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一.开始的奴仆
十六岁那年,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将他父亲的柜台晾在一边,毫无遗憾地离开了布鲁日的祖宅,顺带抛却了商人之子的前程。
他决定自个儿出去见识一下世界的模样。
在流浪途中,亨利·马克西米利安还未能忘怀文学,他的行囊里还装了好几本羊羔皮封面的小开本书籍,这些书都是从议事司铎康帕努斯书房拿来的。时逢正午时分,他躺在草地上休息,并看书;一则马提阿利斯的拉丁文笑话让他放声大笑,过一会,他闭上眼遥想起某位谨慎乖巧的贵妇,他想摹仿彼特拉克,在十四行诗里向这位贵妇献上自己的灵魂和生命。他如此忠诚于生活的美与享乐,尤其当这种美和一个女孩,一杯美酒,一位贵妇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因此当他第二次和自己的表兄泽农重逢时,他感慨:
“我有过很多快乐:我感谢上帝,每年都有女孩子长大成人,每年秋天都有新酒酿成;有时候我在心里想,我的一生像太阳下的狗倒也不错,难得不像放学的小学生那样,轻轻吐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我相信自己死去的时候,也会发出同样的叹息。”
然而,人并不能预料自己的死亡,正如一个人的出生,否则李尔王也不会感慨“当我们生下地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些傻瓜的广大的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
当然这是后话。现在,让我们来看十六岁的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在流浪途中遇到了谁。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遇到了同样离家出走的泽农,泽农那年二十岁。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挖苦泽农,说他之所以把自己的父亲丢在一边要归功于泽农,因为泽农也是这样对待神学院的,泽农选择离开神学院,但要去的地方是跟特圣巴汶修道院。
泽农笑了:“你简直是在开玩笑,我们一开始总得做某个人的奴仆。”
揶揄结束后,亨利向一个农民买了一把樱桃,于是两个人坐在一处斜坡边吃樱桃。
二.泽农在此
亨利将最后一个樱桃核吐在地上,并对他的表兄说现在的和平摇摇欲坠,王公们正在抢夺地盘,他会分到一杯羹的。
年轻的亨利认为这是无聊的虚荣
亨利说:“我十六岁了,再过十五年,我将看看自己是否有运气与亚历山大齐名;再过三十名,人们就会知道我是不是比得上死去的凯撒。总之,要紧的是成为一个人。”
泽农笑了,他却亨利到普鲁塔克的书里去寻找野心和英雄吧,因为对泽农来说,更重要的不仅仅是成为一个人。
两个人在一个村口分道扬镳,亨利要去阿尔卑斯山那边,泽农要去比利牛斯山那边,他们脚下的道路两旁种着整齐的杨树,自由世界的一个碎片在他们面前延展开来,亨利,权力的冒险家;泽农,知识的冒险家。
泽农:生活将疯子禁锢在墙内,却为智者打开出口。
亨利:世界很大。
泽农:世界很大。但愿有神明,让人的心灵能够包容一切生命。
亨利和泽农说,小姑娘维维安还在老家等着泽农回来。
泽农说,让她去吧,另一个人在别处等着我。我正朝他走去。
亨利,谁?
泽农:泽农在此(拉丁文)。我自己。
三.永恒的诱惑
多少年过去了,亨利已经成为了功成名就的上尉。
一个下雨的晚上,他坐在小酒馆里,正在推敲着如何在一首十四行诗里描绘瓦尼娜·卡米如簇新的白缎子般的胸脯,一个匈牙利人的马刀碰到了他,他起身和匈牙利人决斗,那人怂了,亨利心怀厌恶地坐了下来,可他对十四行诗的热情已经过去了。
这时,泽农路过。
两人叙旧,泽农如何在渎神和炼金术的路上坎坷奔波,亨利如何在军营和朝廷里戎马半生。
亨利感慨,有些日子,他一边重读普鲁塔克,一边想,为时已晚,建功立业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泽农说,幻象而已,你心目中的那些黄金时代只有从远处看才是美丽的。
亨利说,你现在是医生,每天给人看病,当你照看这些可怜的败类时,不会感到疲惫吗?
泽农说,我研究的尿液而非灵魂,所以我无权决定某个患肠绞痛的吝啬鬼沙是否值得再活十年。无论哪一个在病人床头度过的夜晚,我常会被生命的终点困惑。类比的解释似乎已经向我解开了宇宙的奥秘,但他们都把一切归结于一个叫上帝的存在。对我来说,我将自己的探索进行到了这样的地步:直到每个概念都像扭曲的弹簧在我手中弯曲;一旦我在一个假设的阶梯上攀登,我就感觉到不可或缺的假如在我的重量下折断。
亨利:我认识死亡,在切里索莱将我打翻的那颗火枪子弹,到后来让我复活的满满一杯烧酒之间,有一个黑洞。如果没有中士的水壶,我可能还在那个洞里。
泽农:只有爱过一个人才能体会到,生灵死去是一件多么难以接受的事实……我失去了勇气,或者说至少失去了对我们来说必不可少的执着。在我看来,我的职业(医生)毫无意义,这和认为它是崇高的几乎一样荒谬。并非因为我痛苦:相反,我很清楚自己根本无法体验这个在我眼前卷曲的身体所经受的痛苦。
亨利:你的情绪感染了我。偶尔,我有钱的时候会自费出版一些诗,但我知道我的诗不配比印刷它们的纸张留存得更长久。我跟别人一样有过抱负,不过,就让当今权贵拒绝给我们一份俸禄吧,当我离开侯见厅而不必对老爷表示感谢时,当我双手插在空荡荡的口袋里在街上任意漫步时,又是多么开怀……我有过很多快乐:我感谢上帝,每年都有女孩子长大成人,每年秋天都有新酒酿成;有时候我在心里想,我的一生像太阳下的狗倒也不错,难得不像放学的小学生那样,轻轻吐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我相信自己死去的时候,也会发出同样的叹息。兄弟,在世上的几乎一切事物里面,有着不知什么渣滓或余味让你感到恶心,极少的事物偶然达到了完美,这令人伤心欲绝。哲学非我所长,但有时我想柏拉图是对的,别处想必存在着某种比我们更完美的东西,在它面前完美感到困窘,缺少它又令我们无法承受。
泽农:永恒的诱惑(拉丁文),除了某种永恒的命令,或者物质要完善自身的某种奇怪的愿望,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解释,为何我每天都要努力比前一天想得更明白一点。我从未将谎言当做调味汁添加在确凿的事实中,从而让自己消化起来更容易。我提醒自己不要将真理奉为偶像,宁愿给它保留一个更谦卑的名称,那就是准确。
四.不平静的智者
两个人离开了酒馆,沿着河岸走着。
话匣子都空了,亨利和泽农都陷入了沉默。
亨利猛地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簿子;此时,路边一个金银匠还在干活,他的店铺门口盛满水的圆球后面点着一支蜡烛,亨利就着微弱的烛光念了起来——
拉丁文,此处略。
亨利:让我将这段话翻译成法语吧:
你们真傻。你们本来可以很幸福,却过着悲惨的生活,每天都碰到比前一天更糟糕的困境。而我呢,我将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生活,也就是说,以最安详的方式。佩特洛尼乌斯是我的主保圣人之一。
泽农:事情的美妙之处,是你的这位作家甚至想象不到,智者的最后一天也许不是在平静中度过。让我们到时候想起这句话吧