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人最荒唐

如果说《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是他人的辜负,《人间失格》则是自身的虚无。人间失格,换言之,就是丧失为人的资格。这是一部太宰治的自传体小说。也是他自杀前最后的作品。书成之后,39岁生日当天,他自投玉川上水而亡。之前,曾四次自杀未遂。
松子始终是“热”的,而这本小说的主人公叶藏(太宰治)则始终是冷的。松子是一股脑儿的扎进去付出所有热情而悲惨的生活,叶藏则是始终保持与他人和世界的距离骄傲而羞耻的活着。他生于富贵家庭,却生性敏感懦弱。特别怕人。一个人进餐厅买东西结账面对他人时,他都会因过度紧张害臊过度而头晕眼花。他把搞笑、扮丑角当成是对人类最后的求爱和一种自我保护。在面对他人时,他几乎所有的行为都趋于一种表演。看似融入其中,心里却是冷眼旁观,演戏给人看。大概就是“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他大夏天穿姐姐的毛衣逗大家,而实际上他只是把姐姐的绑腿缠在手臂上从袖口露出来让人看起来他好像穿了件毛衣,他为博父亲欢心,将自己不想要而父亲想给他买的生日礼物写在父亲的备忘录上。他写作文把老师逗得前仰后合,自己却不觉得有趣。他参加革命运动,仅仅是喜欢那种“不合法”的氛围。表面上他开怀大笑,实际上却背负着阴郁的心灵。他用虚假的自我赢得了与他人的联系,但这种联系必然是脆弱的。所以当他的一位同学“竹一”识破他故意假摔逗乐大家的真相后,他“哇”的大叫,内心充满不安与恐惧。有种被人拆穿的刺痛。这种不安让叶藏开始自暴自弃,并向女人寻求温暖和安全感。酒、香烟、妓女可以让他暂时摆脱对人的恐惧…他一直都不缺喜欢他的人,然而他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他可以说着情话却毫无爱人之心。只是不想让人失望或者只是顺应他人。但是别人对他表现出好感时,他又觉得是他欺骗了别人而心怀畏惧。“我越是畏惧他们,就越是博得他们的喜欢,而越是博得他们的喜欢,就越是畏惧他们,并不得不远离他们。”他总是被各式各样的女人迷恋,收到肯定信号更卖力的逗乐,于是脸上的面具也越带越牢。
何为真实?也许面具带的太久而认为真实的自己本就如此,无所谓表演不表演,只是自己处世的一种方式,那么享受生活也好自甘沉沦也好,倒也身心合一。然而叶藏不是,太宰治不是,他的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隔膜、分裂、尖锐对抗。他拼命的提供搞笑服务,却清醒的厌恶这个世界也厌恶自己的虚伪和丑态,我想这就是他的悲剧所在。铁屋子里熟睡的人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痛苦来自于清醒而无力改变。他看透人们相互蔑视,又相互奉承,各自希望自己高于别人,又各自匍匐在别人面前,为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虚荣心和面子观念,感到万般的凄凉和阴郁。“双方相互欺骗,却又颇为神奇地毫发不伤,相安无事,好像没有察觉到彼此在欺骗似的 —— 这种显的干净利落而又纯洁开朗的不信任案例,在人类生活中可谓比比皆是。”从一定意义上讲,他是善的,他的善良被人当做可欺的软弱随意使用而无力拒绝,也从中看到了人性的丑陋,但他从不曾想伤害人,所谓“神一样的好孩子”,他内心中有精神洁癖和对完美的追求,却没有自己的方向,现实中酗酒、嫖妓、被女招待和艺妓包养.....成为世人眼中的“懦夫”、“渣滓”,被家族所弃最后甚至被送到了精神病院,认为自己是“充满了可耻的一生”。于是他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借用毛不易《消愁》的两句词“各色的脸上各色的妆,清醒的人最荒唐。”就这种近于自戕的、开膛破肚式的将自己呈现在作品中公之于众这点来讲,太宰治也算是个勇士吧。
读的时候,想到了卡尔维诺《孤独》里那个在警察与小偷之间来回转换的“我”,还有加缪《局外人》里莫名其妙杀了人的莫尔索,不同的是,他们本身就没有与周围的环境或人产生联系的意愿,只是被卷进去了,对世界淡漠、麻木、荒诞。而叶藏却是一面积极融入一面不断疏离。也许我们没有叶藏和太宰治那么分裂,但每个人呈现的自我与真实的自我之间是否也有冲突和背离? 一个人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的过一生。我们是否也会像叶藏一样懦弱、逃避、迎合、讨好?每个人潜意识里都会有种自我保护意识并且需要一份在人群中的安全感。因此我们要得体、合理、规矩、积极,人们让别人看到的只是自己想让人看到的,或者说人们想看到的一面。想到很多抑郁症的人,在他人看来也许依然阳光灿烂,但自己已在凝视深渊。大家爱说也爱听那些含糖量高的真话或者假话。没有明显的悲喜,没有明确的好恶。或者是有也不敢表达,怕不小心冲撞了谁。痛而不言、惊而不乱、喜怒不形于色都是种修炼吧。有时想,如果真有火眼金睛,能看清世间一切真伪,人会活的更通透还是更痛苦?“比太阳更无法直视的,是人心哪。”
而又何为世间呢?“所谓世间,是人的复数吗?”“世间是不会容忍你的,你不久就会被世间埋葬”,“所谓的世间,不就是个人吗?”“它就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争斗,而且是即时即地的争斗。只需要当场取胜即可。世间之谜也是个人之谜。所谓的汪洋大海,不是世间,而是个人。”叶藏的这段独白给我很大的触动,但我又说不清这种触动是什么。或许是,多了些勇气?世间不再是模糊的群相,而可能就是你当下面对的一个人?那么是否就更有力量去战胜自己战胜他通往真实的自我?罗胖有句话“没有任何道路可以通往真诚,因为,真诚本身就是道路”。真诚让我们可以更方便地连接到整个社会的母体当中。我觉得这也是消极的叶藏教给我们的积极的东西。一直都认为“真实比完美更重要”,所以唯爱真性情。有瑕疵也好、孤傲也好、清狂也好,反倒是要比左右逢源滴水不漏的人更有个性更显坦荡。当然做人做事最起码的靠谱还是要有的。真小人不可怕,坏人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假好人和伪君子。
我们一直寻求的东西是什么?何为意义?我觉得人生的意义就寓于意念之下的选择与行为之中,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觉得太宰治没有找到,在高峰期选择了自杀,这大概也是日本美学的“物哀”,追求生命的一瞬闪光,企图在死灭中求得永恒的静寂。生命须臾,世事无常,事物在最美的时刻凋零,让人心生哀叹。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绝望、在此告辞”。什么是有意义,什么是无意义?对他来说有意的对你来说也许很没意义,意义大概就是你觉得有意义就有,你觉得没有就没有。而在面对死亡时似乎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所以好好活着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很多时候很多事都是身处其中而浑然不知的,当时觉得重要的,后来也许微不足道。当时认为正确和对的,后来未必是对。而当时觉得是坏的,后来再看也许会觉得庆幸与感激。每一次选择也意味着一次放弃。“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哪种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比较。”也会时常想如果,如果当时....但是如果当时你做了另一种选择,谁又能保证接下来的人生不会有另一种遗憾另一种不满?就像萨冈说“所有漂泊的人生都梦想着平静、童年、杜鹃花,正如所有平静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乐队和醉生梦死。”大概逝去的都会成为一种美好的怀恋,而没有经历过的都会成为一种内心的向往吧。我问“如果时光倒流,你愿意重活一次吗”,有个声音告诉我“重活一遍可以弥补遗憾,但重活一遍也会失去现有的美好,所以不想再活一回。”闻之,内心许多释然。人生一场,总是在不断拥有,也在不断失去,关键是你看到的是自己失去的还是拥有的。我们活在这世上的欢喜与痛苦,其实大部分都源自自己的内心。活在此刻就好,未来不足惧,过往不须泣。
黑赛《悉达多》里面有这样一段话“大多数人都像一片片落叶,在空中漂浮、翻滚、颤抖,最终无奈地委顿于地。但是有少数人恰如沿着既定轨道运动的星辰:无偿的命运之风吹不到他们,他们的内心有着既定的路程”。希望我们都能有强大的内心,做一颗即便不耀眼但有自己光芒和路程的星辰。“生而为人的无力感或许不能消除,但却可以靠自己的努力使它不在你的眼前晃来晃去;世界的灰色规则不能凭我们的一己之力改变,但或许可以被我们的某些姿态所影响;而我们心中的不安全感,则要交给自己的内心,去做最后的选择。”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无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