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居別記
從去秋搬到淡水河邊的這座山上,今天雖然小雨霏霏,山路泥濘難行,我還是決心握別這裡,結束此地半年客居。連朝風雨,臺北的春天遲到得令人悒鬱,陰霾的天色像灰絨霧幕,看樣子在短期之內不會放晴的了。平心講:對這兒如洗長空,夕照下的遠山,山腳下像條白帶子似的淡水河,半夜火車穿過山洞的尖叫聲,送喪人的嗩呐……無論是聲音或顏色,此地一切都使我感到無限依戀。
新春固然久雨,但雨還有雨的動人風緻。山間外竹林,將被如油的春雨洗得像一簇簇翡翠團。雨中不辨晨昏、布穀鳥已在煙雨內殷勤的呼喚了。
遠方還有蒼老的鵝叫聲,旋又被簷滴給淹沒下去。銀灰的山雨織成無邊的靜謐,像張細網籠罩在人們心上。
推開門,抬頭便看到觀音山。晴和時的山,如屬於大自然的筆架,矗向蔚藍的天空。偶而也會有一襲比蟬翼紗還輕薄的白雲,從峯頂飄蕩過去。遠處是無涯的水稻田,像棋盤整齊羅列,一隻隻赭灰大水牛,在主人細長的竹鞭下,正安然無怨的忙着春耕。山上不知名的野草閒花還多着哩!此刻受了靈雨的誘惑,爭奇鬪艷的發放出紅的、黃的、石青的、像彩虹一樣多的光彩。
我更愛聽夾雜風雨中,拉長聲的雞鳴。此起彼伏,是有感於流光之匆匆呢?還是驕矜本身的“唯我獨尊”?
我的故居的另外特色,便是環繞四週的“更寂寞”的芳鄰——我說的是墳墓。結廬於此,對人羣的熙攘,早已厭倦了,我所謂的“更寂寞”,實在是故意替過度的荒涼找個藉口。那一丘丘的圓土,在我居室的前後,隨時給我啟示,為我闡述人生真諦。尤其是傍近我的茅草屋的山坡那邊,荒塚壘壘,擠得那麼近那麼緊,又像是不甘於人間冷落似的。遠遠看來,竟像是一片波濤。春天來,草變綠了,我就姑且命名為人生“更寂寞”的碧海吧!
另外使我偏愛此地的,是山居半載,友情的阻隔。也許地方偏僻一點,山又高了一點,無論誰都不願作一個不速之客。旣無名勝可遊,又無奇景供欣賞,熟識的朋友一一絕跡了。自來我個性孤獨,因而正好達成企圖已久的遠避塵囂,作個名符其實的遁世的人。
遲眠早起已成了習慣,我願利用中午,作一次較長的睡眠,醒來腦筋昏漲,便不停的在門外散步徘徊,儘情享受山野風趣;去比較這個小天地中晨昏之不同,和晴雨的幻變。比如山雨欲來,門對面的青山會為白雲封鎖,或像有一股炊煙,慢慢的一圈圈繚繞上去。這時羣山若隱若現,似浮動到我的門前。要是天朗氣清,這一排並不巍峨的山,像屏風一樣將藍天遮擋住,在葡萄紫色中泛出青黛;天也高了,山也遠了,自己就顯得更渺小了。
夜一來,山上更靜了。無風山竹亦搖曳作輕微鳴珮聲,似有眷戀於人世的仙子,乘夜幕低垂乃自天而降。我就會警覺的支起耳朵,去聽是否有人姍姍而來,悄叩我的心扉。還有給我引來淒涼之感的,是提早入室的蟋蟀。每值夜深人靜,伏在牆角奏起抖顫悲歌,那聲音一如成串鍍銀的小花朵,在空氣中不停開落。如果在夜讀,我會闔上書本,如果借筆遣懷,我立刻放下筆,癡癡張望蕭然四壁上的身影,空洞無思的坐下去,不覺東方之旣白。
山上無電燈,長夜必須秉燭待旦。一支多淚素蠟,眼看它一寸寸減低下去,。燈芯最為敏感,有一絲微風,也會跳動不已,像期待生命之毀滅非常之焦急。這些都是促成我失眠的原因;其實並非失眠,應該說是“無眠”更恰當一些。這半年中,在無眠的生涯內,我就變得更消瘦了,白髮就更多了。
逢上月白風清,便感到良宵苦短。淒風苦雨時,就顯得夜之漫長無盡了。因為雨多,晚間又多了一種以前稀罕的夜聲——那便是如暮鼓似的蛙噪。這種聲音的煩人,不是用言語能形容的。有時像綿亘的沉雷,我用手指堵住耳朵,依然白費。近來我之所以“無眠”,便因為這羣蠢東西在作怪。有一夜,我實在無法忍耐了,像是墜入蛙羣中,真懷疑自己也變成那麼一個醜陋的小生物。於是我舉起燭,遍照斗室,唉!就發現有幾隻大小癩蝦蟆,在濕泥地上舞蹈不已。氣得我伸腳把它們踢翻,誰料它們竟氣脹成大肚皮,向我直翻着白眼,彷佛不屑於我的跋扈,朝我抗議說:“難道世界上,祇許你一個人生存嗎?”
我感到一種愧赧。為了一點私心,就使用暴力去毀滅別的生物,維護自己而剔除身外一切,這態度實在是有欠光明磊落。因此當另一夜晚,覺得足下似有物蠕動,待低頭一看,原是一條花蛇,正悠然入洞。我不僅沒有驚動它,還為其與人無爭的那種神態,感到衷心的折服。至於還有一批夜客,除了為我暗中偷換的年華,有意無意的作着點綴,其過訪並無任何居心。比如甲蟲,老鼠等等;我除以賓客視之,還以過剩的情愫予以厚待哩!
有時由窗櫺中,飛進一隻小小螢火蟲,我因它攜來一盞幸福之燈,而為它謳歌。看它尾間的藍綠光芒,飄搖來去一如鬼火,有時又疑心是那“更寂寞”芳鄰來了。在這麼愁苦長夜,光臨陋居,是為我來敘述人世的滄桑嗎?
在穿梭的漏夜來客中,我最不瞭然的是飛蛾,看它怪神氣的披着銀色綢衫,帶着滿身風塵,毫無禮貌便撞入了我的書齋。更昂然撲向燈火,一次、兩次、三次……直到自焚燒焦了,像一支無力的箭,跌落在破案上。我感到一陣驚悸,對於光明的追求,會有如此下場;自己又有了說不出的悲哀。
剛和它們廝混熟了,我又要走了。我要遷到島的南方,那更溫煦的地方去。我默禱今後變成一棵常青樹,能恢復青春,就不再迎迓這批客人了。雨不停落着,我仍然要冒雨走,我所留戀的祇是埋葬於此那一把不再來的短暫歲月。
邇來茅草屋已漏雨,每夜窗內外一樣淅瀝到天明。但願我一搬走,小屋便在風雨中倒塌,不再去戕害人家的年華。當我懷滿惜別情緒,最後巡視斗室時,才發現床底下一片青草已萋萋如茵了。
我連頭都沒有扭回,向前走,一口氣下了山。我分明聽到斜風細雨裏有子規鳥向我祝頌別詞,而我惦念的倒是趕快搭乘火車,經過一夜旅程,明天能呼吸於南臺灣的萬里晴空之中。讓我絕情的告別山上的風雨故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