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家庭》和《夏娃的女儿》
夏娃应该是怎样的一个形象?
她是女性的始祖,是万物的开端。同样是神话,我敬重她甚于敬重地母盖娅,因为夏娃更像一个女人。
起初,她被创造出,与亚当在伊甸园里共同生活,天真无邪,欢乐纯洁。造物主创造她是为了给亚当找一个帮手。于是取下亚当的一根肋骨做成了夏娃。这个做法引发了后世许多神学家和人文学家的解读,认为男人的软肋是女人。但有没有人想过,人始终是人,并不是亚当和夏娃在吞下禁果那一刻才由神降格为人。关于人在初始状态的健全与否,柏拉图在《会饮篇》里有过讨论。古往今来,各位神学家也孜孜不倦地探求过天人关系,在此不赘述。
所以,夏娃应该是纯洁的,还是淫荡的?倘若说她是纯洁的,为何她要偷食禁果?倘若说她是淫荡的,为何她又有羞耻之心,知道用树叶遮蔽身体?
那么,夏娃的女儿,又是纯洁还是淫荡呢?
事情要从《双重家庭》说起。外省贵族格兰维尔奉命娶了一个虔婆般的妻子,她一生只属于上帝,身心都是。格兰维尔身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借着事业的名义,实为感情不和,与妻子分居后,在巴黎与一个贫穷貌美、充满情趣的纺织女工有了十余年家庭生活。那段日子滋润了这个当初为了家族和前途与妻子结合的男人。
美妙的时刻都是短暂的,很快他的事情败露。为了维护自己的前途,格兰维尔抛弃了小三和一双私生儿女。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小三似乎不知道这位先生有家庭,因而在听他剖白的时候,泪水涟涟,甚至有些呆滞了。按照作者的描写,傻白甜小三并不懂得怎样持有财产,在为数不多的家产被儿子败光后,她也死于疾病和贫困。作者对小三这样的巴黎底层女子是同情的。对格兰维尔,这位后来的帝国最高法院院长(一说最高检察院院长)是讽刺的。当然,按照老巴的尿性,对待犯错的男人,他一贯是容忍而理解的。
其实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不知为何,同样是始乱终弃,格兰维尔不及沃伦斯基的狂热,也缺乏梅诗金直面自己年少时犯下错误的勇气,更缺乏那份赎罪的良知。最后竟落到自己的嫡子竟要审判私生兄弟的下场,不知这位老人在暮年时分,还能过得心安理得吗?
这让我又想起夏娃。上帝是偏心的,用亚当的肋骨造出夏娃时选择了亚当睡眠的时分,他感受不到疼痛,一觉睡醒,就有一个天真美丽的玩伴在看着他。哪怕到偷食禁果以后,上帝的惩罚依旧是偏心的,他罚亚当每日劳作,但罚夏娃每月流血,要想不流血就得怀胎十月,承受分娩之痛。
用自然科学解释这一切,当然丧失了全部意义。用女权主义解释,也有失偏颇。我从来不是什么自然科学主义者,也不是什么女权主义者。我只是站在一个渺小的人的角度,去看待人类历史上留下的遥远的财富。
或许是老爹在年轻时造的孽,两个婚生女儿,一个嫁给了刽子手般的银行家杜·蒂耶,一个嫁给了回头浪子德·旺德奈斯伯爵。这位伯爵曾经的情人,曾经覆盖了巴黎上流社交界几乎所有叫得出名的风骚贵妇人,比如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周旋于情场多年,让他对清淡的口味产生了不一般的向往,于是他娶了格兰维尔的大女儿玛丽-安杰利克。
玛丽-安杰利克和她的妹妹玛丽-欧也妮,在一个笃信宗教的母亲的抚养下长大。母女三人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格兰维尔先生与太太分居时,带走了儿子,把他培养成了一个能接自己班的法官。这对姐妹,从小生活在极度“净化”的环境中,导致了妹妹在对待奸诈狡猾、市侩残忍的银行家丈夫时,显得过分软弱,而姐姐犹如被母亲交给了一位阅历、思想都甚于自己的伯爵丈夫手中,来到了一个危险的环境,却对周遭的危险毫无识别和抵御的能力。
伯爵的女亲戚皆为巴黎女子,惯会玩弄风情和阴谋。还有老情人不甘伯爵金盆洗手,总想要看他出丑,于是利用她的妻子,达到自己幸灾乐祸的目的。她们不断地怂恿玛丽-安杰利克找一位情人,体验一下婚外情的快感,享受一下真正爱情的滋味。
单纯的伯爵夫人上钩了,她爱上了文坛的一位才子。读到巴尔扎克对拿当的描写,我不禁哑然,这也算良好的对象?
第一,才子与一位女演员同居,这位女演员为了支持他在报社的事业,变卖了自己所有的家当。在女演员为了进一步用财力支持他而选择去外省演出时,拿当在巴黎与伯爵夫人眉来眼去。吃软饭还出轨,人品极差,此为第一罪。
第二,才子将杜·蒂耶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银行家视为大好人,从他手上借钱,却丝毫意识不到风险与后果。还想着如何算计这个老狐狸,以获取更多好处。识人不清,可见其愚蠢,不智,此为第二罪。
第三,才子拿着女友和银行家的钱,大肆挥霍,还妄想通过伯爵夫人进入上流社会,却认不清自己空有小聪明,实则胸无点墨,全靠投机取巧。认不清自己,不明,此为第三罪。
所以,他的结局就是凉凉。历来文学评论对他的评价是富于文思却意志薄弱。要我说,他能做到挣钱、追梦、泡妞三不误,其实挺厉害的,因为他牺牲了睡眠。像我这种胸无大志且与床缠绵恩爱的人,肯定做不到一天只睡2小时。一天12小时还差不多。
才子的算计是如何也算不过银行家的,很快就负了四万法郎的债。也是,意志薄弱的他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死。我的天,不是说好要把生命献给他的情人伯爵夫人吗?这么快就拿回来自己做主了?可惜呢,死也没死成,还靠情人救回了命。天真的玛丽-安杰利克以为,只要帮情人偿还这四万法郎的债务,他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你侬我侬,感受婚外情的脸热心跳。
这么蠢!到底是天生的还是陷入真爱了!首先不说伯爵会不会发现,就算伯爵睁只眼闭只眼,才子这样的渣男到底哪里值得喜欢?人品不端正的人,朋友都不能做,何况要成为情人?
反正我是真的瞧不起这位妄图入仕的才子,要死就赶快去死,要么就好好活着为自己的错误偿还代价。(此处恭喜他荣登《人间喜剧》我最瞧不起的男子人物No.1,排行第二的天才诗人吕西安以后再慢慢说。)
于是,伯爵夫人和妹妹密谋,借曾经音乐老师的名义向纽沁根太太借四万法郎。这对姐妹真是太没良心了,一点也不考虑善良的施模克的感受吗?当初俩姐妹在少女时代,只有施模克带给她们一丝欢笑。现在竟要让这位单纯如孩童、只有音乐和猫咪作伴的老人担上四万法郎的风险。这可是意味着要倾家荡产的!
好在旺德奈斯伯爵出马了。他先弄清了事实,然后一面用四万法郎向纽沁根太太赎回了那张期票(借条),一面诱使与才子同居的女演员交出玛丽写给才子的信件,最后还不忘安抚妻子。其中之妙,让我叹为观止。伯爵的风度和才智,让我对他的好感骤升。
在妻子诚心忏悔时交出了才子写的情书后,伯爵看都没看一眼,全部投入壁炉,然后轻描淡写一句:“现在它们不存在了”。
在与纽沁根太太的周旋中,伯爵三言两语就让这位太太打消了对自己的怀疑,甚至争取到一个朋友。
在假面舞会上,他先是扮成女装与太太吸引到才子与女演员这一对,然后设计引开才子,并让女演员看到才子的奸情,这对女演员最后肯交出信件有如致命一击。
最妙的是,他交给女演员的四万法郎是那张从纽沁根太太手上拿回来的期票。
妙啊!妙啊!
伯爵,一个为人理智、钟爱妻子,知晓维护婚姻,又懂得运用才智解决问题,不做冤大头的绅士形象,跃然纸上,真是让我太喜欢了。
他还特别有同理心,为了不让二人相处时妻子感到难堪,他还自我检讨:
“可怜的玛丽,你知道三个月以后你会落到什么地步吗?、
你会被执达吏带上法庭。别把头低下,别羞得无地自容,你是被最美好的感情迷住了眼睛,你和诗调了一阵情,而不是和一个男人。所有的女人——所有的,你听见吗,玛丽?——处在你的地位都会被诱惑。我们男人在二十岁以前就已干过千百桩蠢事,如果要求你们一辈子不干一件轻率的事,那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上帝不会允许我以胜利者自居,或是用怜悯把你压得抬不起头来,那天你已经表示绝对不要这种怜悯了。也许,拿当在给你写信时是真心诚意的,自杀时也是真心诚意的,晚上回到佛洛丽纳身边时还是真心诚意的。我们男人不及你们高尚。我此刻不是替自己讲话,而是替你讲话。我是能原谅你的,然而社会不能。它容不得一个出了事闹得满城风雨的女人,它不能容许一个女人既享有十全十美的幸福,又享有名誉和声望。这是否公正,我也说不上。我只知道社会是残酷的。也许社会的整体比孤立的个人更忌妒。 一个小偷,坐在剧院观众席上时可以为台上纯洁无辜者的胜利鼓掌,一出剧院却去偷纯洁无辜者的首饰。社会是不肯平息它制造出来的罪恶的,它给手段高明的骗子颁发勋章,对默默无闻、忠心耿耿的人却不给一点奖赏。我了解并亲眼目睹过这些事。即使我无力改造社会,至少我能够保护你不被你自己毁掉。你遇到的是一个只能给你带来不幸的男人,而不是那种圣洁的、我们应为之作出牺牲的爱情,那种爱情是可以被人谅解的。也许,我的过错在于没有把你的生活安排得丰富多采些,没有让你在享受过宁静的幸福以后也去尝尝沸腾的生活和旅游、玩乐的滋味。另外,我猜想,你是在某些忌妒你的女人怂恿下去接近一位名人的。杜德莱勋爵夫人、埃斯巴夫人、德·玛奈维尔夫人和我的嫂夫人爱米莉都在里面起了一定的作用。我曾经提醒过你要防备这些女人,她们引你对私情产生好奇,主要是为了伤我的心,其次才是想把你投入一场感情的风暴之中,但愿这场风暴只在你头上隆隆而过,没有伤到你。”
如圭如璧的君子,应该就是伯爵这样的吧。明智理性,独善其身,又能悲天悯人。
最后,这场风暴确实只在伯爵夫妇头上隆隆而过,并未伤到他们。他们去意大利幸福地旅行,回来后依旧幸福地生活。
故事的本意在于告诉读者,在严格的宗教戒律束缚下教养大的女子,往往比在正常环境中成长的更经不起禁果的诱惑,她们的单纯、无知非但不能帮助她们抵御腐蚀,反而更易在布满陷阱的社交场中被诱入歧途。可是诱惑历来犹如过敏,想要治好,要么刺激,要么死。
伯爵夫人应该不会再上这种当了,但现代的女子呢?在面对骗术层出不穷,布满消费主义陷阱的今天,我们即便保持原先的单纯无知,就真的不会被诱入歧途吗?
更可怕的是,或许一夜之间,歧途也会被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