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寒假读书观影计划
查看话题 >[连载2]-我不像你还有退路-《野心博物馆》
我不像别人一样留着退路,除了在这儿往前走,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准备去招聘会之前,我去传媒大学外面的小打印店打简历,老板娘正在摆弄自己新做的卷发。“小姑娘毕业了,要找工作哦?”
“嗯。”
“简历体面一点的才好,那种好一些的纸五毛钱一张,多少人从我这儿拿着简历去五百强找到工作了,数都数不过来。我自己毕业那会儿的简历就很体面,虽然没找到工作,但是我爷爷给了这间小屋做生意。”
“我不去五百强,就想去个广告公司,最便宜的简历多少钱?”
“那个一毛,你自己坐电脑前快点打好,别耽误后面人时间。”
人才市场里热闹得和清早的菜市场一样,我觉得自己就是最廉价的那棵白菜。
工作经验,空白。
曾获奖项,空白。
个人特长,空白。
我捏着简历,收到何奇发来的短信,“亲爱的要加油。”我好奇他的不慌不忙和坦然自若是哪里来的,至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的简历也不会比我的好看到哪里去。
也许他知道,身后有个随时可以退回去的两室一厅。而我把自己软塌塌的身体从蜗牛壳子里剥出来了,为了往前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骨子里是个喜欢自由的人,这种根深蒂固的执念从小就能看出来。听妈妈讲,我在幼儿园的时候,老师临时有事离开教室一会儿,把门锁住让我们留在那儿。半小时后老师回来的时候,我却没在座位上,其他小朋友也没有注意到小夏涵扯开门闩去了哪里。用了一整个下午,老师们在幼儿园的小树林背面找到了乐呵呵坐着,又安静又自在的我。但在发现我小小的背影之前,新来的老师险些以为这份刚到手的工作要因为我毁于一旦。
为了自由,我得带着空白的简历放手一搏。排队交简历时,前面的男生戴粗框眼镜,白衬衫和黑裤子像极了过去的知识分子。他自我介绍时大声说:“我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在我们学校是学生会主席。”
从小到大,我都以为清华北大的人跟我们长得不一样,一定是一种脑门闪着金光的智慧生物,没想到他们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也会捧着写满荣誉的简历一起挤在这里排队找工作。
我想转身走了,以前读书时的惯例不都是如此,任何需要竞争的好机会,都会留给这些品学兼优不早恋不作弊不说脏话吃饭不剩大米的好学生。我从来没当过那样的人,普通得连三好学生的榜单都没有上过,成绩既不是前十名也不是后十名,小学入学后,我的名字是班主任最后一个才记住的。
我心里有个声音说:“夏涵,这事跟你没关系了,你怎么比得上北大中文系的学生?”我转过身,跟自己说还是走吧。
但身子不甘心地僵硬着,它舍不得走,用缓慢的姿态苦苦哀求着我。
最后我站住了脚,像是倒带一样把身体扳正。刚才那一瞬间,我用余光瞟见了自己已经封闭的退路。我得去那家广告公司,就算履历空白,那至少是对口的专业。对口才是入口,是我走向下一个目的地的大门。
此刻的我,指望不上什么三顾茅庐的猎头,也不想一辈子住在五环边上的隔断房。今天早晨出门前排队上厕所的场景,让我每每回忆起来就小腹疼痛。三三两两披头散发的男女穿着各色睡衣,没精打采地排在唯一的洗手间门口,一打哈欠,整个过道里都是压缩了一晚上的口气的味道。
于是我又恭恭敬敬地把自己那一页廉价的简历交了上去,和HR刚放下的北大学子一本精致的小册子比起来,就像考试时的一道附加题,我只写了个“解”字,而人家洋洋洒洒写了六种计算方法。
HR的脸冷得像个机器人。“你专业对口没用的,我们这里,传媒大学的研究生,北大的,还有不少美国学新闻的,见得多了,你的履历哪儿比别人好?”
她说话的时候,我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分,没考研究生减十分,小地方的学校减十分,没出国留学减十分,工作经验空白减十分。这个算式怎么组合,等号右边出现的字眼可能都是“滚蛋”。
“我觉得哪儿也不如别人,对不起。”我匆忙说完,要从HR手里抽回简历,因为着急一下子撕成了两半。我低着头说抱歉,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下个月交不出房租被中介大姐赶出门的样子。何奇一定会顺势给我浇上一盆冷水,还是冰镇的。
随后我站在另一家叫莫玛的广告公司的招聘摊位外面,盯着一个又一个带着耀眼履历的人来坐下,和HR谈几句,再离开,麻木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人都走完了,桌子对面一个含义颇为复杂的眼神落到我身上。她老早就发觉我在一边围观,尽管我已经努力装出一副不经意的姿态。那眼神在我身上放大,散开,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捕捉到:我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的人。
任何地方的新手都容易被人一眼发现。
这位眼神意味深长的姐姐胸前挂着工牌,上面用小小的字印着她的名字“顾若熙”。她看了一眼我用两张纸片拼起来的空荡荡的简历,问:
“你怎么拿破简历来求职?”
“刚才……在别的地方不小心撕坏了。”
“哦?是不是觉得不自信,又紧张,慌里慌张地把简历往回拿,觉得自己比不过别人?”
我点点头。她继续说:“你知道吗,做我们这行的,自己拿出手的东西,你就得相信它是最好的,哪怕是白卷。”
“可现在我自己就是张白卷。”
“你是打算来跟我说这个的?”
“白卷……能不能在您这里,有个机会填上正确答案?”
她给了我这个机会,我猜她也明白,想在这个城市填满空白的人太多了,想把自己的过往清空的人也是。
莫玛广告公司在国贸的建外SOHO,方方正正的写字楼,像是盖在CBD地区的一摞摞白盒子。一楼的门头零零星星有几家咖啡店在装修,迫不及待地等着给人们输送清晨的活力。那群人里有海归,有老外,也有想要伪装成海归的小镇青年,寒窗苦读的外语让人听不出一丁点瑕疵。
从我身边走过的女白领们穿好看的职业装,表情疏离,气场凌厉,涂着颜色张扬的口红,擦身而过时留下一股灿烂的香水味。我看看自己蒙了一层尘土的帆布鞋,离做个北京女白领,大概还有不少路要走。
在会议室坐定后,顾若熙问我:“为什么要来北京呢?”
“觉得在家里没意思。”
“自己一个人来的?”
“算是吧,还有个男朋友。”
“以前有实习经验吗?”
“在老家一家国企实习了一个月,给人泡茶擦桌子。觉得没用,没往简历里写。”
“多好的工作,为什么不干了?”
“我不想过那种每一天都在复制前一天的日子,旁边坐的大姐就是我三十年以后的形象,除了脸上见老了,生活节奏和现在没两样。最可怕的是,我爸妈居然还觉得那样过日子是对的。我只能自己出来看看。”
“你喜欢在广告公司上班?”
“不知道……以前没在广告公司工作过。”
“我可是真不喜欢,可能你以后也不会喜欢,就像你现在要来北京,以后也会想走一样。”
“我不走。我不像别人一样留着退路,除了在这儿往前走,什么地方也去不了。我也不是任性地来玩一玩,就是想在唯一能走的这条路上试试看。您说我作茧自缚也好,我得知道最后我能变成什么样,能飞多高,有生之年能到什么地方去。一辈子没试试这么活着,我大概会后悔死吧。”
顾若熙脸上一瞬间现出茫然的神情,又夹杂着几丝嘲讽,我想她大概还没有碰到过这么直白的面试者。但后来她还是给我发了录用通知:创意部的文案实习生,试用期半年,月薪两千元。
我跟何奇在肯德基吃汉堡和炸鸡翅庆祝,花光了口袋里最后一张百元钞票。我没去买包住脸的纱巾,因为特意观察过,国贸的女白领不戴那个。北京的每个区域都有每个区域的规矩,国贸的规矩就是要快,房子盖得要快,车子开得要快,人活得也要快。要不止步地完成任务,要不眨眼的果断,也要无所顾忌的勇敢,那都是我未来一步一步要踩过的泥泞。
我以为何奇会和我一样,开心得想脱了鞋站到桌子上跳舞。可我从他眉间皱起的川字纹里读出一股浓重的失落,那时我并不明白那失落里到底有什么。
我知道从那天开始,我们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因为我终于考过了英语四级抱着我转圈的男同学。我们虽然从毕业散伙饭上短暂的分离,变成了穿着情侣拖鞋住在一块儿相依为命的伴侣,但我和他分裂成了两个岛屿。我一只脚站在这边,另一只脚站在那一边,在荡漾的涟漪里,两条腿逐渐从锐角变成了水平线。
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睁开眼从窗帘缝里看见了星星,那么好看的星星,此后我在北京的许多年里都没有再见到过。
我努力学着如何做个“新北京女孩儿”,步履蹒跚像学走路的幼童,哪知道还没有走稳,就得参加赛跑。
地铁一号线的早高峰是上班族每日修行的训练场。我身边的人都身怀绝技。作为初级选手的我刚刚练到第一层,站在车厢边缘,在地铁门合上前深吸一口气运至丹田,让门严丝合缝地擦着后背合拢,幻想自己的身体轻薄如纸,然后始终憋着这口气,到下一站再深深地呼出。
而在车厢深处,站着一些深藏不露的高手。一种人把报纸举过头顶,在规律的晃动中仍能一目十行地捕捉当日新闻的关键字,好在和同事吃午饭的时候指点一番江山。还有一种人用塑料袋装着一个热乎的韭菜盒子,刚在车厢里站稳就一口气吞下。当人们四处寻找毁灭性味道的源头时,只剩一个油腻腻的塑料袋被攥在手心里。
到莫玛广告办理入职手续的间隔,我感觉整个上班路途就耗尽了一整天的力气。当一个手机摔到肩膀上时,我的锁骨像是触电般狠狠地疼了一下。扔手机的女孩吃了一惊,随后噘着嘴巴撒着娇跟我说抱歉,那柔软的声音让任何人都生不起气来。没过一会儿,她就坐在了我身边空着的工位上。这个叫许微微的女孩递过来一包奥利奥饼干,说:“真对不起,刚才和男朋友吵架呢。”
许微微在签劳动合同时大声问:“咱们公司婚假产假怎么休?二婚也是七天吗?”HR小声嘀咕了几句,她又说:“没结婚还不让问了,我准备在咱们公司贡献到退休的。”
我茫然地开着电脑不知所措。身边全是此起彼伏的键盘敲打声,大家都在用这样的方式显示自己有多卖力。我忽然觉得自己像只无法开屏的孔雀一样渴望被认可,用全部的注意力观察着同事们的穿着、化妆和谈吐,甚至是去洗手间的次数和脚步,以及进电梯的瞬间应该把笑容保持在怎样的程度才不显得尴尬。
我入职后第一次走进顾若熙的办公室,从二十一楼的窗户俯瞰的CBD像是加了黄色的滤镜,远处的房屋和街道如同正在生长的自带棱角的蘑菇。从另外一边的玻璃墙能看见员工的办公区,谁偷懒补妆或者打个哈欠都逃不过这个绝佳的角度,我看到许微微总是环顾四周,然后悄悄发短信。
顾若熙黑色办公桌上的东西沿着水平线一丝不苟地排列,她大概喜欢让全世界都井然有序。
她每天都用一种味道的香水,不久后我在一本杂志的赠品包里闻到了相同的味道—香奈儿五号,是我那时难以免俗要追逐的标签。
我和许微微坐在顾若熙办公桌对面的橙色皮沙发上,比赛从这里就开始了。
顾若熙说:“咱们创意部正式的文案岗位只有一个,试用期之后你们俩有一个人要走。行吧,在这儿你们先学学什么是竞争。出了公司,优胜劣汰可比这难得多。”
我观察着许微微的表情,她满不在乎地盯着沙发角落有些突兀的抱枕说:“若熙姐,那个熊真可爱,在哪里买的?”
上班的第一个月每天都在加班,唯一让我欣慰的是能错过晚高峰,不至于再经历一次在地铁门口做深呼吸的锻炼。我们正忙着给一个有花园洋房的地产项目起名字。加班到深夜,许微微常喊我一起去楼下的便利店买夜宵吃。
凌晨两点的秋天,便利店的白炽灯都温柔可人起来。许微微边吃面包边说:“夏涵,你很想留下来吧?这两天方案名称你写了一百多个,还看得懂《诗经》。”
“新人嘛,总得多做一些。”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我也有个可以让我胆大妄为的男朋友,也许会和她一样,在摸键盘前先不紧不慢地涂会儿护手霜。
整个公司都知道,许微微在谈一场令人羡慕的恋爱。我没见过那个叫张千瞳的人,但他的优点在每个爱八卦的女同事的嘴边挂着。据说他不仅生活有品位,工作能力没得说,还每天为许微微准备爱心早餐。
我很少和她们聊起何奇,我们已经到了平淡得无从谈起的地步。或许他并没有哪一点值得成为在大家面前的谈资。
“真要是那么累,大不了到时候我辞职好了。”许微微撇撇嘴,把手里的包装袋塞进了垃圾桶。
(未完待续) 节选自长篇小说:《野心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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