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绿岸山庄》(2009)
文--韩松
我开车带弟弟前往绿岸山庄。父母已不在人世,妻子与我离婚,和儿子一家住在国外,我现在只有弟弟一个亲人。
“好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喔,一切难以置信。这还是我曾经待过的那个国家吗?”一路上,弟弟看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景物,缩着肩,既惊且疑地问。的确,一眨眼四十年过去了。从反光镜中我看到,经过太空中近光速飞行而于日前返回地球的弟弟,还像当年离开时那么年轻,而我已满头银发,成了地地道道的老人。我们彼此看着,都有些陌生而尴尬——说句不好听的话,像鬼魂间的对视,一时间车里仿佛阴冷了下来。
“但至少我们要去的地方……嗯,没有大的变化。”我仿佛从困惑与不解的深潭中竭力挣扎出来,一边为从弟弟口中蹦出的“那个国家”而感到讶异。
弟弟长这么大,一次都没有来过绿岸山庄。从太空回来后,他非常疲惫而不适,说要与亲人待在一起,休息调整一下之后,我于是特意安排了绿岸山庄——这也是照顾他对父亲的缅怀。父亲是在弟弟离开地球二十三年后去世的,享年八十八岁。他未能如愿等到自己的小儿子回来。弟弟也无以在最后一刻尽孝。爱因斯坦发现相对论后,自然及人世间呈现的这种严酷的物理意义上的阴阳两隔,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异样和微妙,令谁也无法逃避开。
绿岸山庄其实是某大机关建于郊外的一处绿化基地,说起来也不是没有变化,近年又重新装修过,软件和硬件条件都更好了。然而,当年接待父亲的服务员已经不在了。我们选择了父亲住过的那间双人客房。我想起小的时候,我与弟弟就这样蜷曲着身体,同睡在一个屋檐下面。那时候我们住的房子还很差。有一年夏天停电了,半夜里我热醒过来,一睁眼见到父亲,左右手各执一把蒲扇,在我和弟弟的头上呼哧呼哧来回摇晃,他慈爱的眼神中流露出极度的疲惫,额头上滚落下来黄豆大的汗珠,却顾不上擦拭一把。多少年后,我还为这一幕而欷歔不已。但离开人间太久(或者其实一点儿也不久)的弟弟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呢?
父亲第一次来到绿岸山庄还是在半个多世纪以前,他是来参加一个不明飞行物研讨会的。父亲那时已是不明飞行物研究团体的一名骨干了。后来,特别是晚年,他又在母亲和我的陪同下,多次来到山庄小住。
弟弟离开地球的那年,父亲六十五岁,我三十六岁,弟弟二十九岁。这是我国首次进行近光速太空飞行,如当年第一次载人飞行、第一次太空行走、第一次人上月球等一样,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绿岸山庄位于一个颇大的人工湖畔,这实际上是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座水库。波光滟潋,群山环抱。阳春三月,岸边绿柳成荫,风光如画。山庄的名字,堪称取得恰如其分。这一切与太空中恶劣的环境应该是大不相同的吧?
我们下午出发,到达时已是傍晚,紧接着是进餐、洗澡、按摩、休息。对于周遭的一切事物,弟弟仍有一种若无自信的模样。不仅仅是时代的差异,也许还与他在旅行中的某些遭遇有关吧,我这样猜想,心中泛出一片如若怜悯的情愫。宽衣上床后闲聊了一小会儿,疲乏的弟弟很快就睡着了。听着他微微的鼾声,我则习惯性地开始失眠,脑海中不断闪射出四十年前,父亲、母亲与我在飞船发射现场与弟弟挥泪告别的情状。
我起身下床,走到窗边。夜色如一条废弃的深巷延伸到天外,像暮年的我一样,被一层不祥的气象笼罩。无数的星星像是挖掉的人眼,竞相裸露,湿淋淋地一簇簇投入湖中。当年,父亲开完一天的会,就坐在这岸畔,点燃一支香烟,出神地巴望着这晦冥难测的夜空以及险象环生的湖水吧?
那一年,我六岁,妈妈刚刚怀上弟弟。
我回过头来,看到弟弟的被子打了开来,他的内裤那里有力地支起了一顶帐篷。我想到在短短的一生中,我已与某个女人认识、结婚、生育、离婚,而年轻的弟弟还没有触碰过属于自己的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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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地方,父亲当年究竟思考了些什么呢?”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弟弟这样问我。“思考”二字从他口中吐出,显得有些局促。我蓦然愣住,竟不知从何答起,一眼看到墙上草书的“绿岸山庄”牌匾,才恍然大悟般应道:
“也许,包括了绿岸公式吧……”
一九六一年,在一场于美国西弗吉尼亚州的无线电天文台——当地地名为绿岸镇——举行的聚会上,天文学家弗兰克·德雷克提出了绿岸公式,又称“德雷克公式”。它被用来计算银河系中高等文明星球的数目。
公式为:N=R*×Fp×Ne×F1×Fi×Fc×L。意思是:银河系中的高等文明数=恒星总数×恒星具有恒星系的概率×行星上产生生命的概率×生命中产生智慧生命的概率×智慧生命进入技术时代的概率×技术时代的平均持续时间×银河系年龄。
德雷克根据这一公式预言,银河系中有四千个有交流能力的文明社会存在。而另一位著名的天文学家卡尔·萨根则计算出,每一百万个恒星系里,就有一个高度发达的外星文明。科幻大师艾萨克·阿西莫夫也测算出了五十三万个文明星球。
身为宇航员的弟弟,不会对绿岸公式毫无所闻吧?考虑到年轻的人类已能够完成近光速宇宙航行的事实,那么,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其他星球上的智慧生物不会造访地球呢?他们甚至有可能掌握了更为先进的航行技术。
而在著名物理学家恩里科·费米看来,以宇宙如此古老的年龄,假如它孕育了不止人类一种智慧生命的话,那么,人类作为宇宙中最早出现的智慧生命的概率是非常小的,意思就是说,在人类文明之前,理应有许多个智慧文明存在才合理。一个重要的推论就是,假如在人类文明之前就已有外星智慧文明存在的话,那么其中一些文明就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开展星际旅行或通过不同途径进行信息联络。
当然,这在后来也引发了关于“费米悖论”的讨论,即如果费米所言成立,那么为什么人类至今都没有见到外星智慧文明来访问我们呢?
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则坚信外星智慧文明的存在,并认为他们业已造访过地球,甚至留下了痕迹。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去说服愚昧的公众和保守的科学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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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绿岸山庄约六七公里,在水库北岸,有一座天文台,是父亲多次踏访过的地方。上午我们决定去那里看看。
天文台建在一座海拔两三百米的小山包上,远看如帝王陵墓上的明楼。我们把车停在山下,缓步拾阶而上。因为能够和久别重逢的弟弟并肩而行,我十分高兴。我们小时候也一起爬过山,那时候,兄弟之间存在的是一种朦胧的竞争关系,老想比试看谁爬得更快。结果是弟弟居然总是跑在我的前面,令我沮丧而嫉妒。而父亲和母亲那时还正当盛年,在后方气喘吁吁地紧跟,欣喜而担心地看着我们。我隐约听见母亲问父亲:如果现在有老虎从树林中钻出来怎么办?父亲毫不犹豫地答道:那我就把你和孩子往山下一扔,再自己冲上去跟它搏斗!
父亲只有中学文化,后来也自学了一些大学课程。那时候,不明飞行物研究受到社会的质疑,被很有名望的科学家批判成伪科学。主流科学界并不认为外星飞船已经访问过地球。作为小人物的父亲则总是毫不畏惧地站出来与权威们论战。由于他引用的数据和理论往往并不能从严格学术意义上很好地支撑自己的观点,因而遭到了讥讽嘲笑,乃至无情打击,连年少的我也为他感到苦恼。然而,当时我对父亲的爱好还没有产生太大兴趣。我对外星人的存在尚是半信半疑,所以并不能很好地理解父亲的心情。
但人类已历经了数百万年的进化,世界上已经遍布着现代文明,山中不再会有老虎出现了。记得那天为了追上弟弟,我摔倒了。父母踉跄着,着急惊慌地跑过来把我抱起,父亲抓住我流血的手指头,把它噙在嘴里轻轻吮着,那热乎乎的舌头就像一只去了壳的蜗牛,弄得我又麻又痒。我近距离地看见一根早生的白毛从父亲汗津津的鼻孔里像根小草般伸出,心里一阵过意不去。然后,父亲把我驮在背上,牛似的继续往山上爬去,他的呼气声至今仍在我耳边回荡。当时,弟弟在一旁脸都吓青了,那无助的样子令人烦恼而同情,妈妈赶紧牵住了他的手。又过了许多年,弟弟离开了家,参加了封闭的太空人训练,断绝了与外界的接触,再难以与我们见面。父亲则一天天老了。他出门的时候,一开始需要我搀扶,后来就坐进了轮椅。
现在,在通往天文台的山路上,是弟弟搀扶着我。我不禁想要落泪。沿途草木葱茏,行人神清气爽。各种生命不分大小,在山野中振声欢唱,显示着自己的存在。一座山就是一个宇宙啊,但说不出在哪里,明亮的声息中却又显现出一抹悄然的阴森感……那么,父亲在弟弟这样年龄的时候,他的生命又是怎样表达的呢?我只知道他是在春天与母亲相识的。如今,两位老人履行完了进化赋予他们的规定程序,已经远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但这与弟弟离开地球,究竟是何差别呢?
天文台那银白色的不像是实物的半球形圆顶展现在了眼前,门前杂草丛生,周围开放着桃花、梨花、李花和油菜花。台里只有一位浑身带着阴柔气息的年轻见习研究员留守,他对我们的忽然造访激动得手足无措。电视台这几天都在报道有关弟弟的新闻。研究员抱歉地说,不巧的是包括台长在内的其他人都出门了。但他没有说他们去了哪里。
“这种地方,与我走的时候相比,倒也并没有太大变化嘛。”弟弟像是要使自己踏实下来,认真地四处打量。
“还是有变化的……在这个时代,天文学停滞不前了。”在有史以来飞行得最快的人面前,见习研究员好像是惭愧地说,脖子都涨红了,“只有您能带给我们宇宙中最新的消息。”
弟弟嗯啊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
随后参观了馆中的陈列厅,有天文台的历史,天文仪器,陨石收藏,观测成果,天象照片,等等。我忽然觉出了一种深刻的无趣。
在这里,弟弟意外地看到了父亲的照片。他竟然是天文台的荣誉研究员。他的成就被书写在了照片下方的一纸说明上。弟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好像走入了魔境……
随后又看到了另外几张颇为诡异的照片。
“这是什么?”照片上模糊不清、晦暗阴怖的景象使弟弟惊诧了,脸上显露出莫名震撼甚至微微恶心的表情。我为弟弟对四十年后世界的无知而难受。
“不明飞行物爱好者的集体自焚……”在见习研究员犹豫之际,我抢先说,“他们在这座天文台前自焚了。这是历史的一部分。人们不想隐瞒。”
弟弟疑惑而怪谲地把他那颗在太空中经受了洗礼的大脑袋转向见习研究员。
“是的。”天文台的年轻人嗫嚅着,好像这是自己的罪过。四面八方的空气中仿佛漫涨起了一股淡淡的尸臭。我似乎看到父亲半张垂老的脸在某个空间中若隐若现了出来。
“爸爸他……”
“爸爸当时进行了劝阻。但遗憾的是,他们一意孤行。”我生硬地说。
“为什么这样呢,为什么这样呢……”弟弟小声嘀咕。我已难以揣度他内心的真实感受。
我们无语走出阴晦的天文台,来到明媚的露天,看到群山秀美地挺胸而立,一块绿茵茵的平缓坡地如透镜般在眼前徐徐展开。和煦的阳光下面,四十多面碟形天线像睡莲一样悄然绽放。这些每个直径六米的射电望远镜汇聚在一起,形成壮观而璀璨的阵列,不分昼夜聆听着从宇宙深处传来的动静。
“在您离开地球后的第四年,它们开始了工作。第一次启动就扫描了以我们星系中心为方向的二十平方度的太空,用三个月的时间寻找来自银河系星群以及内部区域的信号。第二年开始对附近大约一百万个恒星系统进行检测……我们总共监视了五千万个射电频道。简单的耳机是无法帮助分析所有数据的,我们使用了一种高精尖的定制软件系统,它可以小心翼翼地筛选所有接收到的静电噪声,这些噪音可能就是地外文明的一台发射机发出的。”见习研究员用谨慎的口气对弟弟说。“我记得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走的时候,是二十八面直径为九米的抛物面天线组成的米波综合孔径射电望远镜,也不是为了寻找外星人呀……但,它们听到了什么吗?”弟弟像是压抑住满腹疑虑,装作感兴趣的样子淡淡地问。
“哦,迄今什么都还没有听到。但这些设备还将一直工作下去,请您放心好了。”
我把弟弟拉到一边,小声告诉他,这些设备都是后来天文台改建时添加的。其实,它们只是一些象征性的装置,是为了纪念父亲而保留了下来。而在世界各地,还有很多这样的东西为了缅怀父亲而存在着。不必把它们的外在功能太当真。
“纪念?缅怀?外在功能?”弟弟低垂脑袋,重重地踱步,叹息道,“没有想到在我走后爸爸竟成了名人。”
我看着眼前这些正在营造出强大欺骗感的碟形天线,身心沉入了无际的梦幻。我不禁回忆起父亲健在的时候,我和弟弟所享受的天伦之乐。父亲带我们去电影院看大片。他乐呵呵地为我们买来爆米花和可口可乐,而他自己则节俭地只喝一小瓶自带的凉白开。一切多么的真实呀。小时候我们也会作弄他,虚掩上房门,在门框上搁上装满水的塑料盆子。他回家时一推门,水盆就掉下来,把他身上弄湿。他有些恼,但只是一瞬间,脸上就又挂上了和霭的笑容,父亲跳着脚,冲进厨房给我们做饭去了。那时候母亲上班远,很晚才回来,所以总是父亲当厨子。他烧的菜很好吃。那时,我们住的房子很小,父亲收集的不明飞行物资料又多,只好堆放在大纸箱子里面。只有当我们把他的资料翻乱甚至弄丢时,他才会难得地真的发一次火。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却不知是成了鬼还是成了仙。
我听见弟弟问天文台的见习研究员:
“……我走后,大家后来还做过什么吗?”
“你是说发射新的飞船?没有了。再没有进行过太空探索了。现在飞得最远的,除了您,就只有美国人的‘先驱者’和‘探索者’了,但您一定撵过它们了吧。
“为什么呢?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大家就什么事都没有做吗?……连我都回来了啊。”弟弟天真而怅然的样子显得楚楚可怜。弟弟还记得四十年前的那些不真实的事情?我心中一阵苦涩。
鸟儿在四周欢愉地歌唱。它们寂寞一个冬天了。春天来临时鸟儿就开始歌唱,是因为春天的日照时间比冬天要长,鸟儿们大脑内的细胞受日照时间延长的刺激影响,体内便开始分泌荷尔蒙。科学家说,荷尔蒙是动物体内分泌系统分泌的能调节生理平衡的激素的总称,它对动物新陈代谢内环境的恒定,器官之间的协调,以及生长发育、生殖等起着调节作用。在荷尔蒙的刺激作用下,鸟儿睾丸分泌激素的能力开始增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鸟儿就有了寻找配偶的需求。于是,它们便开始唱歌,以此来吸引异性。所以,一般春天也是鸟儿繁殖期的开始。丛林成了生命们耗尽毕生精力追求幸福的宇宙。
听着鸟儿的相与唱和,我想,作为兄长,是否应该给弟弟说个媳妇了呢?他把青春完全地献给了祖国神圣的航天事业,连个对象都没顾得上谈。而对于四十年后的新女性,他大概是更加隔膜的了。他不知道,与他走时那会儿相比她们的变化有多大。他只看到了国家和城市的变化。当年,我们全家只是因为弟弟被选做了近光速飞船的宇航员而骄傲,并为我们民族的进步而倍感荣耀,为宇宙探索的新进展而满怀骄傲,倒真是忽略了去关心他的个人需求,记忆中连父亲和母亲都很少提到那方面的话题。因此,此时,我看着弟弟朝气蓬勃的脸庞,心中浮起一层负疚,随即感到的却是羡慕,又隐隐地滋生了一丝似不该有的嫉妒。我为此不安,慌张地把头掉过去。然而弟弟还是一言不发地直视着我,眼神越来越绝望。忽然间我又一次觉得弟弟的模样并不真实。他确像是一个从暗黑世界返回的鬼魂。他依然如鸟儿一样活着吗?那样一趟极不寻常的旅行难道就没有令他发生什么改变吗?但他就那样目不转睛地久久凝视着我,也许就像看着父亲吧。我和弟弟都长得更像父亲而不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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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见习研究员招待,我们中午在天文馆吃了便饭。下午游览了附近的辽代古塔群。所到之处,无不相随着一种阴间似的幽冷感。晚饭是回到绿岸山庄吃的,在饭厅里坐下来后仿佛才松了一口气。菜肴里面有从水库里刚刚捕捞起的红鳟鱼,另外我还专门请厨师做了弟弟爱吃的青炒竹叶菜(这也是当年父亲的拿手菜)。我们喝了一些自带的茅台。不觉间天色再度准时地黑暗了下来。城里因为大气污染而不能看见的星星,此时都在念珠般哗啦啦耀动不休,着实令人心悸,而气温也下降了。瞥了一眼窗外斜挂的星空,我忽然想起弟弟刚刚去过那里,不禁暗自惊诧。此时弟弟的目光十分迷茫,脸上又浮出了我不熟悉的神情。
父亲第二次来山庄的时候,弟弟已经离开地球六年了,掠过了半人马座比邻星。父亲坐在湖边,遥望夜空,心想宇宙中应该有很多的智慧文明,说不定正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在作着星际间的旅行呢。外星人必然是广泛存在着的。但他们为什么还没有与人类发生接触呢?
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悸动了一下。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宇宙有些可怕。他想外星文明为了在一个竞争的环境中存活下来,争取优胜,不被劣汰,就一定要对自己的生存发展环境进行干预,而且干预得越多、干预得越深、干预得越大,就越是于己有利。也就是,发达的技术文明必然一直在对宇宙的基本结构进行着一些“改动”,甚至是重大的“修正”(就像人类要铺筑长城,兴建大坝,制造大型强子对撞机,还试图改造月球和火星的大气及地貌)。是的,比人类更为先进的外星智慧文明不仅仅能够进行太空探索,还必定能够制造戴森球(为使垂亡的恒星继续燃烧发光而做的一种高技术加工,需要在恒星表面围上一层“脚手架”),能够挪动恒星至他们希望的轨道,能够自由地控制黑洞并利用它们来生产能源,能够在自己的太阳灭亡时进行大规模的宇宙移民,能够利用统一场理论来制造他们所需的大尺度产品,能够重新安排原初气体以创造他们想要的星系,能够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引爆超新星来消灭竞争对手,或者能够为了躲避强敌而改变宇宙的某个常数,甚至,能够通过控制量子引力重新组织时空模式……虽说他们中的一些家伙有可能因为谦逊,或者由于自私,或者为了避免树大招风引来杀身之祸而刻意隐蔽自己的行径,但只要哪怕众多的文明中有一个因为“无知”而作出上述“改动”——比如,只要卡尔·萨根预言中的第三型文明(即能够掌握自己恒星系统资源的文明)稍微做几件“小事情”——那就足够了。如此一来,宇宙就不应该是人类今天观测到的这样,其结果必然是,物理和天文现象也就不应该是人类今天描述的这种情形。换句话说,我们就不会拥有现在大学教材上书写着的这一套自然科学体系。牛顿定律和爱因斯坦公式都是不正确的。
难道不是如此吗?父亲进一步设想,在宇宙的基本状况和结构(在宏观和微观两个尺度上)已被先进的外星智慧文明加工过了的情况下,人类竟能用一套“客观”的物理理论去解释宇宙的起源,描述它的运行,预言它的终结,并根据这样一种所谓的“规律”制造出了近光速宇宙飞船,这难道不是一个巨大的悖论吗?那么,是因为外星文明改造宇宙的力量还太微弱而无法造成足够的影响,也无法被人类观测到吗?还是真的只有地球文明是宇宙中唯一的绿洲?或者是人类已经被外星人隔离地搁置于一个看不到任何变化的“自然保护区”之内?除了这些解释之外是否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呢?
父亲想,这只能说明宇宙的本性是自相矛盾的。宇宙天生是有某种“毛病”的。它根本不需要任何符合逻辑的解释。换句话说,这是一个“荒谬的宇宙”,它天然地存在着许多漏洞和缺陷,从而形成大量的悖论。费米悖论只是其中的一个。而从物理学到数学,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它们里面还有无数悖论,永远也得不到合理的解答,或者说,根本不需要得到解答,这与上帝存在与否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这就是父亲那天晚上坐在绿岸山庄的湖边,头脑中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并推翻了他以前关于外星人、关于宇宙的信念。
弟弟听我挤牙膏一般说着这些奇奇怪怪的话语,没有丝毫反应,只埋头专注地大口大口吃着东西,嘴里发出稀哩哗啦的巨响,好像他在太空旅行的过程中从未吃过饭一样。星光像大团的味精似的落在他的手上和饭碗中。我吃惊地意识到自己竟已能看出星光与灯光的不同。
“爸爸的余生都在宣扬他发现的所谓真理。刚开始没有人理会。认为生命、宇宙及世间万物可能只是一种幻觉的观点,古已有之。这没有什么稀奇。但后来就有人注意到了爸爸思想中的殊异之处,特别是启发了卢卡斯·波多尔斯基,就是后来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那位德国天才。他试着重新做了一个宇宙模型——不是圈量子也不是弦,结果推倒了以前的理论和假说。他从根本上证明了宇宙的‘伪性’。据说他与爸爸在互联网上还通过信。爸爸在与我们闲谈时也提到过这一点。但他去世之后,我在他的邮箱中并没有查找到这样的信件往来。”
“你偷看了爸爸的信箱?”弟弟忽然停下筷子,抬起头来。
“不,不能说偷看吧……但我们以前对他了解得的确太少了。”我惴惴地说,不敢看弟弟的眼睛,转头瞅了瞅窗外黑沉沉的湖水。父亲的半边脸好像又从有漩涡的地方浮了出来。
“你一直在说我们以前对宇宙了解得太少了。”弟弟像个夜叉一样撇撇嘴角,吐出一根很粗的鱼刺。这样子令我觉得十分恶俗而陌生。
我竟然忘记了弟弟刚刚从那不可思议的宇宙中回来,他才最有发言权。我只是尽量耐心地对这个年轻人说,实际上,人类忽然发现,宇宙就像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只要稍微向前迈一小步,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行。这就好像禅宗的棒喝。顿悟看似改变了精神世界,但其实改变的是物理现实。很细微的一点改变,就全部改变了。想法面前人人平等,只需要神经细胞中的一点火花,就推倒重来了——这与整体性有关。“当人类发现他们所处的时空竟然是‘伪’的时候,他们对宇宙的敬畏心就一下子消失了。有人开始根据波多尔斯基提供的宇宙模型尝试制造大大小小的各种宇宙,因为这已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波多尔斯基本人也成立了一家公司,果然,造出了很多个宇宙——就像在流水线上制造电视机一样简单方便。后来这几乎成了一项全民运动,连中学生都可以在计算机上设计他们想象中的宇宙,只要在平面图上为它粘接上维度并规定因果律就成,而无须涉及对巨大能量和物质的加工。当然了,人工创制出来的宇宙同样漏洞多多,悖论无数,但再没有人觉得这些会成为问题了。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些宇宙中自然也包括了我们现在居住的这一个。”我竭力镇定地说。
“我现在就待在你们制造的宇宙中?”弟弟难看地咧嘴笑了,“有趣。”
“是我们都待在我们自己制造的宇宙中……这是你走后发生的事情。”我再次避开了弟弟那虚幻般的眼睛,“不过,据爸爸讲,他有一段时间还差点担任了波多尔斯基公司的名誉顾问呢。”
我忽然奇怪地想到,在过去四十年里,弟弟究竟去了哪里呢?他在最孤寂的时候是否想念过我们呢?他是否后悔作这趟旅行呢?但我不敢把这些问题对弟弟提出来。我们不再像四十年前那样无话不说。
“那么以前那个宇宙呢?它不是存在了一百三十七亿年了吗?它到哪里去了?就像换一件旧衣服那样换掉了吗?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公司,国家怎么不出面来管一管呢?”
我无语。是的,那是弟弟以及许多人以青春和生命为代价而奋斗其中的宇宙。一代代的人,英雄豪杰和芸芸大众,为了探索它的真谛,做出了可歌可泣的奉献,付出了英勇的牺牲。现在却得知它不是那么回事了。这对弟弟是公平的么?
“到底出了什么事?”弟弟的语气沮丧已极。
“其实一切正常,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连我也听见自己语调中带着老人才有的稚童般的哭腔。但是有人自杀了,对吧?他们是因为这个而绝望了么,哥?”
弟弟有些艰难地吐出最后那个字,微微扬起下巴,流露出了无助的神情。这让我重又看到了他小时候站在山路边的可怜模样。是的,在这一点上,一些人(只是极少数人)说父亲做错了。因为这个,父亲后来过得并不快活。而我和母亲一直是“保护父亲运动”的中坚分子。弟弟他身陷另一个暧昧的宇宙中,没有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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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我和弟弟很少在一起喝酒。饭后,由于酒精的作用,仍然十分亢奋。弟弟便又一次搀着我来到湖边散步。我对弟弟说:
“爸爸在最后的那段时日里,又来这里住过。他时常念叨你,当着我和妈妈数说你小时候淘气时的情形,并检讨对你的照顾不够。你走后有一段时间,他总说他很忧虑,担心你遇上麻烦,发生危险。有这样的事情吗?”
“呃……没有。”弟弟还是一句话也没有提到,他在旅行途中是否想念过我们,以及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后来,爸爸其实已经完全放弃对宇宙的思考了。他觉得,它既然是这个样子,那它怎样下去就与他彻底无关了。他成了一个成天遛狗逗鸟的普通老人。但他还是挂念你,一说起你,就老泪纵横。他小孩子一样反复念叨你的名字——但在我看来,这又是矛盾的。你就航行在这个被他断定为有问题的宇宙之中,挺无辜的是吧。如果爸爸不是真的仍然在关心着这个宇宙——他记忆中从前那个未被置换掉的宇宙,又怎么可能牵挂到你呢?”
父亲以前在一家国家大机关的后勤服务部门工作,为领导开车。他勤勉认真,把心思都用在了工作上。他的生活简单而朴素。直到有一天单位出了事,一位领导私开公车,结果撞死了行人,他的秘书来找父亲,要他帮忙出面顶替,条件很丰厚。这位领导平时待父亲不错,父亲便答应了。父亲因此蹲了三年牢,出狱后迷上了不明飞行物,才对过往的事情慢慢想开了,淡忘了。父亲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许,在那个时候,父亲就在潜意识中预感到了世界的真相?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们大概真的从来不曾了解过他。
“这些年我不在,你和妈妈辛苦了。”弟弟的声音又空洞玄虚地飘了过来。
我觉察到弟弟好像在流泪。对于他来说,他只离去了几个月。他对父亲的记忆,其实就停留在昨天呢。那么,的确比我更深厚、更真切吗?这竟是我们的不同之处?我忽地感到了人生的仓促,迈不开步子了。
“那么,你在宇宙航行中究竟看到了什么呢?能跟我说说吗?”此刻再来谈论弟弟去过的“那个宇宙”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但我还是言不由衷地说了出来,好像是父亲的灵魂在催促我这样问。
“你知道,我这次飞行并没有承担寻找外星人的任务。”
“但你还是看到了什么吧?你不可能什么也没有看到吧。”
他在星光下沉重地摇了摇头,像一只在花丛中迷失了方向的蝴蝶。
“嗬,那恐怕是国家机密啰。”
我流露出了些许悻悻的口气,但即刻又觉得这样怀疑弟弟有失兄长的气量。弟弟回来后,面对媒体采访缄口不语,必有他的原因。很多事情我并不知晓,也不便知晓。不管宇宙如何变化,像四十年前一样,弟弟仍不属于他个人。而我老了。我记得父亲老了的时候,也是多话,让周围的人不爱听。是我对不起弟弟。他是代表着国家,冒了极大的风险去的,为探索当时的那个宇宙吃了很多的苦。他出发的时候全国人民都眼含热泪为他送行,也期盼着这个历经磨难的古老民族因此就能更快地走上复兴之路。在他离去的那一刻,父亲像是一尊青铜雕塑,一动不动,只有眼眶里打转的泪光还让人看出他是个活人。但现在这一切都变了,与当初不一样了。都是因为某天晚上在绿岸山庄的湖畔,父亲大脑里滋生的一个念头吗?这简直像做梦一样,比宇宙本身还要荒谬。现在,弟弟终于回家了。他除了说认不出来这个国家了,还会说些别的什么吗?
这时候,一团发着强烈绿色冷光的东西浮现在远处的山梁上,并朝我们这边飞来,刚好掠过水库的上方,把湖面映照得一片惨然透亮,连沉底的重重尸骸都耀射了出来,仿佛这里不久前曾发生过一场大屠杀,但这段历史谁也不会提起了。栖息在树林中的群鸟惊飞而起,呀呀的叫声凄厉地传遍夜空。我浑身一片寒意,抬头看去,在不明飞行物的外壳上有成排舷窗一样的东西,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显得那样的漂亮干净。最近这些年来,这儿已成了飞碟的固定航线。它们在我国领空中肆意来往,不避人眼目。父亲却没有等到这一天。
“真像啊。”弟弟只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说。
“不,它就是真的!”我以老人特有的执犟语气大声说,眼中满含泪水。不明飞行物于是渐渐地模糊了,变成了一泡稀饭般的东西,悄悄地没入了宇宙这个似有若无的大湖。
这时我惊讶地看到,弟弟的身形一下子不清晰了,随后竟烟雾一样慢慢散失了。只剩下我一人伫立在苍茫天地之间。哎呀,弟弟其实早已经不存在了吧?当那个宇宙被置换掉时,孤独而不知情地旅行在浩渺太空中的他就应该被杀死了吧?这样说起来,他也算是间接地死于父亲之手啊。
那么,刚才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又是谁呢?
像他这样抱憾而怀恨的人,还有多少呢?
我偷偷捏了捏自己的手臂,感到它像一段酥酥的木炭,却没有疼痛感。就在这时,在亚麻般的夜色中,弟弟又一点儿一点儿地重现了,最后恢复成了完整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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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有一个小岛,父亲的墓就筑在上面。是崇敬父亲的人设计的,最后由母亲选定的样式。在一个乌龟壳般的合金罩子里面,埋葬着父亲的骨灰。
翌日,我和弟弟租了一条小船,登上湖心岛。四顾无人,万籁俱寂。这时吹来一股意外的冷风,像是这个季节里的逆流。现在已经知道,风儿并不仅仅是由于空气在自然界气压梯度力作用下流动而形成的,这使我感到恐怖,是只有知道真相后才会体会到的恐怖。弟弟恐怕还是不太能觉察到吧。他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变化了的环境。
弟弟在父亲的坟前跪下,用不像人类的声音号啕大哭,像是要永远地告别过去。哭了一阵,他站起身来,抹着眼泪问我:
“爸爸最后的时刻,是怎样的?”
“他走得很安详。”我闪烁其辞。
父亲死得很怪异。那是我最后一次陪他到绿岸山庄小住的时候。有一天早上我起床来,发现他的轮椅还在,人却不见了。后来人们在水库中找到了他面容狰狞的尸体。八十八岁的老人是怎样独自走到湖边去的呢?他是自杀,还是被杀呢?警察也未能作出明确的回答。父亲之死至今是一个谜。
我记得的是,送别的时候,是我推的那具黑色灵车。弟弟的一张彩色照片就放在父亲的头畔。我的目光始终落在父亲那被白布裹住的脚部位置,不敢看他化过妆的面孔。我强烈地觉得他的身体是物质性的,但我也知道这一切或许都是假的——我和弟弟共同拥有的父亲是假的。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把他护送到了焚化炉前。就在这时,炉门刚好打了开来,一具煅烧过的人类尸骸噗的一声被吐了出来,我满目都是亮晶晶的细碎玩意儿,苍蝇一样腾舞着许多金灿灿的火花。形若一株桃树的殡葬工人戴着白森森的口罩和手套,熟练地在玻璃一样的骨碴子里面挑挑拣拣。
“宇宙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存在下去呢?”弟弟装模作样地问。
“大概,父亲就是这样希望着他的孩子们吧。”我淡淡地答道。
岛子孤零零地像是凭空悬浮着。碧绿的湖水从四面八方围困了过来。远处是一环接一环的青翠群山,仿佛一张又一张连续播放着的幻灯片。新的一个季节开始了,但它不会维持太久,很快就将变身为夏天。又要与去年一样,满山都是鸣蝉。
【完】
发表于科幻世界·2009年8期
本文为收录于 《再生砖》(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 的版本(与SFW版有细节上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