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碗中意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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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她看起来不老,至少卸去粉脂后的皮肤未有暗斑。没有乍然惊艳的漂亮,不过五官搭配得精致,颇有韵味。 她已忘记上次和男人亲热是何久的事情。偶尔会想起一些影子,记忆的湖水泛起几圈涟漪,很快又平静了。 她经营一间水果店,做的是街坊生意,附近水果店很多,她的店生意独好。 她捎带脚卖花,偶尔不收钱。或许正是这偶尔的不计较,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回头客。 熟客中,她印象最深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人。那是个衣着得体的男人,身材清瘦,嘴上留着一撮小胡子,像个雅痞。 他第一次光顾水果店,买了一支香蕉,问她借打火机。 第二次,买了一颗苹果,问她借打火机。 第三次,什么也没买,直接借…… 就这样,日复一日。 她不抽烟,打火机用来点蚊香的,有一次他把火机拿走了,害她跑远路又买了一支。 日子久了,她也就习惯了这件微不足道的事,也习惯了男人每次进来时的一成不变的寒暄: 吃了么? 吃了,你呢? 吃了…… 她倒是很想说没吃,不知道他会怎么回应。她从来没改变过回答,因为成熟的人都知道,那只是打招呼的套路而已。不过,有一天她这么做了——那是在两人已成熟人之后。 他把门口的一盆花搬进来,说,太阳这么大,快晒蔫了。 哦,我忘了。 他叼上烟,娴熟地从她面前拿起打火机,点之前问道,吃了么? 没。 他停住点火的动作,瞅着她,似乎对她的不合乎逻辑的回答有点意外。 在经历几秒钟的停顿之后,他摁下打火机,但是没有火。 摁了几次都没火。 她是故意的,放了一支没气的。 他有点尴尬,把火机放回桌上,把香烟从嘴上取下来,放进烟盒。 她目不转睛看着他,他撩起目光,说道,我也没吃,那个,要不要一起? 这回答虽然在她设想之内,但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有点意外的。 尤其是那句“要不要一起”,像一颗石子,在她心湖里荡起一片涟漪。 这算是邀请么?她嘴角浮笑。 他也嘴角浮笑,算吧。 口吻有点勉强呢? 她笑笑,开玩笑的,我吃过了。 真的吃过了? 真的。 好吧。 他离开了,步履维艰。望他背影,拖着长长的孤单。 男人在路边站了会儿,回首看看她,吐口烟雾,走了。 她愣神良久,恍然明白了什么。 此后好久,男人再未出现。 日复一日,生意照常进行,生活照常忙碌又乏味。每当闲下来她就会想起他,想他在哪里,做什么。 桌上放了一支精美的打火机,那是她逛街时买的。脑海里反复回放那日的对话,眼神和背影。他就像喷出的那缕烟雾,萦绕,弥漫,终而消散。 好久好久,她忘不了有一个笨拙的家伙,给了她一场那么漫长的搭讪。 02. 那是一间面馆,一间只做夜间生意,只卖一种手擀面的小馆子。名字也起得恰当,叫做“深夜伴面”。 老板是个男人,三十多岁的男人。干净的脸上留着一撮八字小胡子,咋一看有点突兀,多看几遍又挺顺眼。 店里的熟客都叫他胡子哥,他每次都应着,没有反感也没有快乐。 他就是这么个人,很少笑也很少说话,大多时候就是站在门外那口大锅旁边煮面。锅里是滚烫的水,热气把他的胡子和头发蒸得湿漉漉的。说也奇怪,他就是煮面也是穿着干净的衬衫和笔挺的西裤。你看店里人再多,他也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 那是条僻静的小街,一过九点基本就没人过路了。但是他的店,在晚上十点到十二点间会迎来一次上客高峰。 小店开了半年,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来自哪里,以前做过什么,但是一说起他的面,每一个吃过的人都会竖起大拇哥发出由衷的赞美。真的,他煮面的手艺很出色,口口相传,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愿意在十点以后过来排队等待。 他只雇了一个小时工,忙完最高峰就结束。剩下来几个小时,他都是一个人守店:煮面,洗碗,清扫卫生,做账,发呆。 凌晨三点以后,是他发呆的时间。那时候他已把最后一碗面卖完,把所有的事情做完,他可以锁上门回去了,但他总是愿意多待会儿,不玩手机也不看电视,就那么坐着,叼着一支烟,直到抽完。 回家也是一个人,没什么区别。偶尔他会喝杯酒,想想过去和未来,但是更多的他在想一个女人,一个水果店老板娘。 他曾经有个深爱的女人,和她长得很像。他第一次看见那女人时,躲在马路对岸回忆了很久。他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简直太像了。 他忍不住走过去,进到店里,进行了第一次“搭讪”。她笑起来也是那样好看,让他心旌摇曳。 后来他进行了一次又一次搭讪,跟女人逐渐熟悉了。他确定她没男人,至少最近没有。她每天都是一个人守店,连个帮手都没有。他几次看见她孤单地坐在那儿,望着空气发呆,那是回忆,浮想,还有等待。他太知道那是什么了,因为他每天夜里都是那么度过的。 他真的很想跟她坐下来吃顿饭,就像他过去和那个女人做过的,吃一顿简单的饭,聊一些简单的天。他没想过别的,真的,他没有肮脏的念头。 过了那么久,那天终于找到了机会。当时他好紧张,连打火机都点不着。他把一起吃饭的邀请说出来,舌头都发僵。可是她拒绝了。也不算拒绝,她说吃过了。 他没有失望,也没有悲伤。他深深看她一眼,陡然感到自己在犯傻——她是另一个人,他深爱的那个女人五年前就走了,走得那么干脆。 回到街上,他掏出火机把烟点燃了。 五年了,当时她怀着孩子,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现在就是一个父亲了。是的,他会每天送她上学,每天接她回家。他会是个斗志昂扬的丈夫,快乐又逗逼的父亲;而她也会是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和蔼可亲的母亲。他从不曾忘记,也从不敢想起,因为那是痛苦,麻木,又孤独的五年! 他回头望她一眼,离开了。他要结束这场幼稚,自以为是的搭讪。 03. 那是又过了好久,久到冬天都白了头。 年底,城市放了假,成了一座空城。街上的店铺陆续关门了,车辆行人稀少得可怜。 他没有关门,照旧夜里营业。他无家可归,那场车祸让他失去了一切,还因为醉驾坐了四年牢。 是的,如果他当时没喝酒,如果他当时听她的话找一家客店住下,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当他在牢里被她家人告知她去世了,他万念俱灰。他自杀了好多次,每次都被救活了。出狱后他去了她家里,他在门外跪了一天,她父母没出来看过一眼。他知道自己有多可恨,他知道。 他游荡了很久,最后来到这座城市。四年的牢狱生涯断送了他赖以生存的一切,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想起了她曾经为他做过的一碗手擀面。他想在自尽前再吃一次。他买来面粉,亲手和面。他回忆她当年和面的动作,回忆那碗面的味道,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做出了一碗面,难吃得要死。他一边吃一边哭,睡着了。他梦见了她。她轻柔地抱着他,抚摸他的头,她说她饿了,想吃他做的面。 醒来以后他决定不死了,他一定要给她做出一碗好吃的面。 他打起精神来,去一家面馆应聘了学徒。真的,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做起了煮面学徒。他从零开始,什么都肯做,毫无怨言。 几个月后他学会了调面,和面,煮面,也学会了做卤。他跟老板借了一笔钱,租下一间小门面。白天给老板打工,夜里自己煮面。 他一定要在夜里煮,因为只有夜里她才会出现。他把煮面的锅放在门口,就是要让她无论在哪里飘,都能闻到面香,找到他。 他没再梦见她,可他坚信她会来,他一直在等待。 04. 她也没有回家。 她不记得有家。当她从医院里醒过来,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有一对泪流满面的老夫妻喊她女儿,可是她却记不得他们。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是谁,怎么来这儿的,眼前的一大堆人是谁,她都想不起来。她甚至认为自己遭遇了阴谋,眼前这群人一定是在欺骗她。 当时就是那种想法,直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告诉她失忆了,她才有所醒悟。当那些人拿来一些她从小到大的照片和录像给她过目,她才相信自己确实失忆了。 那些人告诉了她的名字,年龄,以前的职业,她完全没印象。她甚至连写字都不熟练,也忘掉了很多字。她脑袋里一片空白,就像大脑被抽干了。 真可怕。想起来就难过。你所有的一切都必须通过别人的讲述来获知,而你并不完全相信他们说的话。比如她印象里有个男人,她想知道她是否有过男友或者男人,他们却摇头。 “你没有结过婚,你还是姑娘。” 怎么可能,她看见了自己肚子上的妊娠纹。她记得那是什么。 “你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年,那个男人早变心了!” 这是自称是她母亲的女人说的。她相信了她的话。 后来她被带回家了。她对那院子和房子一点没印象,真的,她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拐骗进去的。当街坊邻居过来探望她时,她非常恐慌。 她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脑袋里总是有个影子。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她身体彻底恢复后就告别了那里。那不是她的家,她总是这样想。她心里有个家,里面有个人,尽管她看不清他的模样,但他在呼唤她。 她去了好多地方,做过很多工作,也遇到过很多男人,但是没有一个能带给她归宿感。 一年前她来到这座城市,从摆摊做起,一步步走到现在,吃过多少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还知道让她坚持下来的,是印象里的一份温暖。真的,哪怕在最炎热的天气她的手都是凉的,更不用说寒冷的冬天了。她渴望那份温暖。 近几个月她常常失眠。自从那个借打火机的男人没再出现过,她感觉生活好像少了什么。回想被男人搭讪的日子,她确实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除夕的那个夜里她又失眠了。到处都在放炮,电视里也全是喜庆和团圆。她无法安睡,老是听见有什么声音在窗边。 她租住在一栋公寓里,她所在的楼层很高,站在窗口能望到很远。那是凌晨两点多了,街灯都熄灭了,但是有一条街,有一个地方还亮着灯光。她看不清楚,但确定那里是家餐馆还是别的。她肚子饿了,这也是她睡不着的原因之一。 她穿好衣服下去了。 从楼上看,那条街离她住的地方不远,但是走起来却又挺远。她没有走夜路的习惯,尤其在这种黑漆漆的时间段。她也担心等她走过去,餐馆早已关门了。她还有别的担心,万一那不是餐馆呢?对啊,除夕夜,哪家餐馆大半夜还营业? 真傻。她停下来,不想过去了。可是她也不想回去,家里冰箱里没什么东西吃。她又继续走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让她走过了那么多条长长的黑黑的路。 终于到达那条街,她闻到了面汤的香味。整条街都是黑的,唯独一间小面馆亮着灯。她站在门口往里面瞅,背身站着一个男人,正在揉面。 背影是那样落寞,那样熟悉。门没关,她轻轻踏进去,在一旁坐下来。 好暖和。 他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他太专心了:用一双大手将一团白面放在案板上,洒上些面粉,揉,压,摁,挤,动作是那样有力,又那样轻柔。 那是一小团面,可能也就做一碗。她没有说话,没有打扰他。无论他是做几碗,无论他是做给谁吃,她只想安静地坐在那儿,望着他。 爱是永恒的星辰。 眼泪还是汗水从男人下巴上掉下来,落到面团上。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想笑,却泪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