一些羞愧吗,她配说到“爱”吗?她每一次听见这段话都异常愤怒,总是想要嘲讽母亲,但她又做不到,她真实面对着母亲时总是怯弱的。
“准备马上上台。”导演对她说完就要离开,但又低头鄙夷地看了一眼她的脚腕,却也只是看了一眼。
有人给她的脚腕喷喷雾,气味浓烈刺鼻,但能快速缓解她的疼痛,她是必须要上台的,谁都知道,这里幕后的每一个熟悉她的人几乎都对她有一份同情,但没有人会真的可怜她,因为在他们眼里,她本人是病态的快乐的享受着母亲带给她的这份屈辱。
她忍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疼站在舞台上,她觉得观众都看出了她的拙劣表演,她也不敢去看导演的眼睛。她只能麻木又充满痛苦的表演到最后,但最后的时刻,她控制不住的一瘸一拐的在舞台上走动着,困在自己所造的爱情困境中,一边祈求着他能回来,一边唾骂自己的卑微。最后她迷失在爱里。
结束致辞时,导演到了舞台上,她是恶狠狠地踏上舞台的,但她的身躯如此的苍老,步伐也显得凌乱,因此她看起来有些像不满意一切的孩童那样想要任性闹一场。她看着导演这幅模样时,心里得到一股复仇般的愉悦。
“对不起大家,我想道一个歉,因为女演员的脚伤,因为她的不小心不专业,而破坏了最后几幕的效果,有些人可能是第二第三次来看,有些人可能是第一次来看,我向你们所有人道歉没能让你们看到最好的这部戏。这之后我会批评她,她也会加以改正。但我在这里告诉大家,这是她出演这部戏的最后一场,”她停顿了一下,剧场里没有一点声响,“我们刚才已经商量过了,她将不再出演这部戏。”
她一说完就让所有演员下台,包括那位脚伤的女主演,导演自己也跟着下台,只留下惊愕的观众和一个空泛尴尬的舞台。
二
她沉默地坐在车上,母亲不让她上副驾驶,她只能坐在后面望着母亲那颗布满灰白头发的脑袋和一半苍老塌陷的脸,这半张脸因为要看左右方向的车辆而忽隐忽现在她的视线里。她不想先开口对她说什么,她想让她知道她在这里,她在愤怒,她需要一个可以出去的出口。
车开过一个环形路口,她看着路上彼此交错的各种车辆,慢慢的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她知道自己终将败下阵,会和以往一样先开口向母亲说话,总是她先沉不住气,低头认错,母亲从来不会觉得她是在给她台阶下,而只是觉得她没有坚定的信念罢了——如果她是对的,那么她没有必要迁就她。她也尝试过好几天不和她对话,因为她坚信自己就是对的,但后来她又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坚守着母亲的这条信念,她不是她那样固执死板的人,她有她自己的性格特点,她决不想和母亲相像。于是她低头开口和她搭话,但心里把自己放在比她高的位置上,因为她至少明白原谅的滋味。
她后悔自己又上了这辆车,她劝自己说她的脚没有办法支撑她独自离去,她只能坐上这辆车。但她这次决不会原谅她。她多么想拥有自己的一辆车,但她买不起,她没有一点存款积蓄,她今后五年所得的所有财产都要还给这位正在开车的苍老的导演母亲。
车开到医院门口停下,她听见车门锁咔哒一声解开,母亲没有说一句话,她仍留在车上不下去。她知道母亲会从后视镜里看她,所以她扭头看着窗外。
“下去。”
她不作声,一动不动,她的脚腕深处有什么隐隐跳动,拉扯着她的经脉。她听见母亲深吸一口气又厚重吐出,她的心一下子害怕了,颤抖了,浑身紧绷着,她受不了这狭小空间里的压抑,她不争气得将手放在车门上,打开了一条缝隙,她始终不去看她,颠着一只脚下了车。
车往前开了一段又掉过头,从她面前离开。她也不去看车子的远去,目视前方觉得轻松了,这里就她一个人,没有她母亲存在,她变得惬意,甚至有点高兴自己的脚伤。她走进医院去挂号,医院大厅没有多少人,挂号窗口里的那个女人正在发呆,她走近打扰了她,女人回过神,不耐烦地看着她,她说自己的脚崴伤了,女人只是点点头,操作着电脑,将挂号单递出给她,让她去里面的骨科。
她绕了一圈,找不到骨科,医院里的过堂风吹得她有些冷,她看见很多科室大门敞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她仔细看着每一扇门角上标识着的名称,每一间都看过来,可仍然没有找到骨科,她有些累了,又有些闷,就随便进了一间科室坐在病人坐的凳子上。
她看着自己的脚腕,那里红肿一片,药罐喷雾的气味已经淡了,但好像留下来脏污的黄色液体痕迹,她看着那一块,这样一专注,疼痛就难忍起来,她皱着眉,想伸手按住那疼,但又顾忌气味沾染到手上。
这时走进来一位医生,他看见她这样坐着被吓了一跳,好像她突然闯进了他的私人领地里。他走过去坐下,问她有什么事?
“我的脚……我没找到骨科,有点累就进来休息一下。”她说
“骨科就在旁边。”医生回答她。
“我没有看见。”她有点不相信他的话,怀疑显在脸上。医生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好脾气似得笑起来,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而不对她计较。
“你可以去看看,旁边就是骨科,只是胡医生似乎不在。”
她点点头,仍然坐着,她看着这位医生,他大概四十多岁的模样,面色几分苍白不健康,眉毛浓而长,眼镜不大戴着眼镜,唇上留着没有刮干净的胡渣。她觉得他的脸完全不适合演话剧。
“你看过话剧吗?”她突然这样问医生。
“没有。”
“我是演话剧的,但刚才之后我再也不能演了。”
“因为脚伤吗?”医生站起来看了看她的脚,“有点严重,但能痊愈的,不会影响你的表演。”
她摇摇头,“为什么医院人这么少?”她转头四处看了看,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过道上也无人经过,空得不像是在医院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要搬走了,新医院在丰风路那边,过来的病患都被通知以后要到那边去,现在零零散散的还会过来几个并不知情的人,像你这样的人。医院留了几个值班医生在这边。”
“那么你是专业的医生吗?”她质疑他被留下的理由。
医生没有回答,也看不出他是否生气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窗外的阳光进来,有一片落在她肿起的脚腕上,他眯着眼睛问她脚是怎么受伤的?
“我妈害的。”她回答。
医生笑起来。于是她忍不住说开来,忍不住撒起谎来。
“我是一个话剧演员,我妈是导演,她还自己编写剧本,我演出的就是她的戏剧,她是很厉害。但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甚至不配做一个母亲。她告诉我我不能在继续演她的戏了,她单方面的毁了我的工作,停止了我的工作。她就这样通知我,甚至不耐烦的告诉我,好像我只是一个她只见过一面的,没有任何关系的来试演的人。”
“我惊慌失措,就在我要上舞台的时刻她这样告知我。我努力想要表演好,我集中注意,但在奔跑中仍然摔倒了。这是我的错吗,我摔倒了,我摔倒了……”她仿佛沉浸在回忆里那样喃喃自语着。
她停了一下,看着医生的脸,“你有孩子吗?”她又马上摇摇头,不让他回答什么,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她想要公私分明,导演的身份,母亲的身份,划分的清清楚楚……或者,她根本不觉得她还有一个母亲的身份。”
“你觉得一个合格的母亲该是什么样?或者父亲?”她问医生。
“我不知道。我有一个孩子。我也没有什么时间陪他,我常常值班,常常刚回家就又回来。但每一次我们见面他总是很开心,他奢望我能陪他久一点。我想我在你眼中也是不合格的父亲吧。”
“是吗,你要用你的事业来作为一种借口吗?那么如今你为什么又被留在这里,这座几乎空荡的医院。”
“这不代表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蔑的笑,但这笑几乎是无意识的。“我讨厌小孩,我觉得他们吵闹,具有破坏性,破坏所有人的生活,他们一哭就像要所有人都来哄他们,围着他们,放下所有事情抱着他们。他们是一种漩涡。”
这间小小科室似乎比之前更亮了几分,有一种静谧安详的午后之感,没有声响的明亮的医院房间。她的脚不动就不再痛了,她僵硬的维持着。
“你母亲影响你很深。”他浅浅地这样说了一句。
“是,对,当然。这用不着你说,我五岁时就知道这点了,我知道我被毁了,我被她毁了,我五岁就知道了。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也许你知道她,她在戏剧界是著名的,她是一位有很大才华的女导演,她获得无数奖项,她被多少人称为老师,她的每一部戏都是成功的。但我不会为她的成功高兴,我是她的失败一幕,是她的黑点,她恨不得让我消失。在跟她争吵时,我问她什么样的女儿才能令她满意,她回答没有。她压根就不想要小孩,她是迫不得已才生下了我。”
这时她脑海中浮现出了她们一起接受一位记者采访时的画面,那位记者问导演:一开始就想着让女儿来演自己的戏剧吗?
没有,我从没想过让她来演,但她没有工作,她和丈夫离婚了,还打了另一个官司,她身上没有任何钱,她的生活一塌糊涂。我是为了照顾她才让她来出演我的剧,但她没多少表演的天赋……
她就在一旁听着母亲说出这些话,她说得多么理直气壮,毫不在乎这是怎么样的场合。她被说的如此不堪,这些话语深深伤害她的自尊,但她没有阻止她,她觉得自己对这些话语产生了反复承受之后而生出的免疫力,这是多么可悲的免疫力。
“你有尝试过和你母亲好好进行一次沟通交流吗?”医生问他,就好像他此刻是一位心理医生。
她回过神,看着他,觉得他多可笑,问出这样的问题。沟通,交流。
“与我对话,在她看来是浪费时间的,浪费她宝贵的时间。她所有的精力都呈现在她的舞台上。她每一幕都精心修改调度,每一句台词都反复念诵朗读……我想起来,她有一部戏甚至就是说母女关系的,那是我十三岁时她写出的剧本,我背下了几段台词。”
她站起来,脚伤让她皱眉,她尝试着回想那几段,她深恶疼绝的台词,越痛恨就越自我折磨的将它们背下,环绕在她的心间。然而她在撒谎,她所说的台词都是在撒谎。
“我们沉默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我们对话的时候,你又在想些什么?我知道你的心不在焉,你知道我恐惧害怕你的心不在焉吗?你好像烦透了我,当我们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是尴尬的,是不和谐的。你的脸庞是神秘的,让人不敢靠近的神秘,然而对于我来说,这神秘太伤人,我想得到你的爱,你对于家庭,对于我,难道真的付出过爱吗?”
她在房间里慢慢走动,她穿着红色的裙子,每走一步裙子都微微晃动着,在明亮的房间里映照的很好看。
“你是否看不起我的人生。那些黑黢黢的道路,我一步一步走来,你怎么可能想象的到,你看见的都是明亮的,都是洁白干净的,我生下你,你穿过我的阴道而出,那难道不是最为明白纯洁的路吗?你是否在痛恨我,怨我对你疼爱太少,但是我为何要将目光长久的投射在你的身上。你想得到母爱,我给予不了你这种爱所以你就要痛恨我吗?我不爱任何人,这是我的秘密,我不爱任何人和事物,你想知道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她发觉自己流了泪。但这一切都是她的编造,她的谎言,她的创作。她为自己创作的这些台词而流出了泪,她能这样不假思索的说出这些话,这些话这些想法是否日夜都潜藏在她的内心。她离婚后的七年时间都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她祈求母亲让她表演,让她工作,让她至少能生活下去,她完全的依附着母亲,这七年时间她们拥有过正常的交流吗,她所得出的结论就是母亲不爱任何人吗?还是这只是她的自我安慰?
她站立在科室的门口,过道中仍空无一人,地上有明晃着的玻璃窗户的投影,她抬头看了一下这间科室的门牌——皮肤科。
“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心理医生。无论是为你还是为你母亲。”他在背后说话。
她觉得被冒犯了,有一点羞耻的感觉,于是躁怒起来。
“心理医生?你了解了什么就觉得我们需要心理医生,你就是这样妄自下评断吗。皮肤科,你仅仅只是一个皮肤科的医生,甚至是被滞留在这座即将荒废的医院里的皮肤科医生。”
他站起来,凳子后推发出斥斥的响声,他似乎生气了,同她一样有了一点羞耻感觉,但他只是站着。
这时挂号台里的女人走了过来,站在门口与她隔着一点距离地看着他们。
“你们认识?”她问道。
她转身看着她,她觉得她有点紧张不安,和先前坐在挂号台里的模样完全不同,她在观察他们,做出好像随时都要回去的准备。
“不认识,她找不到科室,走错了进来。”他好像也有了些微的变化,好像这个刚来的女人太惹人讨厌,恨不得她赶快离开。
她也确实急着要离开,快速地点点头,然后看她一眼,这时她似乎才看见了她的美丽,她精致的妆容和鲜亮的衣服饰品衬托出的她不同平常的美丽。她可能产生了嫉妒,眼神变得凶恶,瞪了她一眼后离开了。
她突然来了兴致,高兴起来了,直觉这里面有故事。她看着医生的脸,但此刻的时间和之前的时间已经不是同一条连续不断的时间线了,好似岔分开来的另一条线路,他们不由自主的都进入了这条更细小狭窄的路里。
医生希望她离开,他有点后悔听她说了这么久,还与她对话产生交流,多么不必要。他不去看她,径直走出去离开这间科室,往前几步来到隔壁,门牌上写着骨科,但里面没有人。
“胡医生可能迟一点才会过来。”
她好像抓到他的什么把柄似得,她一点都不着急走。两人传出的气氛是不对头的,她完全能捕捉到那异样的东西,哪怕谁都说不清异样在哪里。她颠簸着脚走回去坐下,说自己可以坐在这里等医生过来,两人可以一起打发无聊时间。
“我不能再陪你聊天,我现在正工作时间。”
“病人呢?没有病人你怎么工作呢?你可以先把我当成你的病人。”
他走入房间的更里处,站在窗户旁边,地上投下他的一抹浓黑影子。她感受太阳的西落,光线变得不再那样猛烈,而是增加了滤层的渐浓的橘色。
“你的孩子几岁了。”她问他,试探性的。
“三岁。”
“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你的妻子在家照顾他吗?”
医生没有开口回答,他看着窗户外面,他感受到一种威胁,这威胁迫使他沉默,但他其实并不怕这微弱的胁迫,顶多只是一点烦躁,一点自乱阵脚罢了。
“嗯,她在家照顾孩子。”
“你妻子愿意做一个家庭主妇吗?”
“这是我们商量好的。孩子出生后,她就在家照顾他。她也不太想出去工作。”
她当然识破他的借口,对他起了更重的鄙夷之心。她想起自己之前的丈夫,那是一段太糟糕的婚姻,他们打了官司,她完全的败诉,只能求助母亲,这才导致她如今的境况,她回想起的任何事情,似乎都蕴含着一种失败。
她觉得这样对话没有意思,是很肤浅的试探。为什么要试探呢,他们之间——两个陌生人——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试探,她想要的是真正的交流对话。
“你跟刚才的女人是不是有关系?”
他丝毫不惊讶,甚至在轻淡地笑,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哪怕她的身份不是他的妻子,此间被发现的时机也太不对劲,他依然耐心向她解释,搬出早已准备好的台词。
“她是我的同事。”
她不会听,只做他已承认的情况继续说,“你爱你的妻子孩子吗?我知道你肯定会说爱。说爱多容易啊,我想起我和丈夫结婚那天,他说了多少次的爱啊,爱爱爱爱爱爱爱,当你知道现在的结局,再回想当初的爱,你就对所谓爱产生了怀疑,不仅仅是我的前夫,是所有曾经说过爱的人都值得留存一份怀疑。”
他看着她,眼神怜悯,“你这样当然得不到爱,哪怕你的母亲……或许是爱你的。”
她嗤笑,心中满是愤怒,但又马上悲凉起来,“你没有资格说这话。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父亲吗,你说爱你的孩子,你又是怎么伤害他的。”
她冷静下来,又说回她自己,“我怀疑爱,就得不到爱吗?爱难道不容置疑吗?它在双方中显示为天秤,能检测到怀疑的重量而倾斜吗?”
“你真是一个演话剧的。你一直在表演不是吗?”他忍不住说道。
“你难道不是在表演吗?每次回到家中,面对你的妻子和孩子,你没有在表演吗?”
“你没有资格说这话。”
那个女人的脚步声又传来了,他们静候着,看着对方,等着那个女人来打破这幕陷入循环的戏剧,甚至觉得她来到的太好了,正是这样的时刻,他们要分开了,从此再也不会见面,他们的对话只是一场排演罢了,对未来的某一个注定会发生的景象进行一场临时预演。
女人出现在门口,房间里的光线暗淡下来,他挡住了从窗户进来的光线,而女人挡住了从门口投射进来的光,他们三人在模糊朦胧的暗淡中怀揣着各自的心事。
“胡医生今天不会来了,我打电话问过了。”女人对他们说。
“是吗,那我不用等了,我可以走了。”她回答。
“你可以去另一家医院。”他说。
“我会去的。”她向她点点头,走过她,走出房间。她跟着她一起走出,她犹豫着是否该扶她一把,她看出了她想做的举动,于是主动让她扶着。
她们走到医院门口,她同样知道再不会见她。于是她又好似愚蠢一般地直接问她,你爱他吗?你有家庭吗?你有孩子吗?你爱你的孩子吗?
爱。
她坡着那只脚,一个人走下台阶,走出医院,彻底离这座医院远去,她要一个人回家去,回那个母亲在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