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蒹葭》和东方“企慕”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一、企慕情境
这首诗写的是初秋时节,在水一方的心上人,上下求之皆不可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点明了时间人物地点。时间是初秋,天刚大白,露水在芦苇上慢慢消逝,暗含两层意思:一是年华易老、青春短暂,二是象征爱情。人物自然是小伙子和他的心上人,“所谓伊人”指的是君王还是爱人,关系到主旨,究竟是“刺秦”还是爱情。地点是水分开的两地,既是隔江对望的两岸,也是江的源头和尽头。“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描写的是追求心上人的历程,时而逆流而上,显得遥不可及,时而顺流而下,又似乎近在咫尺。这首诗讲的可能是爱情,可能是政治,但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思想:主人公上下求索,目标却时远时近,无法实现。用比较时髦的说法,就是钱钟书说的企慕——“可望而不可即,心向往之,却身不能至,这便是浪漫主义的企慕情境。”
二、重章叠唱
全诗三章,重章叠唱,循环往复,层层递进,这是《诗经》的一贯手法。“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描写的是茂盛草木上的露水从夜里到清晨的变化,语意存在递进。“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佳人在河水的对岸,在水草交接的地方,在河流的尽头,语义稳定而相似。“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道路艰险漫长(前后),道路艰险崎岖(上下),道路艰险曲折(左右),维度不一样。“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改动数字,韵律参差,语义相同。
三、东方审美
王国维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吾深以为然。为何给它如此高的评价呢?论艺术手法“赋比兴”,不出《诗经》他作其右;论企慕情境,《诗经》里面也并非只此一首。仔细分析《诗·蒹葭》,我认为其中包含了三种“美”:一是草木萋萋,细腻哀婉(意象);二是虚实远近,不知所指(意境);三是上下求索,求之不得(境界)。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可以把它当做一首为东方美学立论的诗,用简单的用词、微末的意象,塑造出空灵飘渺无所止的意境,气质上跟屈原的《离骚》非常相近,深深影响了以后的东方审美。它所传达的“企慕”,跟物质和精神互相搏斗的“堂吉诃德”式探索,是截然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