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盲
我决定自己去买花。
附近的购物广场上有一家不起眼的花店,就在常去的越南餐馆旁边。总是隔三差五地去那边吃小卷粉,每次都会侧头看一眼那花店的招牌。Cosmos。难道是专卖大波斯菊的?我对大波斯菊不感兴趣,所以从没动过心思要进去看看。只是今晚邀请了朋友来家里聚会,收拾屋子时总觉得差着点什么。是了,再来两盆花就完美了。刚打开手机准备查找附近的花店,便想起了它来。
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铃铛叮叮响起。一个一头棕色鬈发的女孩从一排排花后探出头来,笑道,“欢迎光临!”
这外墙漆需要重刷、停车线也需要重画的广场上竟然藏着这么一家店,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店内湿气氤氲,三排花架纵列排开,鲜切花和大大小小的盆花高低起伏、连绵不绝,从地板顺着墙壁一直爬上了天花板,把不大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铁线莲、鸢尾、大花葱、附子草、百子莲、银莲花、风信子、屈曲花、仙客来、番紅花、薰衣草、耧斗菜、灯笼海棠、毛地黄、洋茉莉、蛇鞭菊、丁香、三色堇、绣球、百日菊……每盆花前都放着标签,顺次看去,只觉乱花迷眼。
“需要帮助就叫我噢!”店主姑娘一眼看穿了我的无所适从。
“啊,好的。种类太多了,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选。”
“是为什么样的场合买花呢?”她脱掉沾满泥土的手套,迈步朝我走来。
“今晚办小型聚会,想在餐桌中间放一瓶矮一些的鲜切花,”我答道。
“聚会有主题吗?想要喜庆的还是优雅的?”
“说到这个,”我四下环视,有些犹豫,“我脑子里想的其实是黄色郁金香那种类型的,但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开开心心地接过去了。“但是我们店里的花都是紫色的,对不对?”
“对啊!你这儿这么多花,居然全是紫色的!”我惊叹道。
看着我的表情,她大笑起来。“是吧,惊不惊喜?如果你想要郁金香的话,我们店里也有紫色的哦!”她走开两步,把盛着紫郁金香的铁桶抬过来给我看。“不过嘛,如果不是非黄色郁金香不可的话,我可以用店里不同种类的紫花给你搭配一瓶桌心装饰出来,怎么样?私人订制!”
这个提议听起来不错。“那倒让我省心了。请问价格是——?”
她回到柜台后面,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罐状厚底玻璃瓶。“我猜你要的差不多是这个大小和高度?这样的一瓶35刀。”
花瓶果然和我心意,价钱也能接受。这姑娘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最喜欢和这样能干的爽快人打交道。“好啊,那就麻烦啦。需要等多久?”
“现在没其他客人,20分钟到半小时之内吧。愿意的话,可以去隔壁的越南餐馆喝点咖啡。”她说着,一边麻利地从数十个铁桶里挑起花儿来。
“没事,店里好漂亮,我学习一下这些花的名字。”
在店内踱步,仿佛置身于一个紫色花卉的小型博物馆。除了大饱眼福,更有花香阵阵,且堪称移步易香。开上这么一家花店,与这些美妙的化身形影不离,还能如数家珍,这样的梦谁都做过吧。
“那个,”我看她得心应手的样子,觉得聊两句应该不会耽搁她工作,便问,“为什么店里只卖紫色的花呢?是因为自己喜欢?毕竟顾客对不同颜色的花卉都会有需求吧。”
“啊,这个嘛,”她把一枝大花葱的茎修短,然后抬头看着我,说,“其实我有先天性色觉辨认障碍,也就是常说的色盲。”
我一愣。“这样啊?我好像听说过红绿啊、黄蓝之类无法分辨的色盲,这些跟紫色有什么关系呢?”话毕,又觉得毕竟涉及隐私,慌忙加了句,“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打听,你也不用回答。”
“没事儿,是我自己提起来的,”她手一挥,说,“其实还挺有意思的。你听说过宇宙综合征吗?”
“宇宙综合征?”我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从来没有。”
“是了,可能几百万人里面只有一个会中这大奖吧。没人知道病因是什么,症状是怎么来的,又该如何治疗。当然了,我自己从来不认为这是一种病,也不是什么视觉障碍。我觉得这是天赐的福气。”她深色坦然,手中也不曾停下片刻。
我又好奇,又有些不忍探听,但觉得她是愿意继续说下去的,于是说,“真抱歉听到这个。具体是什么样的……表现呢?”
“你看,”她举起手中的一束洋茉莉,小紫花星星点点,开得正旺,“你看到的花是紫色的,对不对?我看到的却不是。”
“那是……绿色的?灰色的?红色的!”她既然卖了个关子,我就配合瞎猜了几个答案。
“不。我眼里的这些花不是紫色的,而是宇宙色的。”她冲我挑了挑眉毛,咧嘴笑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是在开玩笑。“宇宙色?那是什么颜色?”
“这么说吧。哈勃望远镜拍的那些照片,你见过没?”她问。
我点点头。
“就拿这朵紫绣球来说吧,上面的每一片花瓣都像一扇任意窗,而窗口就像哈勃的镜头一样,能看到漫漫宇宙里的各种天体。你看,”她食指往其中一瓣花瓣指去,“这一片上面能看到马头星云的一部分,你可能见过照片。而那一片——”她指向另一片花瓣,“是冥王星的一部分,刚好可以看到那颗心。”她说得兴奋起来,一把抓起旁边的鸢尾,说,“你看,这片花瓣上能看到哈雷彗星。我就算不能再活五十年,也能在这朵鸢尾上看到它。你说,这不是天赐的福分,又能是什么呢?”
“你说像任意窗,意思是像任意门一样,但是你只能看,不能穿过去?”信息量有些太大了,我一边琢磨,一边问道。
“对的。我就知道你能理解。”她愉快地笑着说。
“其实……”我还没回过神来,“哇,说真的,我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她耸了耸肩。“这确实蛮难想象的。其实对我来说,让我想象这些花在你眼中到底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子,也是很困难的。”
“对呀,”说起这个,“你既然看不到花朵具体的颜色,又怎么知道怎么搭配才好看呢?”
“就根据它们的宇宙色搭配呀!从没碰到过不满意的客人。”她信心满满地说。瓶花已初具形态,确实不俗。
我转过身去,看着这满溢着紫色花朵的小店,试图想象用她的双眼看到的世界。“那你看着自己的这间店,岂不是比在沙漠里仰望星空看到的景色还要壮观?“
“对呀,”她两手各执一朵银莲花,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你看,我有这些花,就有了全宇宙。”
晚上的聚会很成功,店主的插花获得一致好评,还有朋友问我店址。我给他们讲了姑娘的故事,大家纷纷摇头,表示不信。
“这种事情也就骗骗你了,还什么宇宙综合征,一听就是编的啦!”
但我觉得,那只是因为他们没见到店主姑娘说起自己的病症时那飞舞的神采。如果她手中就是一枝普普通通的风信子,那样超脱此世的幸福又从何而来呢?
(我的故事·第20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