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詩千古
大儒唐君毅先生在一通信札中高度贊揚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為收束六朝之高古肅穆之作:
“弟昔常感此一時代之人。一方傷於哀樂。一方又能作寧靜之觀照。西方所謂Cosmic feeling 。此時代人蓋極富之。由此亦易接上佛學。自曹氏父子至嵇。阮及淵明與王羲之等文人之情調中。皆已有一無可奈何之感。落下為人物之欣賞稱美。及名理之游心。翻轉為神滅不滅之辯。時亂世中人之時代心情。後之化為綺麗。皆殘花片片。其背景中實有一悲劇愴涼感。至唐初之陳子昂之《登幽州臺歌》之‘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之四句。實全幅魏晉人心情之一反溯與結束。唐人又另成一面目也。”
其實我本來亦是作此想。給學生們講唐詩尤其是扯到盛唐氣家時。每每覺得這四句騷體比王楊盧駱諸位更具承前啓後的價值意義。不愧是蜀人之雄霸。前兩句寫無邊無盡的時間的河流。浩浩湯湯不止不休。第三句便換個角度寫空間的開闔遼闊。
有這三句詩。便是真正的大氣磅礴。個人生命在其中真是渺小到星塵一般。而正如帕斯卡爾所言。也正是這般的渺小脆弱。才使得能思想有情感的人以平視之姿態立於山河無盡之中。
結果就在昨天。讀陳尚君先生的文章打碎了上面的想法。不願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陳先生先說在明弘治四年的楊澄刻本《陳伯玉文集》中並無此詩。這首詩是附在集後子昂友人盧藏用撰寫的《陳氏別傳》之中。而子昂“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的具體詩作是卷二中的《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其中並無熟知的那一首。而陳先生認為。這幾首詩中各有頗似《登幽州臺歌》的詞句。此四句或是盧藏用概括子昂詩句而成。
這可算是以詩文來內證。陳尚君先生亦擅長外證。文末說“在唐五代宋元的各種典籍絕無引及此歌者。唐宋元各種唐詩選本沒有採錄。更罕見有人加以評論。直到明楊慎《丹鉛總錄》卷二一贊其‘簡質有漢魏之風’。捏出個《登幽州臺歌》的篇名。”至此。幾乎可以斷定。此詩乃是偽作了。
偽作雖然自是偽作。作為唐詩的接受史。卻也並不能說有多過度。至少從明季起。此四句詩已經成為一種唐詩。倘有學者從這個話頭開始。細加考訂。完成一部《唐詩偽作考》。倒也是很有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